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黄门也是机灵的,知道沈文舒这是听懂了,当下心中松快,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坦,此厢打开话匣,欢快道:“咱家名叫梁力夫,官家身边伺候的,你呀,以后叫我小梁子就成。”
“梁公公客气。”
沈文舒客气答着,扫了眼沉水,后者立刻将早先准备好的银子备上,梁公公推辞过后便也收了,语气里带上热切:“沈五姑娘实在客气,以后咱们互相照拂呢。”
将沈文舒送到门外,梁公公先进去禀告,不多时就扫身出来,说只许她一人进去。
沉水跟在身后着急,皇宫这么大,洞开的大门像是巨兽张开大嘴,等着猎物自己进入。
梁公公一扫拂尘,嗔怪道:“你家姑娘进去是听主子吩咐,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快松手。”
小姑娘眼巴巴看着,眼看又要落泪,沈文舒回头,冲她轻微摇头,她这才放开沈五袖子,站到一旁不动了。
朝阳宫门开启,厚重的朱门里,是一望无尽的黑暗,沈文舒深吸了口气,轻移莲步,朝着宫内走去。
外间正是午后,太阳正烈,刚踏入朝阳宫,一股子阴凉扑面而来。
窗纸前用厚重的帘子遮挡,再往深处走,伸手不可见指的黑暗笼罩在她身上,周围还有奇怪的拖地吸嗦声音,“吱呀”一声,身后的宫门缓慢关上。
连最后一丝光亮也没有了,沈文舒心中赫然,咬着唇慢慢走下去,鞋尖儿触碰到一丝丝凉爽滑腻物什,她踮着脚试探触碰,那东西倏地就跑,是活的。
“啊…”
沈文舒轻呼,慌乱间倒在地上,满地摸索,视线所挡,她只有拼命抓些东西,才能略微缓解内心恐慌。
地上有些杂物,她来回摸索,终于寻到个沉重物件儿,紧捏在手里,还未等她站起,周围烛火骤然点亮。
蛇,一条比人还粗的百尺巨蟒盘绕在梁柱之上,尾巴四处摇摆,方才沈文舒触碰的,正是它拖在地上的身子。
前堂高坐的,是一年轻道人,面白无须,星眸红唇,头上用绸缎紧系。他身上穿了件宽大道袍,手持一柄鹅羽扇,正冷冷瞧着她,周身围蛇,目光冰冷,犹如地狱修罗。
沈文舒知道,眼前之人,大抵就是宣平侯楚家三子,楚鹤轩。
来时路上,梁公公神色奇怪劝她待会儿多加忍耐,楚家三郎自幼学道,性情乖戾,常人难以应对,宫中许多女官都避着朝阳宫,她若是在朝阳宫当值,则会辛苦许多。
她在路上还想,能有多乖戾,多半也就脾气不好,她最会装聋作哑,现在看来,满屋子养蛇的人,梁力士管这个叫乖戾?
“沈家姑娘看来不愿来此。”
坐在高堂的青年拥有一双洞察人心的眸子,哪怕眼前的少女隐藏的再好,不断颤抖的身体和紧捏掌心香炉的手还是出卖了她,她在害怕。
“楚国师明察秋毫。”沈文舒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可说得再慢,也挡不住楚鹤轩身边巨蛇朝她游来,巨大的身体扭曲,恐怖的吐咝渐近,巨蛇银白色鳞甲尽在眼前,缠着女孩儿盘身上去。
沈文舒没动,指尖的香炉越捏越近,大蛇极通人性,缠绕得并不紧,松垮围着,笨拙的身子挂在沈五身上,歪着头,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她。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见到爱宠上身,并未叫停,一人一蛇对视,大蛇碧绿色竖瞳直勾勾盯着她,少女乌黑的瞳孔亦对应过去,静立不退。
“轰隆——”一声巨响,不远处的屏风倒下,露出里面穿着粉红宫女装束的霍黎卿。
大蛇受到惊吓,倏然舒展身子,游回楚鹤轩身边,而沈文舒,看着穿着比她还娇嫩的,与身上绸缎盘拨斗争片刻后,终于将自己越缠越紧,支撑不住摔倒在地的霍小公爷陷入沉默。
两男一蛇,黑灯瞎火,满地狼藉,霍小公爷还一身女装……
沈文舒收回视线,心中比之方才更加惊骇,没想到,霍黎卿玩得……挺变—态的。
察觉到少女停在他身上的目光,霍黎卿惊叫道:“三弟,你瞧见没,她根本就不害怕!胖胖都爬到她身上了,她都能站着不动!她就是装的。”
没听到楚鹤轩的回应,一人一蛇无奈收回目光,楚国师脸上带着半分笑,指尖抚过身边爱宠:“胖胖很喜欢你,每月当值二十五日,有五日休息时间,每月工钱十两,具体详细的会有宫中嬷嬷告知你,你且去吧。”
身旁,霍黎卿犹在不甘呐喊:“三弟,鹤轩,你去告诉文启啊!他妹妹是装的!装的!”
