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这位姑娘只是受惊过度,好好休息便可。”医师睨眼看去,见二皇子面色有些暗沉,便连忙改口,“我开几副调养的方子……”
魏槐的视线落在小榻之人微微红肿的手腕上,随后扫了一眼医师。
“这……手腕处许是擦伤,我再去拿些纱布和药酒……”医师诚惶诚恐地说道,二皇子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杀人如麻的活阎王,他自然是担心自己这条小命的。
医师走后,魏槐注视着小榻上昏睡的面庞,微微蹲下身,随后伸出了手指,在空中描摹着面前人熟悉的眉眼,心里五味杂陈。
他绝没有想到他们竟会以这种方式见面。
晚间,下属来报,在驿站附近查到了陈国隐卫的踪迹。
眼下,最不想看到燕凉结盟的非陈国莫属了,但他们的目标不是在驿站歇脚的和亲队伍,而是一直在山脚处徘徊,这倒是叫他有些好奇,因此亲自带着下属跟了过去。
不曾想,竟遇见了她。
此次,他作为西凉的接亲使者来到燕国,心里盘算了各种他们相见的场景,若她知晓他并非魏松淮,而是一直在骗她,甚至还是那个让她背井离乡,被迫和亲的罪魁祸首,按照小姑娘的脾气,肯定会想拔剑杀了他。
那大燕的和亲公主是个冒牌货,虽一直带着面纱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但他一早便察觉出来了,只是未曾声张过,个中缘由,他自己也说不清。
从皇宫里接出来的那个是假的,而眼下这个,才是真的。
想到这里,魏槐扫了一眼小姑娘毫无防备的面庞,讪讪地收回了手,随后起身离开了屋子。
明日,许是不会宁静了。
*
宋姝月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晌午时分了,她揉了揉眼睛,随后发现自己的手掌缠上了一圈白色的伤布。
接着起身下床,环顾了一下四周,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这里不是浅水村。
“这是哪?”她用手掌根敲了敲额角。
突然,门被打开了,两个端着托盘的侍女低着头走了进来。
宋姝月的视线突然凝在了一处,那负手立在门外走廊的那个高大的背影,嘴唇动了动。
“松淮哥哥,是你吗?”昨日的记忆涌入了脑海,的确是他没错,可他怎会在此地?
听到响动,魏槐转过了头,定定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记忆中的那张面庞与面前人完完全全合在了一起,宋姝月鼻头一酸,昨日的委屈与这一年来对他的思念之情都化作源源不断的泪水淌了下来。
她哭着扑进了面前人的怀里,随后紧紧搂着他道:“松淮哥哥,燕燕好想你,燕燕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魏槐有些手足无措,面上僵了僵,似乎做惯了一般,下意识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背,但想到了什么,又讪讪地收了回来。
他在战场上计不旋踵,杀伐果断,但此时,面前这人他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他的确是骗了她,为了盗取燕国的边防图,一年前,隐藏身份来了燕国,有意地接近她。
小姑娘单纯,被他骗得团团转,一直当他是个文弱书生,从来没有怀疑过,真是个蠢货!
宋姝月察觉到面前人的僵硬,迟疑地松开手,仰着头,一双水雾纵横的泪眸定定地瞧着他,眼里满是疑惑,随后对上他冰冷的视线,原本眸子中溢满的星星落进了尘土里:“魏松淮,你怎么了?瞧见我不高兴吗?”
宋姝月本就不是那一味热脸贴冷屁股之人,她的骨子里还是有与生俱来身为公主的傲气。
“我不是……”魏槐捏紧了拳头,目光冷意丛生,忍住想要推开面前人的冲动,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必要同从前一样对她虚与委蛇了。
“莫不是你阿娘出了什么事?”宋姝月自己给他找了个说辞,随后像是被这个理由安慰好了一样,看向他的眸子重新恢复了热络。
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打断了他,将魏槐原本想说的那些堵在了喉头,一些过往的记忆猛地涌入了脑海,一丝负罪感也不自觉盘桓在他的心口上方。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一改方才的冷淡态度,目光柔和了几分,点了点头。
那些侍女放下托盘后,瞧见门口立着那人,嘴唇动了动,但被他的一个眼神喝退了,连忙低头弓着身子离开了。
“她们是谁?”宋姝月看着侍女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问道。
“公主!”突然,一阵“噼里啪啦”的清脆瓷器破裂声吸引了宋姝月的注意力,她抬眼看去,冷不丁瞥见了对楼房间门口那人。
“春韭?”宋姝月眼前一亮,想都不想地跑了出去,衣角擦着魏槐的掌心而过,整个人像一道虚无缥缈的烟雾一样从魏槐的视线里消失了。
魏槐僵在原地,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敲在了他的心口上。
春韭见状,也从对面的楼道里跑了过来。
这座驿站总共有两层,二楼是一个环形设计,中间划开,安了连接一楼的木梯,整个形状像一块玉珏。
“公主。”春韭在宋姝月的面前跪了下来,随后紧紧抱着她的双腿,泪如雨下,“公主,春韭可算找着您了,您这段时日去哪了?”
