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恩前一晚抽了过量的大|麻,有些延迟性神经中毒的迹象,被送去了医院。钟太太因为着急,一下子气血上涌,晕了过去。
“作为唯一清醒的成年人,我留下来给烂摊子收尾,即便遗嘱上没有我的名字。”
“葬礼结束之后,我回到比弗利。管家问我,下个月的铃兰还要不要续订。”
钟浅锡语气一直是极度平静的,像是在讲述另外一个人的故事。
讲到这里,他才忽然顿了一下,把话题岔开:“你说洛杉矶是我的城市。那我有没有和你讲过,当初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吗?”
姚安稍微收起了一点尖利,摇了摇头。
“小时候,母亲总是说,你的父亲在洛杉矶。那里和路易斯安那不一样,有很多钱,很多车,很多种可能性。年轻的时候,人都有一股傲气,我觉得我很聪明,应该去一个能证明自己的地方——我一直觉得洛杉矶就是那个地方。”
“可那一天,当管家问我,要不要继续订铃兰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洛杉矶并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于是。
“我去了纽约,在股市里赚了一笔钱。可那里除了冬天冷一些、会下雪,和洛杉矶没有区别。”
之后。
“我又去了巴黎。母亲临终前,一直念叨着一间叫做奥德洛的首饰店,就在铁塔下面不远。她说小时候,家里拮据,她只能趴在橱窗上看那些钻石项链,直到店家骂骂咧咧地出来驱赶。后来是来到美国、意外遇见了父亲,他带她去新奥尔良,母亲才拥有了人生中第一条项链。足足三克拉,小镇上根本没人见过那么大的钻石。那也许就是沦陷的开始——对不起,扯远了。我只是想说,我去了巴黎,那家首饰店早就倒闭,换成了一家内衣店。”
再后来。
“老施密特退下来,我又搬去了达拉斯。我从小就想成为一个政治家,而不是做一个像父亲那样的商人。在教会学校读书的时候,为此还去做了级长——是的,不光是为了照顾克里斯。但在达拉斯过了两年,忙是很忙,也获得了一些成绩,可我依旧会觉得不满足,会一夜夜的失眠。”
姚安沉默地听着,没有发表过哪怕是一点看法,直到对方说:“我也去了北京。”
这让姚安抬起眼睛:“什么时候?”
钟浅锡没有回答。
这不重要,也不是他今天要说的议题。
他要说的是:“姚安,已经五年了。”
你可以认为一个人衰老的标志,就是开始怀旧。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哪怕一天一个故事,《天方夜谭》也早该讲完了。
属于钟浅锡的折磨却没有尽头。
火一直在烧,皮肤蜷起来,一片片脱落。
钟浅锡语气平静,眼神却是近乎哀伤的。
“我去了很多地方,试了很多办法。JSG”他说,“可我找不到我的城市。”
第38章
姚安曾经和钟浅锡共度过一年的时光。
他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帆船俱乐部, 鸡尾酒会,或是乡村集市。
他们也分享过亲密的呼吸,炽热的拥抱, 和对索多玛共同的恐惧。
但无论上述哪一样,姚安觉得都远没有刚刚过去的五分钟, 让她更贴近钟浅锡。
坚无不催的外表裂开,露出满是血和肉的、不堪的内里——钟浅锡第一次向另一个生命,袒露出他脆弱的心脏。
它也是活的,就藏在他的肋骨间。一下接着一下跳动, 触手可及。
这是姚安从没有见过的景象。
巨大的冲击感击中了她。
姚安有那么一阵子没有开口,过了很久,才说:“让我看看你的手。”
钟浅锡顿了一下, 意外地很听话, 把胳膊隔着桌子向前伸。
衬衫袖口朝上卷过两下,坚实的小臂上露出来,上面还带着一点荆条留下的痕迹。红色印记虽然已经变淡,但尚未完全褪去。
刚刚对方在举起玻璃杯时, 姚安就注意到钟浅锡手上有些异样。此刻真的确认过,她还是感到震惊。
“这也是你试过的办法?”
“是的,其中之一。”
早在路易斯安那的时候、早在更小的时候, 钟浅锡就接受过类似的训诫。因为有人说, 只要□□上足够疼痛,就能代替精神上的折磨, 让日复一日的灼烧停止。
所以钟浅锡明知道没有用, 仍然愿意再次去尝试。
他不想放弃任何一点可能性。
但很显然, 这并没有奏效。他依旧痛苦、挣扎, 无助地渴望一些东西。
回到酒店的休息室里。
姚安对着那副满是痕迹的胳膊, 不自觉地陷入沉思。
这是苦肉计吗?
