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桃扇觉得心烦,自己还不如不多话了。
这会,李清婳的手已经搭在了琴弦上。她的手指细长而白皙,与古朴的瑶琴相得益彰。
窗外翠竹摇曳,远处柳枝轻摆。旷然的琴室里,凉风和畅,铜炉点着松香。在这样的环境里,李清婳的琴声一出,所有人的心都立刻静了下来。
这是一首送别曲。可李清婳演奏得却含而不露,哀而不伤,颇有倚柳诉相思,浅吟复低唱的柔美。
林揽熙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他在宫中听过很多曲子,却多是靡靡之音。像这样的送别曲,他只听过一次,也只奏过一次。那是在母后过世的日子里。
之后,再听此曲,他连靠近都不忍。
然而今日,似乎李清婳给了他一个完全不一样的《阳关三叠》。没有劝君更尽一杯酒的悲伤,却多了些空山新雨后的平畅。没有梦醒泪沾衣的愁闷,却多了些愿君多平安的淡然。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首曲子里。直到徐铭洲不合时宜地轻咳了一声。
琴音顿时一紧。李清婳这才想起,她习惯性地按照对的谱子在弹,忘了留一些错漏在里头,给表哥找回面子。
可徐铭洲的提醒也太过明显了些。她有些不乐。其实他不提醒,自己也是有这个心思在里头的。
不过,李清婳还是故意弹错了一个音。虽然不怎么明显。
站在琴室后头的林揽熙却在这一瞬猛地睁开了双眸。他十分不满地看向徐铭洲,怪他故意咳嗽,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可他很快发现,李清婳又错了一个音。
两个,三个。
林揽熙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他明白了,李清婳是故意的。
故意弹错音其实是件不容易的事。何况这又是一首不简单的曲子。李清婳白皙的面颊上渗出微微的汗珠,连鬓边的碎发也散出来一缕。可那一缕黑发为她增添了更多的柔美,一张侧颜几乎美得惊心动魄。
她不知自己已经是别人眼里的风景,正在伺机弹另外的错处。可她的手指才刚要触碰到错误的琴弦上,便见暗黑红滚边的宽袖贴上自己的蹙金暗花水袖。颜色极搭。
她没等反应过来,便见那只手轻拢慢捻,已经将正确的琴音弹奏出来,而且巧妙地掩饰住了李清婳弹错的那个音。
李清婳的脸颊顿时变得滚烫起来。那黑色的绸缎华丽矜贵,却比不上那手上的玉扳指。他的大手衬得李清婳的手很是精致小巧。
如是更为紧张,以至于她额头上的汗珠越发多了,身子也渐渐热起来。这样的急躁心思,又怎么能弹出优美的琴音?李清婳觉得自己的错处越来越多了。
可那暗黑红滚边的宽袖没有移开的意思,而且那骨节鲜明的手上下翻飞,以不亚于陈夫子的速度一次次掩饰住她的错处,将这曲《阳关三叠》弹出了些男人的粗放与达观。
李清婳忍不住抬眸看向他的那张脸。
自下向上的角度,却丝毫不损他的棱角。甚至因为这角度,让他双眼里的魅惑更浓了。感受到她的目光,林揽熙的眼神从琴弦上移到了她的脸上。
二人这样,隔空对视着。
她微红的脸颊如诱人的春光。
他魅惑的双眼如引人沉溺的流沙。
二人不由自主地停下手里的动作。
琴音戛然而止。而后,便是木铎之声响起。
没人知道二人为何停下,众人只以为是下课的木铎之声才让二人停下的。而二人这般默契的弹奏的确谱出了一首极为精妙的曲子。
雪沁馆内响起一片雷鸣般的抚掌之声。
李清婳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头重新埋下,去整理方才被翻乱的琴谱。而林揽熙却一脸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懒懒点着众人道:“这堂课教你们两件事。一是学琴听欲静虑,不得逐声色。这第二嘛……”
他淡淡看了一眼徐铭洲。“蓄琴欲要九德具备,无收庸才。”
徐铭洲知道是在敲打自己,死命攥紧了拳头。
好在今日所有人都已经被林揽熙的技艺所惊着,没人在意徐铭洲那从头红到脖子根的羞臊,齐声站起来回道:“学生受教了。”
李清婳也跟着站起来。她不得不承认,林揽熙的琴艺的确高超。而他那句不得逐声色,更让李清婳觉得惭愧。
读书学琴,是立德之事。自己显然不该帮铭洲表哥的。李清婳暗自后悔。幸好,林揽熙在一旁帮扶着,总算让自己的那首曲子没有越错越多。
不过,李清婳还是很担心表哥的心情。她故意慢走了几步,等到徐铭洲慢吞吞收拾完东西,才路过他的座位,轻声问道:“表哥没事吧?”
