竹秋皱眉,小声道:“这美人竟如此不识礼。”
苏羡嘴角扬起一抹冷笑,面上的愠色丝毫不掩:“她既要做戏,自然要做全套。”
她敛目,继而问道:“太后那边,派人去请了吗?”
竹秋点了点首,“今日出了这样大的事,可太后昨日又正巧去了行宫,眼下正在路上,饶是派人去了,恐也请不来人了。”
苏羡闭了闭眸,双拳紧拧。
大殿之上,苏彻僵立着身子,跪在地上,额角青筋突现。
孙致叩首,怛然失色道:“陛下,皇长子素来温恭谦和,短短不会行此等荒唐行径,此事疑点重重,定需查明后再下定论。”
魏元帝面色铁青,一脚踢向苏彻的胸口,怒极:“我看他是不知天高地厚,色胆包天。”
苏羡缓步而入,脚下还未站定,便听见魏元帝嗤地冷笑:“这才一会的功夫,竟连求情的人都找好了,这龙椅合该你来坐才是。”尾音重重挑起,声音匿着叫人难以忽视的阴鸷。
他不喜江氏,更不喜欢这个儿子,当年若不是为了入住东宫,他何须娶江氏,一个整日药罐不离身的病秧子,就连在床第间一晌贪欢时,也跟木讷得如同木头一般,毫不知趣。
昔日先帝在世对苏彻百般看重,就连继位遗诏,也以苏彻为先,他几欲恨得咬牙切齿。
苏羡沉着嗓音,出声道:“皇兄息怒,此事要查不难,将守在殿外的几个宫人送进刑司,严刑拷打,真相定会水落石出。”
魏元帝横眉,怒气填胸:“他觊觎朕的后妃,乃朕亲眼所见,何须查,照朕来看,他这皇长子也别做,索性移出皇家玉蝶。”
他话音刚掷地,宫令匆忙跨进殿内,通禀道:“陛下,太后懿旨到了。”
苏羡闻言,抒了抒气,紧绷的神经稍稍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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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内,阿照神色焦急,听着院外蝉鸣聒噪不休,更添烦躁,在屋内来回踱步,过了良久,苏羡身边的武婢前来传消息。
武婢赶得满头汗涔:“十公主命我来传话,说陛下贬皇长子至拢州治水,即刻出发。”
有太后的懿旨作保,魏元帝动不得苏彻,却不肯轻轻饶过,一开口便是将人发落至拢州。
皇长子在宫中尚且朝不保夕,这要是远去拢州,与羊入虎口无异。
阿照听到这个消息,忙不迭唤人备马,又从公主府挑选几人,皆是身手矫健的护卫或是信得过的仆从。
临了时,见外院中的阿谷,正搬弄着盆栽,这小郎君她观察了许久,是个念恩的,又吃过市井中的苦,大智若愚,极为聪颖。
她转念一想,问道:“阿谷,你可愿意去拢州。”
……
朱红的城门处,苏彻遥见后头,急促赶上的马车,命车夫勒马停下。
阿照提裙下车,见苏彻矗立在车旁,衣冠整齐,长身而立,光斑打在他身上,玉貌清雅。
苏彻朝她抱掌作揖,慢声道:“叫姑姑忧心了。”
阿照心下惶惶,“眼下皇兄正在气上,你切莫忧思,待过些日子,姑姑求求情,定能许你回京。”
苏彻哪里不知此话,不过是在安慰他,他眸中清明,“父皇是何心性,又待我如何,我与姑姑都清楚。”
阿照心口一跳,不知如何作答:“姑姑是想……”
他淡淡道:“我知姑姑是想我好受些,可我不愿顾影自怜,眼下离京,也不知此生是否能归途。”
阿照愣了愣,心绪聚拢:“你莫要多想,姑姑定会想法子帮你的。”
苏彻缓了几息,续道:“我并无其他要事,唯有一事,能否请姑姑为我解惑。”
阿照面带不忍,点首道:“你说。”
他目光忽地锐利,以极重的声音道出:“当年先帝遗诏可曾提及我?”
阿照眼眸猛然一缩,讷在原地。
见她面露惊魄之色,苏彻心中大抵有了猜想,他再次拱手行礼,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抛开,“多谢姑姑今日来送我。”
话罢,他欲上马车,阿照这才定了定神,“我命人备了些行囊。”
她一招手,几位仆从提着东西走上前,阿照敛神,又道:“出了这样的事,你身边的人不好再用了,这些都是公主府里头信得过的,身契一应交到你手中,你看着用罢。”
苏彻心口一暖,又道了声谢。
阿照蓦地仰面看他,面色肃穆,语调平缓:“记住了,保住自己这条命,一切方有可能。”
苏彻身子一震,低声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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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苏羡眼见皇长子去拢州一事已无转圜的余地,也无意在魏元帝眼前招嫌。
她正欲退下,殿外却传来了焦急的通报声,“报,前线八百里加急!”
她脚步一顿,魏元帝却出声撵她退下,她只好福身后退,临了时,她抬眸朝一旁的宫令递了眼色。
须臾,红柳宫墙下,苏羡坐在车厢内,一小太监路过此处,悄悄往车内抛了张纸笺。
苏羡伸手舒开纸笺,只看到第一行时,细密长睫掩目轻颤,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魏国大军遭袭,误入芜山后迷途不得返,首将陆靖更是下落不明,喀族可汗见势,以为胜券在握,故大肆扬言要大魏的云阳长公主远至草原,当他第十四房姬妾,否则便要千万铁骑踏平中原。
苏羡全身发颤,要知喀族可汗今年已年过半百,又是那等粗鄙之人。
她忙人将太监叫了回来,强敛下心中怯意:“此事陛下是何意?”
