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霜很想说不服,但无论是那字迹也好,结构也好,的确都是上乘之作。她在天德馆唯一比别人强的地方,就这么简单地被一个李清婳碾压了。
她咬紧了牙关,后悔自己来自取其辱。夫子就是夫子,果然是不会徇私的。她恹恹告罪,灰头土脸地走了出去。
而另一边的林揽熙此刻却若有所思地接过李清婳的考卷。她的楷书如她的人一般,是江南烟雨的清丽与流畅,望之赏心悦目。
而在那一字一句的诚恳策论里,林揽熙也渐渐明白了为何自己喜欢上李清婳。因为比起爱自己,她是一个懂得爱别人的人。
她所有的温柔与善良,都是为了让身边的人得到爱。正如她从别人身上所得到的那样。
林揽熙心头大动,一阵失神后便抱着那张考卷一路奔向了御书房。
瞧见儿子匆匆忙忙地进来,赵平胤并不意外,他摆摆手示意他起身,问道:“何事啊?”
“儿臣有话要说。”林揽熙吸了一口气,双目赤诚,是赵平胤很少见过的正经。他摆摆手示意众人都推下去,而后走到他身边,亲自扶他起了身,方道:“说吧。今日朕是你的父亲,不是皇帝。”
林揽熙苦笑着,往日玩世不恭的眼神里只剩下庄重。“父皇,儿臣喜欢太傅府的嫡女李清婳,喜欢到已经决定这辈子只娶她一人为王妃,此生不再纳妾。然而,江山危急,百姓危难,儿臣不敢不从。”
说到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住心里所有的无奈与痛苦:“儿臣愿意娶回部公主为妻,只不过父皇要答应儿臣,往后,无论太傅家嫡女喜欢何人,父皇都要亲自赐婚。而且,要赐李清婳免罪金牌,赐李府铁券丹书,赐李清婳宫中最得力的丫鬟与婆子。若有必要,最好父皇再赐李府随时调动御医之权……”
林揽熙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双原本魅惑世人的双眸,此刻几乎是猩红的。
皇帝心疼了一下,不过很快就爽朗大笑起来。
林揽熙一脸费解地看向自家亲爹。亲爹笑了半天,听见外头传来大太监的动静,好歹想起来自己是皇上,才收了收道:“熙儿啊,父皇也有事要跟你说。”
“说吧。”林揽熙一番真挚的恳求被老头子笑了半天,心里十分不痛快。
“其实那奏折是假的。你父皇还有点本事,几年前回部就已经降服了。”赵平胤脸上颇有得色。
……
林揽熙觉得窝了一肚子火。有这么耍儿子的爹??
赵平胤也知道儿子脾气不好惹,很快又叹了口气道:“父皇也是没法子。总觉得以你的性格,只怕这辈子也不把这事说破。再者,熙儿啊,其实这件事,父皇只想告诉你一个道理。”
他略略沉吟,见林揽熙不搭茬,只好自己干巴巴道:“熙儿,父皇想告诉你,要是真正喜欢一个人,不是自私地想着自己喜欢就要占有,而是要成全她所想的,是满足她想要的,是让她快乐地活着。就像……”
赵平胤话说了一半,情绪也忽然阴沉下来,不复方才那样爽朗。
林揽熙听见老头子沉沉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就像父皇曾经对你母后做的那样。当初我也曾自以为是地按照朕的方式去疼爱她。可后来,她背着朕跟贵妃说了那么多事,嘱咐了那么多,朕才渐渐明白,爱一个人,在乎一个人,不是自私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是要尊重她的心愿。想必李贵妃也把当年的那些事都跟你提过了。按照你娘亲的意愿,朕向她证明了,朕能够照顾好自己,朕会宠爱贵妃。在之后,朕也没忘记她说的每一句话。哪怕群臣再反对,朕也不打算再立后,更不会让任何人威胁你的位置……”
这大概是父子两个最沉重,也是最剖心的一次对话。林揽熙句句认真听着,没像从前那样反驳,也没像从前那样浑然不往心里去。
赵平胤还在继续说着。华贵的帝冠并不能挡住他鬓角的一片花白。“朕自认能够做好天子,天子并不难做。可朕却害怕自己做不好父亲,特别是你母后走了之后。朕小时候是那个被放弃了的皇子,所以未曾读过太多书,只有小太监胡乱教我认了字。也因此,朕没什么本事,只能用一些杂七杂八的法子去教你一些道理。借着贵妃与揽辰逼着你勤学苦读,借着你喜欢这位小姑娘让你对政事上了心。熙儿啊,你做的比朕想得还要好。你选的人也比朕想得还要好。”
