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愿意把自己最肮脏、最可怕的那一幕展现在他的女孩儿面前。玛丽应该永远纯洁,他有义务保护她,让她远离污秽。希斯克利夫的眼神逐渐变得阴翳,他逆着阳光站在廊下,几只灰色的鸽子落在他身旁,但很快就又迅速飞走了。
他看着鸽子停留过的那片空地,身上的温度也慢慢下降。他的前任长官在野外生活时从不会被野兽攻击,因为杀过太多的人,他身上属于人的那一部分已经逐渐泯灭,彻底沦为一头野兽。狼、狮子、老虎都把他当做是自己的同类。军中有许多士兵引此为傲,甚至在闲暇时会找野兽来一较高下,但是希斯克利夫却无法为之骄傲。
他现在想要成为一个人,而不是野兽。他不能让玛丽知道他是一只野兽。
光明来之不易,他将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她。
希斯克利夫始终不愿意,却又不得不承认,每当他看向玛丽那双清澈的眼睛时,就愈发觉得自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撒旦。她纯洁,明媚,而他却阴翳、狠毒。他仍旧害怕,玛丽会在某一天看见他最罪恶的那面,然后幡然醒悟,离他而去。
玛丽站在换药室里,手里握着一管止痛药剂,犹豫着。她知道艾蜜儿对这种东西过敏,只需要半管,她就能要了她的性命,并且不留痕迹。
她现在又是她的主治医生,所以这件事简直易如反掌。玛丽并不是在思考究竟是否应该处理掉艾蜜儿,这本就是一个无可争议的事。
她是一个医生,本不该做这样的事,但是在面对艾蜜儿时,她仅仅是玛丽班纳特。她不是可以原谅一切的圣人。
让玛丽犹疑、思考的是,艾蜜儿究竟是要干什么?
第56章 56
郁金香医院的医疗水平仅次于圣心医院, 很少会出现轻度伤情突然恶化的情况,除非有人蓄意为之。艾蜜儿的伤情太过诡异,恶化的时间又太过巧合, 让玛丽不得不怀疑。一个大胆的猜测浮上玛丽心头。
艾蜜儿是故意来这里的。
为什么?
玛丽打了一个寒颤,摇了摇头, 想把脑子里那个荒诞的想法甩出去。但是却让这个想法变得更加强烈。玛丽放下手中的止痛药剂,转身往希斯克利夫所在的长廊走去,她需要和他谈一谈。
“你怎么在这里?”玛丽是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找到希斯克利夫的,他正点燃一支香烟,脚下是一地的烟蒂。
"不是你嫌我在换药室碍手碍脚, 让我来这里晒太阳么?"希斯克利夫笑了笑, 反问道。路过的执勤士兵顿时觉得自己应该去看眼科医生,因为他刚刚看见他的长官在微笑。
玛丽一时语塞, 佯装生气推了他下,没有和他继续废话, 而是直接问道:“你上次说,圣心医院里随时会有突袭和间.谍出现, 是这样吗?”
“我是这样说过。”希斯克利夫皱起眉头,他忽然预感到了麻烦, “发生什么了吗?”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艾蜜儿柯林斯很反常?我觉得她……”
“你觉得她在通敌, 可能是敌人的间谍?”希斯克利夫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 打断了玛丽。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玛丽点点头, 通敌这个罪名太大了,哪怕她已经做好了让艾蜜儿过敏身亡的准备,却也无法接受她通敌的罪名。
希斯克利夫忽然沉默了,他又点燃一支烟, 深深吸了一口,说:“玛丽,你知道吗,假如那个女人真的在通敌,你们班纳特家也很可能会被牵连。她是你们的远亲。”
“我本来想要杀死她。”玛丽忽然开口,她垂着眼帘。眼睛盯着自己的围裙和对面男人的军靴。
“希斯克利夫,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从一开始就想要杀死艾蜜儿柯林斯。她曾经带给我们全家无法想象的灾难。我曾经有过两次机会,但是全部因为犹豫错过了,但是我绝对不会错过第三次。我来找你,是因为我知道假如她真的在通敌,那么军区的医院里一定还有她的同伙,所以才没有打草惊蛇。”
“我也知道,艾蜜儿通敌会牵连班纳特。但是我这次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我的家人。我想请求你帮我一起找出她和她的同伙,这样军事法庭就会对班纳特重新审理。”
“威尔逊前几天告诉我,我们的疫苗已经研制成功,只剩下在人体上实验这最后一步,其他的试药者都找好了,只缺一个年轻女性的实验体。我在赫特福德和圣心医院都曾立下军功,加上疫苗实验者,和你的帮忙,这些加在一起,我就可以保下我的家人。”
