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被他勒得有点喘不过气,于是动了动身子,抬起头,看着希斯克利夫的下巴,问:“你刚才,为什么一直都不理我。”她刚刚被乌泱泱的人群挡在后面拼命踮脚,想和他打个招呼,可是他竟然看都不看她一眼!
希斯克利夫低下头,黑色的眼睛里映着玛丽的倒影,他低低笑了一声,手掌抚上她的脸蛋。
“因为我担心我看你的时候,你不在那里。”
花言巧语。
玛丽愤愤地想,她准备辩驳几句,这一向是她擅长的事情,很少会输,所以自信满满。但是还没等她开口,希斯克利夫的脸庞就在她面前开始无限放大。
她看过不少莉迪亚的言情,所以知道希斯克利夫接下来要干什么,于是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是蜻蜓点水的一吻,落在她额头上。
这好像和里讲得不太一样,但还是会让人感到头晕目眩。
我来到世上,乃是光,但凡信我的,不住在黑暗里。②
因为显赫的战功,前线又捷报频传,希斯克利夫被批准拥有了一个小小的长假。他没有回赫特福德,也没有回希腊大街的房子,而是在圣心医院的换药室里申请到一张不舒适的长凳,作为夜晚休息的地方。
白天,他在换药室里帮忙,但是经常显得碍手碍脚,于是被玛丽赶到廊下晒太阳。到了午饭时间,他又自告奋勇和玛丽一起给伤员们送饭,但是伤员们一看见他就紧张又激动,一个个挣扎要起来向他致敬,搞得病房乱做一团。
等到了晚上,所有的工作都趋于结束,世界变得安静,玛丽开始看书的时候,希斯克利夫就又回到换药室里来。他坐在玛丽对面,用一块干净的白色棉布擦拭枪.支和刺刀。
煤油灯把他们的身形映在墙壁和呢绒窗帘上,影子被无限放大和拉长,所以看上去他们仿佛是头并着头,膝贴着膝。院子里风雪依旧,但炭盆里燃烧着温暖的火焰,所以屋子里的人感受不到寒冷。
玛丽很认真,始终低着头拿着钢笔在书上勾勾画画,腿上搭着一条红色的军毯,偶尔会抿一小口杜松子酒,然后就又迅速低头看书。希斯克利夫则不那么专心,他把□□中的子·弹都取出来,并作一排放在桌子上,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枪管。他时不时抬起头看玛丽一眼,看她耳边的碎发,看她光洁的额头,也看她纤巧的手指。
最后他索性彻底停下手上的工作,只怔怔看着她出神。于是他便发现她左边眉毛里竟然还藏着一颗浅棕色的小痣,就在眉毛的尾端,除非特意观察,否则绝对发现不了。他还发现玛丽握笔的时候和别人不太一样,所以食指和拇指的指腹上更容易沾到墨水,这让她的皮肤看上去更加莹白。
玛丽握着笔,在《论热病》上勾勾写写,她忽然感受到来自坐在对面的,属于希斯克利夫的灼热目光,于是开始心慌意乱。手心里冒出细密的汗来,印在微微发黄的纸上,把刚刚写上去的钢笔痕迹也弄花了。
她佯装没有发现,继续集中精力写字,但是却又频频出错,书上空白的地方都被她划烂了,也没有写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她想喝口杜松子酒稳定精神,但是灼热的酒精却让她的神经更兴奋,头脑更清醒,感官也变得更加敏锐。于是希斯克利夫的目光也显得更加炽热了。
玛丽忍无可忍,她抬起头来,挺直腰,让自己看上去有气势一点。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待在我的换药室里?”她扬起一点点下巴,气势汹汹地问。
“因为我现在晚上睡在这里。”希斯克利夫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睛和眉毛在轻轻地笑,在灰暗的煤油灯下,他脸部的线条看上去有些柔和。
“……”
玛丽一时语塞。她忘了希斯克利夫特意申请到一张长凳,摆在换药室里,晚上他就睡在这里,而她则休息在换药室里那间摆满瓶瓶罐罐的小隔间里。他睡在她门外,就如他所说的那样,守护着她
“我的钢笔坏了。”玛丽别过头,躲闪着希斯克利夫过于热烈的目光,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新话题。
她从衣服里翻出那支昂贵的钢笔。
“我记得,你上次和我说,你把它放在了箱子里。”希斯克利夫从玛丽手中接过钢笔,她细嫩的手指无意间划过他的手心,使空气变得稀薄又干燥。
“……”玛丽有点恼怒,这个人怎么这么不会说话!一定要看她出丑是不是?