徐铭洲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可她的琴声那么美,他很难不认为她是故意的。而且林揽熙一点点教她弹琴,更让徐铭洲感受到了背叛。
他蹙着眉。“下学后我去府上给姑母问安。”
李清婳很意外他语气里的严肃,却还是点点头乖巧说了声道:“好。”
“走吧。”柳知意拉着李清婳,不愿意两个人在一块多聊。同赖舒玉一样,她也不喜欢徐铭洲。
李清婳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可徐铭洲似乎很是生气的样子,此刻正一把将琴谱摔在地上。
她吓得低呼了一声。但徐铭洲很快抬起头来看她,像是怕自己看见这一幕似的。她赶紧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扭过头来。但方才那戾气横生的一幕,到底是映在心底了。
谁也没注意,另一边的李桃扇正拉着曹雪柔往林揽熙茶室的方向走去。“你别推了,先告诉我,你要让我去哪?”曹雪柔问。
李桃扇黠然笑道:“你上课盯着林夫子看,以为我没看出来吗?”
曹雪柔的脸色有些羞赧,细长的眉眼弯弯的,笑道:“你别胡说。”
李桃扇心里瞧不起她这幅样子,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道:“七忌六不弹我也忘了,咱们让林夫子讲讲,可好?”
曹雪柔的眼前一亮。贵女们成群结队地询问夫子琴识,的确是寻常的。可她想起自己上回被昌宁提点的事,心里又有些打鼓。
李桃扇有意撺掇,又怎么会不明白她的担忧,于是慢下脚步,也不着急,一幅谈心的样子道:“咱们两个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我也不想瞒着你,之前贵妃姑母已经跟我谈过太子妃的事。”
“贵妃娘娘怎么说?”曹雪柔问道。曹家也有人在宫中为妃,可论起受宠来,实在比不过这位贵妃娘娘。
“姑母说,李家自然是要出一位太子妃的。”李桃扇故意迟疑了一下,又叹道:“姑母虽然没有明说,可我也知道,十有八九是婳婳姐。以我这身份,又怎么够得着那么高的位置。不过,姑母还说了,既然要娶,定然不会只娶一位太子妃,侧妃怎么着也要娶两位。所以,我自然是不成了,可你就不同了。若是你能趁着眼下的机会争一争,将来侧妃的位置也不差啊。再说你也看见了,我婳婳姐的性情温柔,不争不抢的。将来她若为正妃,根本压不住你的。”
一句句蛊惑人心的话说出来,曹雪柔又怎能不动心。一想到将来成为太子妃高高在上的模样,她心里就欢喜极了。就说当今圣上吧,皇后娘娘过世后,他再未立过皇后,却把所有宠爱都给了李贵妃。
所以其实侧妃还是正妃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先迈进太子府那道门。
“我回去跟父兄商量一下吧。”曹雪柔从小被宠到大,所以也比较依赖父亲和兄长。
“是得商量商量。”李桃扇赞同道。“不过这两日太子爷刚来,肯定有很多不熟悉的地方,你在这读书时间久,过去问问能不能帮忙也是好的。代夫子不是还没选出来吗?”
按照书院的规矩,每位夫子都会选出一位学生做代夫子,帮忙准备课前石板之类的。
“也是。”曹雪柔很是动心,长长的睫毛眨了眨,骨相鲜明的脸颊上泛起笑意。“那你帮我望风?我去夫子的茶室看看。”
“那是自然了。”李桃扇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她的姿容娇媚,肌肤雪嫩,与曹雪柔这种偏硬朗的长相不同。
曹雪柔有些嫉妒她的美貌,却又感念她的好,最终还是道:“桃扇你放心,我若是成了太子妃,将来也必定不会亏待你的。”
“嗯。”李桃扇笑着推了她一把,目送着曹雪柔进了茶室,脸色迅速地冷下来。她就是想试试,林揽熙现在还容不容得下别的女人。
片刻之后,曹雪柔臊眉耷拉眼地走了回来,看见李桃扇就埋怨道:“就怨你,说什么让我去林公子茶室的话,我连门都没进去,就被两个小厮拦下来了。”
“那你怕什么?”李桃扇嫌弃道。
“我怕什么?我当然不怕,可我被搜身了!他们怀疑我要暗害林夫子。”曹雪柔想起自己刚才被小厮找来的丫鬟上下其手搜身,就觉得犯恶心。那些丫鬟的手粗糙得很,谁知道是干什么脏活的。
李桃扇心想果然林揽熙的茶室不是随便进的,面上赶紧做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安慰道:“对不起啊,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跟你也没关系。”曹雪柔还算给自己的好友面子,“下堂课我不上了,我要回府换衣裳。你帮我看着点,要是林公子跟你婳婳姐说话,你就告诉我一声。”
“嗯,你放心吧。”李桃扇点头答应下来。
其实,林揽熙此刻并不在茶室里头。他正忙着去查皇帝交下来的两个案子。头一个比较容易,眼下已经查完了,另一个比较难,他得亲自去审一审。
大夏天的,本该在府邸里养尊处优的太子爷奔走出了一身汗。瞧着刚刚被润湿的锦帕,林揽熙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这是造的什么孽,怎么就喜欢上李清婳这个妖孽了呢。
自己从刑部到国子学府,这几日来来回回折腾七八趟了。人家倒好,还在那为表哥伤心呢。林揽熙气得只想骂人。
不过一想到今日与她共谱一曲的情形,林揽熙唇边又挂了些笑意。
然而,他又抓狂了。自己这一会生气一会笑,简直跟疯子一样。算了算了,不想了,还是审案吧。自己的姑娘自己慢慢追。
没人知道林揽熙在马车里想什么,他们看见的便是一脸沉稳,眼角微挑的矜贵男子。刑部侍郎有些讶异,上回他看见林揽熙的时候,记得他还是位华美少年的样子。可今天看来,他似乎已长大成人,渐渐有了帝王相。
刑部侍郎收回了之前对太子爷的不信任,恭恭敬敬地把人请进了门里。林揽熙没想到皇帝要自己查的,竟然是李诚业。
“有人状告太傅大人私设刑堂,营私枉法。”刑部侍郎双手呈上卷案。林揽熙接过来,来回翻看了半天。他喜欢李清婳,以至于很久都没想过李家的事了。
可他依然坚信李家与先皇后之死有莫大的关联。
“就这么点?”林揽熙诧异问道。
“您还想要多少?”刑部侍郎苦笑。这罪名要是真的,足够把李家扳倒了。
“呵,怎么不得有个‘和珅跌倒嘉庆吃饱’的说法。”林揽熙嘲讽道。
“太傅大人大概不是这种人。”刑部侍郎斗胆道。林揽熙嗤笑一声,却没有说话。李诚业要不是这种人,谁是这种人?