“我……”宋姝月冷不丁想起了浅水村,但还是决定缄口不言,“此事说来话长,我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突然,春韭的脸“刷”得一下白了,她紧张地往一处看去,随后又瞥了眼公主,急忙起身。
“公主,你快跟我走。”
“发生何事了?”宋姝月往身后看去,看了眼朝这边走近的人又瞥了眼一脸恐慌的春韭,一头雾水。
“公主……他是……”春韭似乎在害怕什么东西,声音都在颤抖,但瞧见公主的样子,便猜想她许是还不知道真相,一时之间,一颗心凉到了谷底。
“春韭你莫不是忘了,这是魏松淮魏公子呀,一年前,你跟着我出宫,分明还见过他几面呢。”
宋姝月仍然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当中,丝毫没有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春韭摇了摇头,紧紧攥着公主的衣袖,苦着脸道:“公主,他骗你,他不是魏公子,他是西凉的二皇子……”
宋姝月脸上的喜色在一瞬之间僵住了,眼睛眨了眨,浓密的睫毛像小扇子般扑了扑,问了句:“你说什么?”
第29章 第十七章
“公主,他是西凉的二皇子。”
春韭的话如一记又一记响雷劈在了宋姝月的身上,她呆愣愣地看向了那人,猛地发现他和从前不一样了。
原本记忆中的书生打扮变成现下的窄袖锦袍,而看向她的视线也不似从前温和,这些,她方才竟是没有注意吗?
“你……是谁?”
“公主……”春韭似乎有些怵那人,忙不迭上前扯着宋姝月的衣角。
“我要他亲口说。”宋姝月死死地盯着魏槐,不肯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魏槐立在原地,冷笑一声,原来,该来还是会来的。
不过,眼下这番不才是最初料想的吗?也不知他方才缘何还起了旁的心思,想想还真是可笑。
“二皇子,太子来信了。”
蒋涧大步走了过来,朝魏槐拱手致意,说完后才注意到二皇子面前还站着个女子,瞧着身形像极了昨夜昏睡的那姑娘,登时一愣。
闻言,宋姝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她踉跄一步,险些没有站稳,猛地想起了那人同她说的话。
“他根本就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也不是蜀地人,他一直在骗你……”
那时,她还同他置气,可现下看来,太傅没有骗她,自欺欺人的一直是她自己。
西凉二皇子魏槐?魏松淮?蜀地人?母亲病重?
她苦笑了几声,面上极尽痛苦之色,随后晕倒在了地上。
*
“公主,公主……”宋姝月在一阵叫唤声中转醒,随后看向了面前那人,有些恍惚。
“冬荪……”
“奴婢在。”
“公主,还有我。”春韭也凑了上来,握住了公主的另一只手,方才公主突然晕倒,委实吓坏了她,都怪那可恶的西凉二皇子。
“这是哪?”宋姝月环顾了一下四周。
“这是……和亲公主的房间。”春韭有些迟疑地回话,随后瞅了眼带着面纱的冬荪。
“和亲公主?”宋姝月的视线突然落在了冬荪的身上,她穿的衣服是大燕公主的规制,从前的疑惑现下却是有了答案 。
原来,代替她和亲的竟是冬荪吗?
可是,她的画像一早便被送往了西凉,若是他们发现来和亲的并不是真正的燕国五公主,会如何对待冬荪呢?