宫门在她身后逐然关闭,只听到楚国师清冷的声音:“你上回借走的蜈蚣,拿多少钱赔来着?”
走出朝阳宫,已是夕阳西下,温热的日光拂在脸上,柔柔的,沉水站在宫门口等她,身边站着一身褚红官服的崔宏瑾。
见她出来,沉水慌忙迎上去,脸颊已被太阳晒得发红,她无知无觉,拉着沈文舒全身上下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低声道:“姑娘吓死我了,这么久没出来。”
沈文舒嘴角勾出一丝笑容:“没事,就是例行询问,梁公公不是说了吗?”
沉水嘴一撇,眼泪就要冒出来,声音里带着哭腔道:“我怕姑娘出事。”
“沉水姑娘莫要担心。”
崔宏瑾走上前安慰道:“方才我已奏明圣上,朝阳宫少有宫女,沈姑娘恐怕要身担数职,既要调香又要打扫,太过劳累,不如再加上一人。”
“你是说?”
沈文舒抬头,撞上一双含笑的桃花眼,顺着她的话说道:“我是说,沉水姑娘也可进朝阳宫做一名粗使宫女,只是累些…”
“不嫌累不嫌累!”
沉水简直要对眼前的崔学士感恩戴德多上几柱高香了,只要能让她同姑娘在一起,做什么都行。
沈文舒亦是动容,将沉水留在沈家,她也不放心,如果能一同进宫,是最好,崔学士帮了大忙。
瞧见小姑娘眼中感激之色,崔宏瑾摆手:“沈家姑娘,你先别谢,是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作者有话要说:
沈文舒:打扰了,你们继续。
傻儿:看到没,你们看到没,她装的啊!她装的!
画外音:大哥,似乎你女装更恐怖好伐?
第17章 霍大娘子
崔家老夫人的寿辰是在三日后,因沈文舒治好了她,此番崔宏瑾是来送请帖的。
青年与她在街上行走,缓声道:“送与沈家的请帖是一起的,这一份,是我私心,想亲手给沈姑娘。”
他的声音不缓不燥,没等到沈文舒的回复也不急着追问,像是笃定她的答案。
“三日后…”沈五咬唇想了片刻,楚国师看起来并非好相与,初入宫当值,她恐怕请不得假。
这般推辞着,又听崔宏瑾道:“无妨,祖母生辰,太子也会亲临到场,到时我会一道去朝阳宫请楚国师,姑娘随行即可。”
像是料到她的拒绝,连解决办法都想好了。沈文舒垂着眼,总觉得,崔学士似乎过于殷勤。
察觉到身旁女孩兴致不高,他停了停,开口:“其实我来,是想请姑娘明日去崔府把关祖母宴席菜色佳肴,是否对祖母病情有影响。”
崔家自有医官,最不济还有个远方亲戚邵睿,怎么会轮到她来确定菜色呢。
沈文舒抿着嘴,心知她若是开口拒绝,崔宏瑾还会有更多的理由。他总是擅长强人所难。
所幸楚国师给她了两日准备时间,她明日若是去崔府,后日进宫提前当值,也好同楚鹤轩开口参加三日后的寿诞。
崔学士走得缓慢,沈文舒跟在身侧,也不由放缓脚步。傍晚过后,街上已点上盏盏灯笼,自皇宫回朱雀大街的沈府,尚有段距离,崔宏瑾就在这段路程里走走停停。
他生得极瘦,竹竿似的,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一般,偏又生出一张艳若桃李的脸,走几步还要咳嗽,听得人一阵心惊。
等约好明日去崔府看顾食材,两人一阵无话,在断断续续的咳声中,沈文舒忍不住开口:“崔学士,我带的有马车,若不然,你先乘马车回去吧。”
“云川。”
听到崔学士莫名吐出的两字,沈文舒愣住:“什么?”
“云川,祖父替我起的表字,崔云川。”
沈五一阵莫名,似乎他并未听清自己的提议,不禁又重复一遍:“崔学士,需要坐马车吗?”
“如果沈姑娘愿意唤我云川,我倒是可以听一听沈姑娘的建议。”
一如既往的强硬,虽口口声声生分叫她沈姑娘,言谈间全是熟稔和笃定。
他停下脚步,身后是万家灯火,他的身影垂下来,笼罩着她,也不说话,安静等她唤出那两个字。
沈五一瞬间想明白,崔宏瑾看她的眼神,是野兽看向猎物的志在必得,这种不等的,高高在上的目光让她厌倦,沈家的人,也总是站在高处这般看她,如观蝼蚁。
“崔学士,你想做什么?”