“父皇真是矫情。”林揽熙嗤笑一句,可不止怎地,眼圈却更加红了。
“朕知道你喜欢李清婳,朕也跟贵妃说过这事了。熙儿啊,喜欢一个人不容易,你娘亲走得早,父皇这些年从来没忘记过她。只有失去过,才懂得珍惜。而朕,希望你永远也不要失去。李家那,贵妃能做主。朕这,只要你高兴,娶一个就娶一个,只要她能给朕生个孙子,朕也不在意。要紧的是,那小姑娘怎么想,朕可听说,那小姑娘看着胆小,其实很有主意。所以啊,这路,你还要慢慢走。”
似乎母亲是天下所有父子之间的一座桥。自从母后死了之后,林揽熙和无数丧母的孩子一样,几乎就很少听见父亲的心声,更不愿意把自己的心声袒露给父亲。
而今天,林揽熙不得不承认,老头子对自己的爱,从来就不比母后对自己的少。只是年少的他被怨恨迷住了双眼,不愿意承认罢了。
“父皇啊。”林揽熙的嗓音有些低哑。
“哎。”赵平胤答应一声。
“儿臣多谢父皇了。”林揽熙语气淡然,但却是近几年来前所未有的真诚与动情。
老头子一点没有皇帝的矜持,笑着拿大手拍了拍林揽熙挺括的肩膀。“行了,去吧,好好把那位小姑娘娶到太子府。朕虽然没怎么读过书,但眼神还算好,那个小姑娘,是能帮你稳固江山的。若是需要朕和贵妃,我们都能帮你。只不过,你不可因此疏忽了政事。”
“儿臣记住了。”林揽熙冲着赵平胤真诚地拜了拜,又道:“父皇,等儿臣问过清婳的心意,就请您赐婚吧。”
赵平胤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他其实可急着抱孙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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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太子爷呢?”祝宝荣站在多福轩门口等得不耐烦,催着昌宁问道。昌宁苦笑道:“宝荣公子,爷在批奏折,一向是忙不完不出门的。”
“可我有要紧事找他。”祝宝荣跺着脚。
“您再等等便是。”昌宁好脾气道。
祝宝荣裹着一件暗红披风,衬得越发眉清目秀。“看来你们主仆二人还都不知道。要不然也不会坐得如此稳当。”
“您这话是何意?”昌宁没懂。
祝宝荣呵呵一声道:“你只看我如何一句话把你们爷叫出来便是。”
“那不会。奴才上回传陛下的旨意都没把爷叫出来呢。咱们这位爷啊……”昌宁的话音还没落,祝宝荣便扯开嗓子喊道:“太子爷,今儿拿到的消息,徐府那位嫡长子铭洲中了状元了,陛下任命他为翰林院编修,暂代国子学府的府首一职。”
“徐铭洲?不可能啊。”昌宁正诧异着。
而这会,多福轩的门啪嗒一声被推开,然后林揽熙蹙着眉走出来:“你说的是真的?”
“现下人已经在国子学府了。”祝宝荣没想到林揽熙的神情比想象的更加严肃。他只知道林揽熙是喜欢上了李清婳,却不知道他如此把她当回事。
林揽熙咬咬牙,骂了一句混账。又看向昌宁道:“这事本王如何不知?”昌宁一怔,可林揽熙自己也想明白了,今年的科举自己一直都没管,而这些日子又一直忙着办老头子交下来的差事,或是陪李清婳读书。
倒是出了个漏网之鱼。
“原来的府首呢?”林揽熙问。祝宝荣有些讶异:“上个月就已经向上头递了告老的折子了,毕竟年岁不小,身子总病怏怏的。今日既然那位铭洲大人去了,他应该收拾铺盖归乡了吧。您不是在那做夫子,怎么竟浑不知?”
昌宁在这会插言道:“咱们爷何曾在意这些小事。不过话说回来,之前徐夫人想了法子不让这位铭洲公子参加今年的科考。看来徐府并没有把徐夫人的话当回事,偷偷还是让铭洲公子去了。这位铭洲公子倒也是给长脸,竟然高中了状元。”
“殿试……哼,老头子也真是糊涂了。”林揽熙烦躁地转动着手里的扳指,一想到李清婳在那,就有一种羊入虎口的感觉,“去国子学府!”
