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的自然是他最珍视的乌鞘剑。
余碗碗很正经很大声地答了个“嗯”。
顿了顿,还非常残忍地补充:“而且我们不需要你带路,它现在会飞,可以跟我一块儿去京城。”标准的用完就扔,毫不留情。
剑神指节轻敲击在剑上,铮然有声。
“好,我不拦它。”西门吹雪灰败的面色渐渐如常,仿佛已缓过来,证明了人类的极限实乃无穷无尽:“但作为它的旧主,我还有一个请求。”
他说的是请求,而非要求。
大宝剑在拒绝前,反而升起好奇心。
“它跟随我多年,应当知晓我十分渴望一场尽兴的决斗,但很可惜,从未有过。”这请求听起来当真不过分,至少乌鞘剑有点意动。
——只是,去哪儿找个对手呢?
小妖怪转述完毕,敲着碗陷入沉思。
灰衣剑神直直望向白衣公子,平静道:“我从不弄虚作假,故,阁下还欠我一场比试。”旧事重提,却并非挟恩图报,他是真的渴望已久。
铁心兰几乎立刻就要开口,但西门吹雪淡淡地阻止:“你已拦过多次,如今剑既有灵,便不至于是生死之争……至少不会比龟山决斗伤势更重。”
每个字,都是让铁心兰莫要再劝阻。
紫衣少女咬唇,终于还是选择沉默。
“西门庄主既然诚心相邀,在下岂有不应之理?”花无缺笑了笑,展臂向车外朗声道:“如今城外空地正是适宜,请。”
西门吹雪深深看了对手一眼,沉声道:“花……”单音刚吐出,白衣公子便含笑道:“便是输了,江某也不会饮下碗碗姑娘的花瓣茶,赌注还请换个罢。”
剑神痴迷剑道,但并非木讷蠢笨之人。
对方刻意在小碗妖面前隐瞒身份,他也无意拆穿,还手抚长剑掩饰一二,惹得乌鞘剑又颤起来,似乎不大愉快。
西门吹雪冷声道:“你那兵刃可在?”
花无缺轻轻颌首,慢条斯理地脱下自己的长衫,仔仔细细叠好,双手捧着交予面带愁容的娇妻,还柔声安慰道:“放心。”
铁心兰抿唇瞪了他一眼。
旁人不晓,她这个枕边人却早知自家夫君对数种高深武功熟稔于心,只是不愿显露于外……
不久前老爹铁战武痴疯劲发作拉着练拳,竟发觉女婿给自己放水,不服气地说要继续回无名岛专研,年后回来定要一雪前耻。
她实在担心西门吹雪这位友人。最好的是花无缺拒绝,可他偏偏应了。那便决不能故意装输,那是对剑神的羞辱。
“等等。”灰衣剑神忽然开口道。
他的外表无疑是有些滑稽的,但他这般肃穆庄重的神情,竟教人生不起半丝取笑之心。
“怎么了?”白衣公子拿帕子擦拭软剑。
他没刻意拖时间,眼看就要准备完毕,又侧身朝妻子微笑,温和语声却是朝着对手的:“西门庄主想换个地方比试么?”
灰衣剑神垂眸道:“吾剑有灵,胜之不武。”
余碗碗正站在铁心兰边上,小声凑向紫衣少女咬耳朵:“你们江湖人,真的一言不合就拔剑鸭?”小妖怪露出种看迷惑行为的眼神。
然而便接收到西门吹牛发亮的目光。
他问:要甚么条件,愿意给软剑输灵气?
“唔……”稍加思索,余碗碗张着嘴巴,狮子大开口地试探道:“两碗花瓣茶?”她宁可倒贴、情愿浪费、偏要铺张,也想再看两遍牛牛子表演的快乐源泉。
闻言,剑神的俊脸在半青半白中变幻。
喉咙口再度涌上腥甜,他望向花无缺,很克制很礼貌地暗示:“这毕竟,是你的兵器……”那末你怎么也得来一碗,不能全让我干。
“它现在这样挺好。”白衣公子含笑道。
言外之意,死也不会饮下半口花瓣茶。
气氛一时间有点僵持。
想到若是软剑也通灵,比试中便可注意不朝要害深刺,更为稳妥安全……铁心兰跺了跺脚,抱着花无缺的长衫走过去,轻声道:“我想瞧它飞。”
“……”他决不会拒绝心上人请求的。
白衣公子面色如常,笑着应了声好。
于是小妖怪欢呼一声,屁颠屁颠儿地蹦过来,给灵识较乌鞘剑微弱得多的软剑输灵气。等比赛结束,她预备将料下得足足的,不由更是卖力。
世间万物并非皆能启智,除却天生灵性,有主之物常与主人相关,且活物又常比死物更通灵。乌鞘剑灵识之强甚至超过虾球夫妇的两匹马儿,不得不归功于剑神的珍爱。
不多时,软剑摇摇晃晃漂浮起来。
它身姿轻灵,似一尾游鱼在众人身侧划过。
剑柄碰了碰余碗碗的碗,发出清脆的声响,似乎在感谢她的灵气,小妖怪摆手跟它讲不客气。软剑很快又钻到铁心兰身边,很调皮地在细腰上缠了好几圈,惹得少女咯咯直笑,才乖巧回到主人掌中。
无缺公子轻牵唇角,拇指摩挲剑身。
缓缓抬手,摆出恭请对手的优雅姿态。
——决斗一触即发。
西门吹雪沉下心,握紧了乌鞘剑的剑柄。没再多说任何话,只因他知道剑明白自己的决心。不论此战胜负结果如何,他只想全力以赴,做最后的告别。
围观者都已后退出五十丈外,将空地留给决斗的双方,每个人的脸上都染了几分凝重。此时夕阳斜下,天边云彩漫天,晚风竟添一种萧瑟之感。
喔,方才应该多要碗香喷喷的八宝饭。
余碗碗望着绚丽晚霞,苦大仇深地想道。
——决斗,终于开始了!