有可能。
但仔细想想,不至于。
钟浅锡犯不上为了骗她,搞这么一出大戏。商人最讲究投入产出比,他完全可以用其他手段达到目的,不需要为此承担身体上的拷打。
抛开这一点不谈,又有谁会把一个二十岁女孩、在分手时说过的气话当真呢?
就连姚安在审视过去的自己时,都认为那是不够成熟的,太过天真。她甚至已经不记得在离开前,自己和钟浅锡说过些什么。
可钟浅锡却把那些话全部记了下来,一字一句。足足五年,不断去尝试。
他也许是真的没有在骗人。
既然这样的话。
姚安低声问:“你想要我做些什么?”
答案很简单。
我希望你能够回来,回到我的身边。
钟浅锡甚至不需要说出这句话,眼神里的期待已经暴露了他的想法。
不管对方这么多年念念不忘的原因是什么,这样的对视都太具有蛊惑性。
那双黑眼睛凝视着姚安,让姚安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又走进了雾里,成了那个初到洛杉矶的少女。
说完全不动心,那是假的。
钟浅锡很有魅力,是她见过的最有吸引力的男人,这毋庸置疑。即便几年没见,有过太多不堪的过去,姚安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而答应对方、留下来,就可以大大方方赖在床上睡到自然醒。不用再去为生计发愁,也不用再开早会,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可当“早会”这个不属于青春期的概念,在脑海中冒出来的时候。
姚安像是被一道闪电劈醒了。
她再去看钟浅锡。
这次对方瞳仁里映出来的,不再是那个仓皇的、稚嫩的自己。
而是一个成熟的女人。
半干的卷发披在肩上,没有化妆,也不需要化妆,依旧很美。因为年龄和阅历撑起了她的自信,姚安不再需要仰仗一只名牌唇膏,去给她底气。
姚安长大了很多,已经不是那个二十出头的女孩了。
她拥有了沟通的勇气,可以放弃沉默,缓慢地开口:“既然决定摊开了讲,我也应该诚实一些。说心里话,我为你父亲的死亡感到遗憾,也很同情你的遭遇。情感上来说,我也愿意相信你讲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但是。
“理智上,我又忍不住去想。你刚刚的那番剖白里面,有多少是新工作带给你的影响?无意冒犯,但政治家通常都很会演讲、很会调动旁人的情绪,这是常识。”
清亮的酒液在杯中晃动,姚安举起杯子,把最后一口马丁尼喝掉,被辣得眯起眼睛:“你看,这就是问题的症结。”
“即便你说的都是实话,即便我也愿意相信它们是真的,我依旧会忍不住去怀疑你。这样太糟糕了,我不变成自己讨厌的人。”
所以。
“你想要的,我恐怕不能给你。”
姚安说完,把酒杯放了下来。
啪。
这一点微弱的响声,碾碎了钟浅锡长久的渴望和期待。他脸上最后一点表情也一并褪去,掌心紧紧握住十字袖扣,像感觉不到疼似的,锐利的边缘陷进肉里。
隔了好一阵,他才说:”我们可以先做回朋友。”
“你真的需要我这样的朋友吗?”姚安叹了口气,戳穿一点她看到的事实,“钟浅锡,你只是不甘心,因为之前没有人拒绝过你。”
话说得如此明白,一丁点谈下去的必要都没有了。
姚安站起身,有礼貌地回道:“对不起,我真的得走了,明天早上还要和国内开会。”
这次钟浅锡没有拦她。
他说:“好。”
姚安转身离开之前,脚步微微停顿。
最后停留在她视网膜上的,是黑沉沉的包厢,和玻璃外无尽的夜。
钟浅锡就坐在原地,面前摆着那杯几乎没有被动过的柠檬水,孤身一人。
*
五星级酒店也可能卖假酒。
没有在开玩笑:不然该怎么解释,和钟浅锡重逢的那个夜里,姚安躺在酒店的床上,会整夜失眠呢?