“是笔尖坏了。”希斯克利夫检查了一下笔头,拔掉废旧的笔尖,“这中笔尖只有伯德先生的钢笔店里才有,等到战后,我带你去换。”
他合上笔帽,身体向前探了一点,钢笔就又落进玛丽手心里,希斯克利夫的手也落进她手里,二者谁都没有离开。
玛丽想抽出手,但是被希斯克利夫的手掌包裹住了,于是就又动弹不得,她的手指微微蜷起,指甲扣着桌面。
“你又要做什么?”她问。一缕头发落下来,挡住了她的视线,眼前的景物就此变得模糊不清。
希斯克利夫没有说话,他低下头,吻了吻玛丽的额头,又亲了亲她的鼻子,然后用一只手蒙住她的眼睛,开始笨拙地和她接吻。
这个工作他们谁都不擅长。
雪停了,屋子里的温度又升高一点,希斯克利夫嗅到玛丽衣服上的消毒水味儿,以及她颈间只属于少女的芬芳。
他松开覆盖着玛丽眼睛的那只手,转而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则始终扣着她的后脑,这样她就被他彻底包裹在怀抱里。
玛丽慢慢睁开眼睛,发现他们之间距离近到看不清对方的脸庞,索性就又闭住了眼睛。
她全心全意依靠在希斯克利夫的怀抱里,什么也不去想。
于是这间小小的换药室就变成了世外的桃源,战.争、榴弹炮、突袭都变得与他们再无干系。人间恢复太平。
她不再是那个辗转于伤员之间济世的玛丽医生,希斯克利夫也不再是什么伦敦战场的战神,他们只是他们自己。
玛丽·班纳特和希斯克利夫。
玛丽回到了赫特福德郡的后花园里,身边是红粉相间的玫瑰花丛,而她则站在花丛中央,和她的黑马王子相拥在一起。午后的阳光泼洒在她新做的巴洛克裙子上,一切都很慵懒、安宁。
前线不断有好消息传来,很多人都在说,这场漫长的战.争即将结束,我们即将再次取得胜利。
天,要亮了。
圣心医院不再像之前那样人满为患,工作轻松下来,这里本来是军区的专属医院,只接受受伤和生病的士兵,但是随着事态逐渐稳定,也开始接受一些在战争中意外受伤的英国公民。
“告诉我你的名字。”玛丽站在病床前,一边替床上的妇人检查伤口,一边让助手做例行登记,她隐约觉得这个女人有点眼熟。
“艾蜜儿·柯林斯。”妇人说。
第55章 55
玛丽手上的动作一顿, 她抬起头,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小、干枯的女人,很难想象她竟然会是艾蜜儿。
她不喜欢艾蜜儿, 或者说,她对艾蜜儿简直憎恶至极。
但是即使这样, 她也不得不承认,艾蜜儿是有几分姿色的,否则当初约翰公爵也不会为了她而神魂颠倒。
约翰公爵府的艾蜜儿雍容华贵,穿着兔毛坎肩和嵌着珠宝的长裙,说话时喜欢高高仰着下巴, 一幅高不可攀模样。
但是眼前这个妇人, 瘦骨嶙峋,脸色蜡黄。身上的裙子单薄而破旧, 布满补丁,看上去比贫民窟里最贫穷的女人还凄苦。她饱满而红润的嘴唇不见了, 只剩下爆着干皮的两片薄肉。
“班纳特。”艾蜜儿认出了玛丽,“班纳特!玛丽!”
艾蜜儿激动地坐起来, 身体前倾,用她比六十岁老人还干枯的手拽住了玛丽的手腕。
“救救我, 求你救救我。”
她神情激动, 眼睛瞪到最大,眼珠看上去仿佛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一般。腮部也只有一层皮, 因此颧骨显得很高, 快要和鱼尾纹挤在一起。
玛丽垂首看着她,心里生不出半点同情,却也不觉得高兴。她只是沉默着,想起来这将是她的第三次机会, 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救救我吧,玛丽。你一定可以救我,对不对?”艾蜜儿握着她的手,眼角渗出泪水,“我不想死。”
“这里是医院,你不会死的。”助手见玛丽迟迟不说话,于是插嘴道。这个女人看上去的确很可怜,但是他心里却莫名萌生出一股厌恶之情。
“帮她例行检查。”玛丽对助手说,然后转身离开房间。
她感到奇怪。
她重生前后两世都和艾蜜儿朝夕相处过,林林总总加起来差不多有五年时间。所以她知道,艾蜜儿不是一个会轻易落入悲惨境地的人。她能够只身前往伦敦,被哥哥柯林斯遗弃后又勾搭上当时的约翰公爵,后来公爵被捕,府邸被封,她居然还能侥幸逃脱,如今却变成这样,委实令人感到奇怪。
当然,也不排除是战争把她折磨成现在这幅模样。但是玛丽仍旧觉得有哪里不对。她像一个久经战场的士兵一样,在灾难来临之前,就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玛丽又折回病房,看到助手正在替艾蜜儿包扎受伤的手臂。助手是新来的,所以动作不太熟练,还有点笨手笨脚。
但是艾蜜儿没有像曾经那样夸张地大喊大叫,而是改成一种接连不断的啜泣。
这让那个助手更加紧张,他还没有帮女人包扎过伤口。
玛丽走过去,接过助手手中的纱布,开始重新替艾蜜儿包扎。