铁心兰思忖此时两人应在伯仲之间,不论谁输都不会太难看。但仍有些紧张,只盼决不要出血。
意料之外,先动的人是花无缺。
白衣公子负手而立,端的是玉树临风。
他动了,身形如磐石,仅动了口。
矜贵的薄唇,缓缓吐出两个字来:
“——去、罢。”
语音未落,银色软剑破空而去。
第22章
两柄剑碰擦出了火花。
剑主负手而立, 众人默默仰首围观。
铁心兰彻底放下心来了,拉着小妖怪和两位宫女坐在车里边嗑瓜子边远远看。双剑打得激烈,难舍难分, 瞬息间便从东至南。
约摸一盏茶工夫后,软剑初显疲态,它不再迎敌,将高速运转间将自己团成了个球。任乌鞘剑如何挑衅刺激,这颗满月般的银球自岿然不动……
——就, 挺怂的。
实难配做名震八表的无缺公子的兵刃。
西门吹雪黑着脸道:“你不担心输么?”
花无缺缓声道:“难得输一次并不丢人。”
“你真觉得,这样也算是比试?”灰衣剑神冷笑, 压低声道:“我看你实在太过耽于情爱了,已有许久没拔剑了罢。”
火气好大,浑似要输的人是他。
“在下更习惯与夫人切磋内功。”花无缺看了身侧一眼, 很诚恳地说:“纵然是从前, 出剑,也只为护心上人。”
然后好心问对方,需不需要一柄新剑?移花宫中封存的上古神剑“碧血照丹青”, 虽然略短,但也是出鞘必见血, 不怕它也走。
“……多谢, 不必。”
这短短的四个字, 是西门吹雪从牙缝里挤出来吐露的回答。他的心情显而易见的更坏, 又仿佛绝地逢生靠着丝韧劲儿撑住了。
说话间,胜负已分。
乌鞘剑得意扬扬地在众人面前晃了一圈, 左兜兜右转转,最后打着旋儿在前主人面前落下,意在要他的夸奖。西门吹雪再未伸手, 只是点了点头。
软剑自空中而降,却绕过了花无缺平摊的掌心,灵巧地挤开其他人钻到铁心兰裙边,展露方才受击留下的刮痕,一副委委屈屈却不敢讲的模样。
“没事,你尽力啦,我们不会怪你的。”紫衣少女指尖轻弹剑柄,安慰道:“他也不是输不起的人。”
听得软剑似感动万分,当下便要跟女主人贴贴以示亲近。没等它在铁心兰腰上绕到第三圈,男主人已噙着温柔笑意,徒手握着剑刃将其硬抠下来。
于是软剑泄了气,躺平开始装死。
叼着的果脯还没来得及咽下,小妖怪便钻到车里去了,西门吹雪走过来尚未说话,一碗清香四溢的花瓣茶便递至唇边。
“这是你哒。”满满一碗。
“这是你哒。”浅浅半碗。
前者给牛牛子,后者给大大虾。
小妖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搓着手很期盼地催促这俩虎躯一震几欲逃跑的剑客:“喝叭,放凉了,不烫的!”