她明明已经不再爱他了。
可血管里又被一根火柴点燃,心脏像是被攥住,时不时抽一下,沙沙的疼。整个身子都跟着隐隐发烫,翻出体温计一量,36.7度,并不发烧。
“喝点水,没准能好一dia……”隔壁床的张姐迷迷糊糊地说。
话音未落,这位的小呼噜声就冒了出来,拖拉机似的震天响。星光大道附近的景点很多,张姐他们一行人边拍照边看风景,走走停停,逛到接近晚上12点才回酒店,实在是累坏了。
血管里的燥热和耳旁的噪音联起手折磨姚安,超级加倍。
既然一时半会睡不着,姚安干脆听从同事的建议,从床上爬了起来。打开冰箱,取出一瓶冰镇矿泉水,一口气灌了下去。
冷水咕咚咚下肚,她胀出一个饱嗝,打了一个哆嗦。
温度降下来,理智也跟着一起回来了。
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有时是会放松戒备——也是在这个时候,姚安才突然意识到,她可能做了一件后患无穷的事情。
就在刚刚。
她再次拒绝了钟浅锡。
这听上去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拒绝一段不适合自己的感情而已。
但对方不是别人,钟浅锡是一个残忍的猎手。
按照姚安对他的了解,一切不会这样轻易结束。不听话的孩子要接受惩罚,这是钟浅锡惯常的手段。很多年前,姚安已经领教过了。
诚然她不再是那只小鹿,但恐惧是人的生理本能。它在心里慢慢生长、日渐膨胀。跨过一夜,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早上和国内的视频会。
姚安洗了把脸,定了定神,打开电脑:“昨天和甲方见面之后,初步得到了以下这些建议。第一点,关于落地……”
一条条对着记录讲完,北京方面很快给了反馈:“前三点需求可以接受……哦对了,姚经理。”
姚安被点到名字,一下子抬起头。
对方要说什么?
是不是针对她的拷问?
不安的预感冒了出来,压也压不住,让人喉咙发紧。
时间在等待中一点点艰难前行。
北京的同事终于再次开口。
但和姚安预想中不一样,对方说的是:“关于第四点分歧,要麻烦你今天和甲方开会的时候,再强调一下。”
姚安起初愣了下,反应过来之后,马上回道:”好的。“
“那我们继续吧。第五点是什么?”
有问有答。一个小时后,视频被挂断,会议结束。
嗡。
合上电脑的瞬间,工作群里同事发来消息。
【当日会议纪要V2.0,请市场部、公关部查收。】
后面跟着一排:【辛苦/鲜花】和【收到/点赞】
一切看起来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就连上午和甲方的会议也是。
进入具体问题的商议环节,区域总裁不再出现。新来的市场部对接人,倒是很好沟通。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对方说,“关于第四点,我也没办法自己做决定,要拿到会上去讨论,争取今天晚一点给你答复,最晚在你们回北京之前,把问题敲定。”
“好,辛苦。”
商议继续,一项接着一项完成,转眼就是中午。
“午餐来不及出去吃的话,可以去尝尝我们的食堂。新上了亚洲JSG菜,味道很好。”市场部对接人如是说。
美国人可能没长味蕾。
鸡胸肉被裹在厚厚的面糊里,糊里糊涂炸了一圈,蘸上糖醋汁,咬一口血糖上升八十个点。不能说它难吃,也不能说它不是中餐,只能说是毫无关系。
张姐为了生存,勉强吃了小半盘,一脸嫌弃,咕咚咚喝水:“这只鸡死的好可怜。”
姚安是习惯这样的饮食的,一边吃,一边状似随意地询问对方:“确实可怜……对了,姐,你今天有收到什么消息吗?”
除了中国联通的漫游提醒,张姐的电话屏幕上,别的一概没有。
“为什么这么问?”张姐不禁好奇。
姚安笑笑,心里的不安在扩大:“没什么,是我搞错了。”
整整一天,没有人说过什么,也没有人做什么。
气氛异常祥和,甚至称得上出乎意料的顺利。
可每次当姚安四下环顾,看着甲方公司里往来的一张张陌生面孔。
她却依旧不可避免地陷入同一个问题:这些人里,有哪个是钟浅锡的手下呢?
“哪个”也许都不合适,应该用“哪些”才对。
因为钟浅锡在此地的根基太深,只要他愿意,危机随时都可以发生。
这种铡刀掉在头顶、悬而未决的感受太难熬,还不如直接落下来,给个痛快。
就在姚安思考无限种可能性的时候。
终于。
临近傍晚,她的手机开始不断震动,带着一股不接就不罢休的劲儿。
姚安屏住气,解锁手机。
消息并不是来自钟浅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