太监额间迭汗,支支吾吾道:“陛下诏了沈大人入宫。”
苏羡整颗心跌落谷底,微一阖目,“盯着,一有消息,立刻来报。”
第五十四章 多事之秋
苏羡得知此消息后, 魂不守舍地回了公主府,刚入府,裴正便差人递了拜帖。
杜玄禀道:“裴家的马车就在外头, 公主允吗?”
苏羡一目三行看着帖子, 里头言语寥寥,大约是在提知云阳长公主素来身子荏弱,故请来漠安名医,为公主号脉诊看。
公主府与裴家往来并无交情,这般无事殷勤, 未免惹人多虑, 裴正便索性在帖子中提了一嘴。
苏羡余光瞟到最后一行字,眸中浓惑之色迭出,阖上帖子道:“什么叫受人之托,必得忠人之事?”
杜玄略思了一下,躬身答:“属下听闻裴大人与陆大人是同届武进士,平日里素有往来。”
她面露明了之色,半笑不笑, 陆靖这人虽不在京中,还晓得在宓儿面前熟睹一下存在, 此等弯绕心思, 可见一斑。
她挑眉,又问:“这帖子上提到的名医可是真的?”
杜玄回道:“确有其人,属下听说在漠安名号极响。”
苏羡凝神道:“那便请去给宓儿把脉吧。”
上回中毒一事,她也总忧思宓儿会落下病根, 加之筹粮一事, 宓儿受了累, 近几日身子都不爽利, 贪眠惧冷的。
既陆靖巴巴的将名医请来,自己又何必驳了去。
杜玄依言应下。
她抬步,正欲回屋,一阵夏风袭来,虽算不得酷热,可热驯绵长的风刮过身上,闷燥得叫人透不过气。
苏羡走到一半,脚步遽然一滞,转身问道:“那裴大人可有一同过来?”
杜玄不解,眸泛迷雾:“是一同来,就在外头。”
苏羡脸色无波,冷不丁道:“将人请进正厅,我有要事与他商议。”
不到一会,裴正坐在厅上端着茶盏,百无聊赖地撇着上头的茶沫,心中不明就里,他原不过是替陆靖送了郎中来,怎就被莫名请进了公主府。
苏羡回屋换了身衣裳,便赶去了前厅。
裴正心犯疑窦,见一身影翩若惊鸿的女子迈步而进,他连忙起身,恭敬地作揖行礼。
虽未见过苏羡,可两位公主貌美的名声在京中盛响,来人这般惊心动魄的相貌,不必猜也知。
苏羡略一抬手,示意他坐下。
裴正面带迷惘,堪堪坐下后,苏羡便拂袖示意人皆退下。
下一息,她半分不遮掩,单刀直入道:“裴大人可知与喀族一战,大魏胜算几成?”
裴正闻言,当即明白苏羡留他是为何意,是想从他这估套出些话来。
他心神微动,想起陆靖的冒险之举,“此事难说得很。”
并非他有意隐瞒什么,只是此事未落地得胜前,他也不好说些什么。
苏羡一想起今日的急报,也不再卖关子,大理寺的消息自不会差,两军本就力量悬殊,陆靖在芜山遇险的事,只怕过了今夜,宫中便无人不知了。
她索性将事情和盘托出,裴正听罢,面色丕变,拢眉甚深。
苏羡见他神色沉滞,坐立不安,心中越发焦急,“此事,裴大人觉着是否有可转之机,我不懂军事,实在不明其中关键,那喀族可汗所言,是否有夸大之嫌。”
她如今只企盼着,此事乃喀族人有意造势而为,若陆靖提前部署,未尝没有生机。
裴正忖了会,抬眼道:“公主莫急,陆大人离京却与我提及芜山一带的地势,想来他并非毫无准备,只是……”
他言语稍停,神色凝重了些久。
“裴大人如实说便是了。”苏羡焦头烂额,毫无头绪,眼下如同溺水急着上岸的人,抓着浮木,便不肯轻放。
裴正仔细一想,敛神缓道:“只是此战本就艰难,芜山一带地势高低起伏,气候变幻,对喀族与大魏军队,皆非最佳作战场地,可是绥国人来说,却是最游刃有余的,臣听闻绥皇,治兵有佳,芜山绥国地势相似,此战若有绥军相助,尽可化险为夷。”
他说罢,又长喟了一气,“此事,陆将军离京前也曾与我提起,只是陛下无心政事,大魏与绥国近年又不曾示好,臣等人微言轻,自是成不了借兵一事。”
苏羡心中突跳,仔细一想,那芜山确实离绥国境内是极近的,仅隔江之遥。
她心绪一绊,脑海中当即想起了一人,可不到一瞬,便又硬生生将这个念头压制而下。
且不说借兵这样的大事,斟酌再三都不一定能成,再者她拒了他,他心中不怀恨已是极好的,又怎肯帮她。
苏羡怔忡间,竹秋领着郎中跨步进屋。
郎中年岁瞧着不大,约莫二十来岁,可眉目神情间十足的老成。
她收回神绪,低问道:“她的身子如何?”
郎中略一思索,“公主气血太虚,身子偏寒,平日里瞧不出,可内里隐有两亏之势,得亏诊治及时,若遵医嘱,好生休养,方能保下半生无虞。”
苏羡怔住,脸色瞬时发白,“有劳郎中了,可还有其他需注意的。”
郎中抑了抑眉眼:“公主近来劳心劳力,需戒忧思为好。”
苏羡抿唇答谢,嘱咐竹秋送送郎中出府,朝裴正颔首作礼,“今日之事,多谢裴大人如实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