沈文舒有些恼了,一味软化的态度似乎让男人得寸进尺,今日他告诉她表字,这已经是越界了。
动了气儿的女孩子,终于露出些锋芒,她总是低头垂眉,像是干枯的小花,如今目光灼灼,反带出些生气,连眉眼都因这点儿怒气生动明艳起来。
她一生气,崔宏瑾反而高兴起来,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说出的内容也猝然改变:“天色已晚,崔某就不送姑娘回府了。”
沈文舒几乎是逃似的上了马车,身后,是一声轻叹,“女官入宫当值,五年一期,来得及。”
五年,崔宏瑾说得谁,又怎样来得及,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她只想拿回香典,开一间属于自己的铺子。母亲的例子还不够发人反省吗?她只有靠自己活下去,她也只能靠自己。
回府后沈文蔷又在门口堵她一回,冷嘲热讽朝阳宫不是个好去处,传言楚国师年纪轻轻就登临国师,修习邪术,好喝人血。
沈五就顺着她的话说,又说楚国师正如姐姐说得那般,还养了条巨蟒,白日里宫殿还要黑灯瞎火,不似常人。
她殷切切拉住沈四的手,语气悚然,像是一入宫就要被生吞活剥。沈文蔷本以为她回府定要炫耀,一听朝阳宫竟如此昏暗恐怖,沈五语气凄凉,恨不能当场暴毙也不去宫中,看向她的眼神逐渐变得怜悯起来。
沈泽交代了几句,只说让她好好当值,也是为家争光,沈文舒点头应了,就这么几句夸奖,让原本关系破冰的沈四再次看沈文舒不顺眼起来。
沈文舒此时提出了那本香典,她低着头,厚重的刘海儿垂下来,只能看到尖尖的下颌,说是入宫当值,还需修习香典上的制香礼仪。
这本书怎么来的,是沈家上下的丑事。沈泽果然没有承认,言说当时搬家丢了,眼神左右躲闪,再不肯看她。
早就料到会有此种结果,沈文舒并未气馁,安安静静行了礼,转身就回了忘月居,留下沈泽与王熙筠面面相觑。
楚鹤轩是个大方的,许她过了崔老夫人寿宴再回宫当值,这日崔府人来人往,沈家三姑娘沈文箫特意请假出宫替崔夫人贺寿,人群中,少女如众星拱月,被围在期间,明媚耀眼。
这是沈文舒头一回见到王熙筠的嫡女,与沈家其他人不同,沈文箫对她态度谦和,一见面就送了一只金簪给她插上,语气里带着长姐关怀幼妹的亲昵。
沈五没有像沈文蔷一般围在嫡姐身边转悠,即使她想,沈四也会想方设法撵她,与那些贵女相互夸奖总是无趣,她带着沉水往崔府角落踱步。
这几日她总是来崔家勤些,崔老夫人拉着她讲一些护发心得,料想老人家年轻时爱美,沈文舒又送了她一些净面香,哄得老夫人眉开眼笑。
今日崔老夫人寿辰,宾客盈门,她却寻得一所小亭子,将糕点掰成小块儿喂鱼。
“哎,你这样不行,小口谁吃得饱啊?拿大块儿炫它嘴里。”
身旁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三十多岁的贵妇,从她手里接过鱼食,用手撑着灌入锦鲤口中。
那只锦鲤奋力咽下糕饼,翻着白眼漂在水面不动了。
“嘶,不成事。”
女人说着,将手中碎屑拍净,对一旁静立的小姑娘道:“沈家姑娘好兴致。”
沈文舒后退两步,并不识得眼前之人,但她还是行礼问安,眼神扫过女人脚上蜀锻绣金番莲小靴,与霍黎卿的鞋子似是同一种材质,心下有了计较。
“国公夫人。”
“哟,小姑娘眼光不错嘛。”
女人大咧咧撩起裙子,坐到亭中石凳上,舒朗摆手:“都是熟人,随便坐。”这话刚说完,她“嘶”的一声,手指摁住额角,眉峰隆作一团。
她身后跟着一位紫衣女使,见主人面色痛苦,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黑色丸药奉上,微风拂过,沈文舒鼻息间闻到一股带着辛辣的苦味儿。
“白蒺藜、当归、郁金、蔓荆子…”沈文舒低声念着,略微抬头,女人手持丸药,正歪着头看她。
“沈家姑娘,是有什么不妥吗?”
沈五后退两步,屈膝福礼:“夫人可是常年百汇穴痛?”
女人与身侧的女使对视两眼,露出微笑:“你怎生晓得?”
沈文舒摇头,淡声道:“这丸药的味道,是治疗活血止痛,小女观夫人神色,唇紫,目有红丝,夫人一定肝火旺盛,还请此后保养身子,莫要依赖药物。”
这话说得直白,就差没指着人家脸上说你脾气不好,别光吃药了,少发点火吧。
那紫衣女使都听出话音不对,冲上前斥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指责国公夫人?”
“代云。”
霍夫人叫住紫衣女使,站起身,指尖捏着那粒药丸,伸出几分,温声道:“那这药,是不吃为好?”
沈文舒点头,从荷包里拿出一些香丸,双手递给她:“这是小女配得安息香,睡前燃着,可缓解夫人头痛。”
身后的侍女不屑道:“你自己配的?这种香,我们国公府要多少有多少。”
她话音刚落,霍夫人接住那些香丸,反手将手里的药丸抛入湖中,笑着颜开道:“能不吃药最好,我最腻烦这些苦药,现在点上一颗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