“我绝对不会让你去做什么实验体!”希斯克利夫忽然逼近一步,低头俯视着玛丽,双手握着她的胳膊,将她抵在树干上,压抑着声音说,“我会保住你和你的家人,你什么都不必做。”
他发现自己还是不够了解玛丽,他一直以为她虽然聪明,但是仍旧不谙世事,所以费劲心思去保护她,甚至想把她关进花园里,让这些狗.屁战.争离她远远的。他一门心思想把危险隔绝在她身后,但是却忽视了她天生不是一个安生性子,也不是一味躲在保护墙背后的那种人。
空气开始凝固,他们两个人都沉默着,看着对方的眼睛。
希斯克利夫猛然间发现,玛丽其实和他一样,都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但是他却高兴不起来,因为这就意味着玛丽会随时处于危险之中。
“你还有战场上的事情要管,你必须把重心放在战场上。”玛丽打破了沉默,“你只要找几个亲信,帮我抓住艾蜜儿的马脚,揪出她和她的同伙,就足够了,剩下的事情,我可以自己处理。”
“我说了,你不许去当什么实验体!”希斯克利夫提高了声音,“我会处理好所有的事,玛丽。你不必用自己的性命去冒险,你只是一个医生。”
“难道你要我用你的性命去冒险吗?”玛丽反问,她现在平静的可怕。“希斯克利夫,你的责任是保护这个国家,而不是我一个人。假如那样,我会是全英国的罪人。”
“我并不在意其他人的死活。”希斯克利夫一字一顿地说,他脸上的肌肉紧绷着,竭力克制着自己现在不冲进去把艾蜜儿抽筋剥骨。
“即使没有艾蜜儿,只要实验室需要,我也会去做实验体的。”玛丽说,她抚上希斯克利夫的脸庞,冰凉的手指划过他脖子上的伤疤,“正如你所言,我是一个医生。”
“别担心,一个实验而已,不会出什么问题。”
“我不会答应的。”希斯克利夫呢喃道。他把玛丽的手握在手里,才发现她不仅是手指,连带整个手掌都又冰又凉。
“对不起,希斯克利夫。”玛丽笑笑,把另一手也放进他的手心,“我已经完成植入了。半小时以后我就要和其他实验者一起被送进观察室,如果七天之内没什么意外出现,我们就可以向全欧洲宣布的实验成功。所以监察艾蜜儿的事情我只能交给你,我现在只信任你。”
希斯克利夫闭上眼睛,把玛丽揽入怀里,用怀抱温暖着她冰凉的身体,良久,他才轻轻说:“好。”
雪花旋转着落在他们的肩膀上,融化掉,天空不断放晴。冬天尚未结束,但是气温却开始回暖,埋藏在土地下的草籽已开始萌动。
观察室的七天有些许难熬。所有的实验体各自被关进一间独立的长方形小房间里,每小时都会有人来记录他们的体征情况。起初玛丽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时间一长,焦虑也逐渐开始占据她的大脑。
身体上并未出现明显不适,但精神上的揉搓却更加磨人。除去每个小时都要回答一遍一模一样的问题,玛丽还需忍受她的邻居因不堪消耗而发出的崩溃的噪声。她尽量放松精神,并警告自己,不能和他们一样。只有在平缓心态下做出的实验才更有说服力。
观察室只有约么十平方码大小,墙角处有一张木板搭成的单人床,对面的墙壁上有两层单薄的木板,上面放着水壶和蜡烛,以及一本《圣经》。
虽然有些离经叛道,但玛丽仍旧是个好姑娘,她没有蹲过监狱,但是却觉得这间观察室和监狱没什么不同。玛丽点燃蜡烛,就着昏暗的烛光开始《圣经》。
说实话她不怎么信这个,上帝从来没有拯救过她,拯救她的是科学、她自己和希斯克利夫。
已是深夜,隔壁房间的实验者终于睡去,不再发出焦虑的哭泣。玛丽合上书,准备也休息一会儿,以保持体力。
就在这时,一个老朋友出现在她的窗外。
路西法。
“你并不信仰上帝。”路西法仍旧戴着他黑色的大兜帽,手中拿着一柄黑色的权杖,声音像伊甸园里的毒蛇,“成为我的仆人,到地狱里来,人间的疾苦将与你再无关联。”
“希望你会遵守诺言。”玛丽站起来,把《圣经》放回原位,和路西法对峙着,“入侵者就在医院里,我很快就会把她的灵魂给你。”
“你做不到的。”路西法轻蔑地笑了一声,“你下不去手。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但是你还是会像前两次一样失去它。我看见了。到地狱里来吧,我的姑娘,你属于这里。做我的仆人,远离人间的战争和病痛。”
“我不信仰上帝。”玛丽说,“同样也不会信仰你。”
“我可以现在就带走你,你本来就应该死了。”路西法有些激恼。
“你不会。因为我并没有邀请你进来。”
路西法诡异地笑起来,这笑声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恐怖,他张开翅膀,慢慢升到半空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玛丽:“别忘了,最后的机会。”