“我就知道你会救我,玛丽。”艾蜜儿抽噎着说,声音嘶哑,不似两年前那样甜腻。
玛丽仍旧不说话,心里却更加疑窦丛生。以她的了解,艾蜜儿现在如此狼狈,应该会更躲着她才对。
“圣心医院能治好我,对吧?”艾蜜儿问。
玛丽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给她包扎伤口,“刚刚我们已经告诉过你了,你的外伤不严重,一会儿会有人来帮你做全身检查。”
“也是在这里吗?你会亲自为我检查吗?”艾蜜儿不哭了,她放软语气,和玛丽套着近乎。
“不是我。”
“那,那会是谁?在哪里检查?病房?还是别的地方?玛丽,你来帮我做检查吧,拜托你。”艾蜜儿喋喋不休说着。
“我还有事。”玛丽眼皮也每抬,冷冰冰地回答。
“求你帮我检查吧,我现在只能相信你了。我知道我以前做过很多错事,求你原谅我,我向你道歉,等我恢复健康,你让我.干什么都可以。”艾蜜儿哀求道,“看在我们也算是远房姐妹的份上,帮帮我。”
玛丽没说话,收拾好东西准备再次离开。
“好吧,我知道你不肯原谅我。你在医院里很忙,是吗?多亏了你和那些士兵,我们才有机会胜利。”
玛丽更加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她从一开始就感觉到哪里不对,现在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她不再和艾蜜儿废话,转身去了前廊的登记处。
“帮我查看一个病人的信息。”玛丽对护士说,“艾蜜儿·柯林斯,今天刚被送到这里来。我想知道她以前在哪家医院,和她的伤情。”
“柯林斯小姐之前在郁金香医院就诊。”护士翻看着一本厚厚的登记册,“她于三天前被一个路人送到那里。根据之前的病历资料,她是在路上被屋顶上掉下来的碎石砸到脑袋,胳膊也受了伤。”
“她脑部伤得重吗?”玛丽问。
“不重,只是轻微脑震荡。但是胳膊上的伤是流弹和碎玻璃造成的,昨天晚上伤情突然恶化,郁金香医院治不了,所以才会送到我们这里来。”护士摇摇头。
“突然恶化?”玛丽敏锐地捕捉到一个词汇,一个荒诞、大胆的想法划过她的心头。她拿过登记册来回翻看着属于艾蜜儿的那一页纸,愈发感到不安。
由于艾蜜儿的伤情在一众伤员之中并不严重,所以她被安排给了助手和护士们照顾,玛丽思虑了一下,决定忍着恶心把艾蜜儿划为自己的病人。
“我记得你以前在家的时候很讨厌她,还有那个什么格雷?我印象里你对她们两个简直深恶痛绝。为什么还要照顾她?”希斯克利夫问,他不认为玛丽是那种能对仇人和颜悦色的性子。
“我当然不想。”玛丽气恼地说,“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希斯克利夫,艾蜜儿她一定有什么问题。我不能轻易把她交给别人。”
“为什么这样讲?你发现什么了吗?”希斯克利夫问道。
“具体我也说不清,但是她的行为有些反常,说的话也很古怪。”玛丽摇摇头,有些焦虑地在走廊里徘徊。
希斯克利夫的眸子颜色变得更深了一点,然后他摸摸玛丽的头发,宽慰道:“别太担心,玛丽。这几天我都在,假期结束之后,我的副官会继续留在医院,你如果有什么麻烦可以立刻去找他,他会告诉我。”
玛丽走后,希斯克利夫立刻收起了脸上的温和神情,他像绝大多数时间那样阴沉下脸,招呼来一个亲卫,“去查一查那个艾蜜儿·柯林斯究竟是什么人,从约翰公爵府出逃之后又去了哪里,见过谁,干过什么。必须尽快给我答复。”
他知道艾蜜儿·柯林斯没少给玛丽使过绊子,公爵府事件发生后,他本想借此机会把这个碍眼的柯林斯和约翰·霍华德一起扔进监.狱,但是谁想到这个狡猾的女人竟然逃脱了。
彼时战场已经从沿海扩张到伦敦,他因为急于去军队报道,所以追查艾蜜儿一事在这种不得已的情况下便不了了之。
他本打算在战后再替玛丽处理这个讨厌的女人,但是没想到她现在居然自己送上门来。
希斯克利夫嘴角挂上一丝冷笑,不管艾蜜儿是在战争中无辜受伤的百姓也好,或者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协助约翰·霍华德 绑架玛丽都是不争的事实,所以他无论如何也绝对不会放过她。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所以也并不执着于用法律制裁艾蜜儿。他打算用对付战场上敌人的手段,直接处死这个女人,唯一要小心点就是,他不想让玛丽知道这件事。
希斯克利夫不想让玛丽看见他杀人,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他“战神”的名号来源于他在战争中面对敌人冷酷无情的表现,他仍旧不希望玛丽在真正意义上目睹他结束一个人性命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