——天真无邪,满肚子坏水。
西门吹雪凛了凛神,没质问凭什么花无缺碗里比自己少数瓣落花,只是漠然地干了,又狠狠抹了把嘴,却忘了衣袖上也落着木屑和粉末……
有那么一瞬,剑神很想将碗掷在地上摔个粉碎,但终于也没有这样做。仅剩的理智告诉他,他是个人,承受不起魔头的滔天怒火。
所以他只是将碗塞回小妖怪手中。
随后面无表情地平静道:“告辞。”
被水滋润后,鲜亮的薄唇灰中泛红。
这话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似要将这无情世界中的惨淡人生远远抛下。
剑对着余碗碗嗡嗡嗡地说了一通,“嗖”地蹿到前主人身边摇摆身形。余碗碗朝他们大喊等等她,西门吹牛的步伐果然也变慢,至少没有轻功飞远。
她不走,是因为花无缺还没有喝茶。
白衣公子端着那茶,黑如点漆的眸子眨也不眨,竟似老僧入定般不动如山。余碗碗两手叉腰瞪着他,凶巴巴如同剥削社畜的资本家:“快喝鸭!”
——好凶一只碗,好惨一朵花。
铁心兰掩面颤抖,欢乐的泪水缓缓落下。
花无缺最后望了心上人一眼!
虽然只望了一眼,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这一眼,怕比当日佯装兄弟相残时的诀别还要凄惨,至少那时他从容平稳,还有着对生的渴望,但如今连宁死不屈也做不到……
晚风萧瑟,残阳如血。
无缺公子仰脖,喉结滚动着咽了干净。
随即抚掌作揖,多谢小妖怪款待,并温和地同她告别,很好心地指出西门吹雪走的方向正是京城。
“等我办好大事,再来找你们吃饭嗷!”余碗碗贼兮兮地点头,跳起来怒拍他的肩膀,最后跟大家挥挥爪子,一蹦三步远去追她的阿牛哥去了。
花无缺捂住肩,面带疲惫地坐回车中。
少顷,马车朝着反方向疾驰。
铁心兰笑得花枝乱颤,虽不想在自家夫君伤口上撒盐,但实在憋不住,眼角含泪道:“疼么?”
软剑在她怀中翻滚,很小心地没划破半片裙角。
花无缺朝她虚弱地笑了笑。
车门紧闭,白衣公子将夫人搂在怀里。
又过半晌,某银色物什自窗内被掷出。
西门吹雪走出了一步一个脚印的艰难。
他身上的汗滴滴落到土壤中,亦将灰扑扑的面色冲刷得黑白分明,看得余碗碗啧啧称奇。大宝剑跟小妖怪一前一后,将剑神夹在中间走。
“到下座城,我们就此别过。”
他语声坚定,半点不拖泥带水。
先前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自己的剑,待一场比试终了,他却当真守诺未再触碰剑柄分毫。任凭乌鞘剑如何旋转跳跃,剑神都只当看不见。
乌鞘剑抖了抖,只觉媚眼抛给瞎子看。
西门吹雪走了两盏茶的工夫,腹中果然又开始隐隐作乱,但并不强烈。他估算好时辰,决定到小镇上解决,只将步子跨得大了些。
偏偏剑是不在眼前乱晃了,身后的小妖怪却轻轻哼起歌来,在寂静的旷野中还愈来愈嘹亮:
“菊花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淌……”1
西门吹雪的脚步顿了顿。
他回头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小妖怪似乎并没有记熟词,没唱几段显然忘了先前的曲走了调,又换了首活泼欢快的曲子放声高歌。
但不知怎的,好像唱来唱去就那么一句:
“你爱我我爱你,蜜雪冰城甜蜜蜜……”
“你爱我呀我爱你,蜜雪冰城甜蜜蜜……”
“你爱我喔我爱你……蜜雪冰城甜蜜蜜……”
在这无限循环的口水歌中,西门吹雪从精神与身体不堪其扰、不胜其烦的痛苦折磨中,逐渐被影响同化,甚至回忆起了那年冬天的紫禁之巅。
——那是他此生最难忘怀的对手。
分道扬镳前,他掏钱买了许多吃食和地图交给小妖怪。余碗碗感动得嘴巴泪汪汪,问对方有没有什么小心愿或者请求,她是可以满足的。
装得平平无奇的乌鞘剑像寻常一样靠在主人身后,不同的是以前西门吹雪是背着,如今却是它自己贴着飞。
听见这句话,剑抖了抖,竟没跑。
它确想摆脱旧主,真要分别却有些惶恐。
剑客失剑,便如丢了半条命,对剑神而言尤甚。这些年西门吹雪待它确实好,大宝剑自不愿他一蹶不振。
然而西门吹雪微微侧首,将早没了鞘的乌鞘剑自后背抽出,最后爱惜地吹了吹它身上沾的尘土,将剑交给了眼巴巴等着回答的余碗碗。
“我想要几片花瓣。”他低声道。
这话竟是从牛牛子口中说出来的!
非但剑大受刺激,小妖怪也震惊得瞪大眼。
“你拿着放不久的。”小妖怪摸着自己的宝贝碗,顿了顿,抿着唇将整只碗递给对方:“下次见面,要还给我的嗷。”她说得依依不舍,动作却并不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