躺在床上的玛丽忽然睁开眼睛,摸了把头上的冷汗,《圣经》被摆回原位,她知道她并不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是路西法的的确确再次现身了。
她呆呆坐在木板床上,忽然有些想念希斯克利夫。昨天,她还睡在换药室里的小隔间里,而他就盖着毯子守在她门外,自打开始打仗,玛丽还从来没有睡得那么踏实过。
在希斯克利夫身上,玛丽找到了前世从不曾出现过的安全感。她拨弄着跳跃的烛火,只希望这漫长的观察期尽快结束。希斯克利夫再过两天就要结束假期回战场了,但是他答应她,会在她结束观察的那天从战场回来看她。玛丽裹在被子里偷偷笑起来,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故事里祸国殃民的妖后,牵绊住君主征伐的脚步。
仅此一次,玛丽想,就让他为我例外这一次。
第57章 57
希斯克利夫手里拿着副官送来的一沓厚厚的资料, 神情凝重。
资料显示,艾蜜儿柯林斯在逃离约翰公爵府之后曾在伦敦和伯明翰停留过一段日子,她离开公爵府的时候身上应该是带了不少钱, 但是很快就挥霍干净,于是便开始流浪。
直到战争爆发很长一段时间以后, 她在一间酒馆里意外遇见一个男人,于是她重蹈覆辙又成了那个男人的情妇。
但是男人收留她似乎并不是因为要她当情妇,毕竟那时候的艾蜜儿已经形容枯槁,毫无姿色可言。男人收留她是有别的用处。希斯克利夫在给艾蜜儿周围换上了自己的亲信,亲信每天都会把艾蜜儿的恢复情况和一言一行都汇报给他。
“柯林斯女士的伤恢复的十分缓慢, 而且经常反复。正常情况下她本来昨天就可以出院, 但是她的伤口却迟迟没有愈合。”
“她的主治医生现在是谁?”希斯克利夫问。
“是戴维斯医生。戴维斯医生一直很重视这些从郁金香医院转院来的患者,之前玛丽医生主治柯林斯女士的时候, 戴维斯医生也时常关注她。”
“他们的关系如何?”
“很……”亲信思考了一会儿,在脑中仔细寻找着一个合适的词汇, “很亲密。但是是单方面的,柯林斯女士很依赖戴维斯医生, 但是戴维斯医生对待她和对待其他转院患者没什么特别。”
“柯林斯女士有一点很反常。”亲信继续汇报道,“她的问题很多, 经常向给她换药的医生或者护士打听医院的情况。这里有多少伤员?多少医生, 以及药品是否充足。她也经常喜欢在医院里四处乱逛。这个时间她大概是在院子里散步。”
“她是在观察这里有多少执勤的士兵。”希斯克利夫沉下脸,掰断手中的炭笔。他揉了揉额角, 阔步走出去。
艾蜜儿正抱着她那条受伤的胳膊缓慢地在院子里移动脚步, 她驼着背,眼皮下耷,像老鼠一样四处流窜,不敢和周围的人对视。
“散步?”希斯克利夫嘴角浮上一丝冷笑, 地上的积雪尚未融化,伦敦的冬天寒风刺骨,一个伤口反复恶化的患者居然会有精神出来散步?而且她的主治医生居然也不制止她。
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戴维斯医生和艾蜜儿两人于半年前相识,他们两人都在通敌。戴维斯故意延长艾蜜儿伤口的恢复期,为的就是让她在圣心医院多停留一段时间,戴维斯想要利用艾蜜儿运输给敌人他们新研制出来的疫苗。
“我不应该相信那个蠢女人。”戴维斯被绑在椅子上,眼神阴戾,和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样子大为不同。
“她也会死,对不对?告诉我,那个女人也一定会被处决!”戴维斯逐渐变得暴躁,额头青筋暴起,他从来没有让艾蜜儿打探什么医院的情况或者查看地形。他费尽心思将她搞到圣心医院来,其实只是艾蜜儿当做一个容器,目的是把疫苗的最终研究成果带出去。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艾蜜儿竟然如此愚蠢,并且胆大妄为。这个女人为了在上级面前表现一番,擅自向周围的人打探情况,结果引起怀疑,这才暴露了他们的身份。
军事法庭的人来了,他们带走了戴维斯,他是间谍团队中的核心人物,需要进行多次审理。而艾蜜儿的判决过程则简单的多,她被军事法庭决定于本周周四上午十二点在中心广场处以绞刑。
周四,恰好也是玛丽观察期结束的日子。
希斯克利夫没有失约,周四早上八点,他准时出现在了观察室门口。玛丽发现他比七天前憔悴了一点,眼睛里透露着疲惫,反倒更像是一个被关了七天“禁闭”的实验体。
他们的实验非常成功,如果不出意外,一个月以后第一批疫苗就可以被投放在伦敦各个医院里。
“你怎么看上去好像老了十岁一样?你要是变丑了,我可不理你了。”玛丽走到希斯克利夫身边,伸手抱住他的腰,仰头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