还有,那人也是见过她的。
想到这里,宋姝月的目光冷了几分,他许是一早便知晓自己的身份了,而所谓的相识相知说不准是蓄谋已久……
记忆如开闸的洪水般袭来,从前一些难以解释的东西现下倒是说得通了。
比如说,那人称呼西凉为“大凉”,这分明是西凉人才会有的举动,而她从前竟是毫无察觉吗?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细细说给我听。”
*
第二日一早,和亲车队启程。
和亲公主仍旧以纱覆面,叫人看不清模样,身边搀扶的侍女倒是多了一个,不过,这鲜少有人会注意到。
宋姝月倚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回想着昨日得知的那一切。
宋姝月在红枫寺失踪后,燕帝秘密派出大量精兵找寻,无果后,眼看着西凉使臣将近,便意图从宗室里面挑选适龄的贵女,但结果自然是无人愿意,但他又不想采取威逼利诱的手段毁坏他的明君形象,头疼之际,冬荪跪在了他面前,说自愿前去。
“冬荪,你为何要代替我去,你可知道此番到了西凉,被人发现身份,你将面临何种境地?”宋姝月睁开了眼睛,冷不丁问了一句,昨日她并未详细追问。
“奴婢……解了陛下燃眉之急,陛下应允放奴婢弟弟出宫,归为良籍,并且给我的祖父正名。”冬荪的视线投向窗外,入目的是宽阔的大燕官道,“祖父泉下有知,不再背负污名,许是能安息了,而奴婢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弟弟了,他若安好,我死了也甘愿。”
“那你想过自己吗?若是被人发现身份,你可知那些西凉人会如何待你?”宋姝月有些心疼地瞥了她一眼。
冬荪笑着说:“奴婢去觐见陛下时就抱着必死的决心,从没想过活着。”
突然,她的心口处一颤,脑海里冷不丁涌入了那个人的身影。
那天,她从陛下的大殿出来后,那人将她抵在假山上,死死地掐着她的腕子,眼眶通红地质问她。
“你可曾想过孤,你为何要如此待孤,孤哪里不好,竟叫你一心想离了我……”
说到后面,那人也不以“孤”自称了。
*
接下来的几天,和亲车队一直在有条不紊地前行,时而落脚驿站整顿。
宋姝月时不时能遇见那人,但每次,她都像一只高傲的金孔雀一般高仰着头从他身旁掠过,不肯正眼瞧他。
她的身份是西凉的准太子妃,而魏槐按理是要叫她一声嫂嫂,于礼数上,见到她是要行礼的。
而宋姝月如此下他的面子,不免让一些人觉着是二皇子出生低微,就连异国公主都不肯正眼瞧。
魏槐在西凉本就不受重视,宫人怵他畏他全因着他在战场上的活阎王称号。
此次,他虽带着西凉军队大败燕军,但美名都被监军的太子占据了。
在燕凉结盟消息敲定的那日,他还因着手段狠戾,差点伤了燕国大将的性命影响两国和平,被西凉皇当使臣的面斥责了。
虽然事后西凉皇赏赐了他大量金银珠宝作为补偿,说只是形势所迫为了表明西凉对此次结盟的诚心,不得已斥责他,让他不必往心上去。
但实则,西凉皇此举全然没有顾忌魏槐的颜面,在使臣面前尚能如此,何况别人。
他只是把魏槐当成了一把锋利的刀,用完却又嫌弃他满身的血腥气,又或许在他的眼里,这个他视为污点的儿子不值得他丝毫怜惜。
当年,正当立储攸关之际,他作为皇子出席宫宴,醉酒后与一个宫女春风一度,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偏偏被先皇撞见斥责。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是被人算计了。
再后来,那个宫女偏偏有了身孕,因此他不得已将人接回皇子府,这还引得他与皇妃不睦,差点失去了岳丈一族的助力。
因此,这个儿子一直是他视为污点般的存在,一个从低贱的宫女肚子里爬出来的会是什么好种。
*
车队很快行驶到燕凉交界处,准确来说,此地应为燕凉陈三国交界处。
许是因着不日就将抵达西凉,车队今日并未到就近的驿站整顿,暮色四合,月明星稀,仍在官道上行进。
魏槐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前边,突然,蒋涧策马过来,一脸凝重,俯身在他耳边低语。
魏槐脸色沉了下来,摆了摆手,示意车队暂缓行进,随后回头瞥了一眼队伍中间那马车,目光幽幽。
他吩咐了蒋涧几句后,双腿夹紧马腹,马儿就跑了起来,往队伍中间驶去。
但未行至半途,天空中突然燃起了一记短促的烟花,随后,无数箭矢从四面八方落下,如漫天飘雪一般。
“保护公主!”有人大喊了一句,很快,便有侍卫往公主马车那涌去。
宋姝月自睡梦中惊醒,有箭矢从窗户处没入,钉在了马车木框上,她眼疾手快,拉拽着在马车内守着她的冬荪,往座位底下躲去,旋即,另一支箭矢正中在她们方才的座位上。
背后冷汗直冒,许是这段时日经历得多了,宋姝月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而冬荪显然是没有见过这种场面,脸色惨白,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