“不批折子了?”祝宝荣说笑着,却也紧紧跟了上去。昌宁有些惊讶地看他。他无奈地摊摊手。“之前跟柳家那位嫡女坦白了我之前的那些混账事,知意姑娘生了气,我得去哄哄。”
……怪不得非要勾着太子爷一道去呢。
昌宁拿这两位没法子,屁颠屁颠跟在了后头。
而另一边的国子学府里头,李清婳也没想到能在这再次见到徐铭洲。
那是正在上算术课的时候,徐铭洲一身气宇轩昂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位小厮。算术夫子显然因为授课被打断而有些不耐烦,不过他还是给足了徐铭洲面子。
“无事无事,我不过是随处走走罢了。”徐铭洲笑吟吟地摆摆手,又望着坐在雪沁馆的众人道:“旧地重游,果然滋味不同。”
身后的夫子点头道:“是啊,听说徐大人前几个月还在此读书,而两三个月后便高中了状元,实在是天资聪颖,并非凡人啊。”
“哈哈哈哈。”徐铭洲恣意地笑了笑,浑然不提这些日子吃了多少苦头,只是看着下头的众人道:“眼瞧着就是女子科举的时候了,明年又是科举之时,在座各位都要用心读书才是。本府首等着你们与我一道做同仁的时候。”
虽然算术夫子觉得这位新府首有些猖狂,但这些贵女们与公子们还是很羡慕的。毕竟这位新府首的确是年轻有为。而且长得也仪表堂堂。
旁边的李桃扇讶异又激动地看着徐铭洲。她万万没想到,这位表哥竟然能在这样的困境下考中状元!她忘了之前对徐铭洲的嫌弃,有些与有荣焉的感觉,冲着左右低声道:“这位是我的表哥呢。”
“你表哥?”有位贵女眼里果然有些羡慕。“真是厉害啊。这么年轻就中了状元,做了府首了。”
“是啊。”李桃扇冲着徐铭洲招了招手,但是徐铭洲却并没有理会她。
“真是你表哥吗?”旁边的贵女有些嘲讽的意思。李桃扇一阵尴尬,却还是硬着头皮道:“可能是不方便跟我打招呼吧。”
然而下一刻,徐铭洲却笑笑,看着算术夫子道:“这位夫子,本官的表妹也在此间读书。今日既然来了,受家母所托,有些书本要转交。不如请夫子先准片刻的假。”
“那是自然的。”算术夫子答应下来。
而雪沁馆里的众人都有些好奇。李桃扇则挺直了腰板。她就知道,凭借自己跟铭洲表哥的情义,表哥此刻最想见的人一定是自己。
“是你吗?”旁边的贵女有些好奇地问。李桃扇抻了抻裙裾,点头笑道:“自然是啊。”表哥只怕已经恨透了李清婳,又怎么会承认这个表妹呢。
她的膝盖一曲,便要站起来。而李清婳则连头都没抬,她也觉得徐铭洲应该是奔着李桃扇来的。
没想到,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身官服,面如冠玉的徐铭洲点了点李清婳。“表妹。”
李清婳的脸登时红了。
李桃扇则弯着膝盖,死死咬住了嘴唇。他竟然还没忘了李清婳!
不得已,李清婳跟着徐铭洲进了茶室。而进了茶室的徐铭洲似乎一下子便成为了另一个人。他两手展开,让李清婳看着自己的官服道:“如何?婳婳,表哥今日是不是大大长了你的颜面?”
李清婳蹙着眉,想不通究竟是徐铭洲变了,还是他一直就这样。她往后退了一步,眉眼低垂,不打算吭声。
好在茶室的门开着。他总算还知道些分寸。
见到李清婳依然谨小慎微的样子,徐铭洲清了清喉咙,神智渐渐从膨胀中清醒过来,笑道:“婳婳表妹,当初的事,是表哥不对。可表哥也真的付出了代价。你瞧……”
他掀开袖子,手臂上是斑斑驳驳的伤痕。
李清婳吓得又往后退了一步,像是看疯子一样看了一眼徐铭洲。
徐铭洲赤着胳膊道:“你可知这几个月,我过得是什么日子?从你和姑母离开的那日起,爹爹就想尽法子让我参加科举,又命我务必在这一回考出成绩来给家中撑颜面。我娘则被爹爹送入书房,用以监督我。”
说着,他嗤笑一声。“这两个人真是疯了。你瞧我手上的伤痕,全然是我爹娘亲手划下的。每回我累了,倦了,便用小刀刻下一道。所以啊,表妹,你以为表哥的状元身份是如何来的,是我这些日子不眠不休换来的,是我拿命换来的!”
他越说情绪越激动。伴随着那挥舞的手臂,斑驳的伤痕像是一条条活起来的虫子一样,让李清婳看得恶心又难受。
好在,徐铭洲说话之间,袖子渐渐落了下来。
“表妹,你放心,过去的事我也不会怨恨你。毕竟,是我对不起在先。而且,哈哈,要是没有姑母如此逼迫,大概我也不会一举得个状元啊。”徐铭洲神色愈发得意。
李清婳蹙蹙眉,如月色般的容颜不惹一点尘埃,她有些紧张,却又鼓起勇气道:“府首见谅,学生要去读书了。”
李清婳的疏离与淡漠让徐铭洲有一瞬间的恼火。不过他嘴角很快重新挂上笑意。“婳婳表妹,你真打算一直耽误太子爷吗?”
李清婳的脚步立刻停住。
徐铭洲的声音如毒蛇般尾随而来。“婳婳表妹,你以为太子爷为什么要过来做夫子?不过是因为从前在国子学府的时候欺负过你,觉得有所亏欠罢了。可你知道人家太子爷一日要忙多少政事吗?你知道你占用了太子爷多少时辰吗?婳婳表妹,姑母和姑父不忍心告诉你,但表哥不想看着你被蒙在鼓里。你知道外头如何纷传你与太子爷的关系吗?都说你是攀附皇族之辈呢。”徐铭洲的声音温柔却又句句敲击着李清婳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