不过,他的确有些犯愁。要是自己真的查出李诚业的罪状,那李清婳……他揉了揉眉心。果然美人惑国啊。他竟然开始因为李清婳考虑手下留情的事了。
林揽熙深吸了一口气,放下乱七八糟的念头,准备审案。彼时的太傅府,并不知晓这一份奏本的存在。
九月的太傅府富丽恢弘。可那一草一木都是李诚业辛苦挣来的,没有半点见不得人的入账。再加上徐氏嫁过来的时候,心疼她的祖母几乎把所有积蓄都给了她。徐氏用心操持,自然能将府里的本钱越滚越多。
而徐铭洲的父亲,也就是徐氏的兄长却远不及她。徐家重男又子女众多,所以把徐氏送到了老太太处抚养,而一心培养徐家的几位男孩,其中犹以徐铭洲之父徐安慎为首。
谁也没料到,老太太心眼多,手里不仅暗自握着大把的银子,更替亲孙女相中了彼时还只是五品官员的李诚业。如是,徐氏嫁了过来,一步步成为了太傅夫人。好在那徐安慎性情不错,自小跟这位妹妹相处得也好,所以一直往来至今。
但此刻,徐安慎的妻子,也就是徐铭洲的母亲卢氏坐在太傅府里,还是忍不住念叨这位小姑子命好。那时的事她也知道,谁能想到整日朴素的老太太竟能掏出那么多的嫁妆来,更想不到老太太眼光如此独到。
眼下瞧着盘子里头从西域运来的蜜瓜,看着后头多宝阁上头御赐的西洋钟,都是徐府如今难以比拟的富贵。卢氏咬了一口蜜瓜,甜味在一瞬间变成了酸味。
徐氏此刻还未过来,倒不是她故意怠慢,而是贵妃娘娘派了人来传旨送东西,她且得亲自应付一会。
而此刻,徐铭洲已经去了李清婳的小院。她的小院一向都是一时一景。眼下是盛夏,院里摆了宽口大缸,里头种着荷花,几尾小鱼在里头游来游去,平添许多情致。
李清婳坐在葡萄藤下头读书,一袭白裙,如刚下凡的仙子。徐铭洲也知道她生得好看,但不知为何,他总是更喜欢李桃扇那种知风情的女子。
但一想到昨日琴艺课上的情景,徐铭洲又十分恼火。自己虽然更喜欢桃扇,但却从来没做过对不起李清婳的事,可她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自己下不来台,更跟林揽熙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徐铭洲深感被背叛。
“燕儿,我给婳婳带了些西瓜来,你拿到井里湃一湃可好?”徐铭洲看着多余的小丫鬟。
燕儿刚想说姑娘这些日子不能吃凉的,可见徐铭洲眼里并无什么耐心,便偃旗息鼓地答应了一声,走出了小院。留下几个看门和洒扫的丫鬟远远守着,并不碍事。
燕儿扭头去找徐氏告状。这位表公子让姑娘吃凉西瓜!
李清婳看着远处站着的徐铭洲,总觉得跟半年前,跟一年前的心境都不一样了。许是渐渐长大懂事的缘故,印象中博闻强记,张口便是诗词歌赋的表哥现在越来越多地让自己失望。连他温润如玉的性格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但此刻他站在那,李清婳依然觉得是从前在书中所看见过的翩翩少年的模样。她的心念微动,不自觉便含了与从前一样的微笑,轻柔道:“表哥,那天其实你的琴弹得很好,只是……”
徐铭洲不明白她好端端的说这个干什么,是要故意羞辱自己吗?他不太高兴,打断道:“你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