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没说谎,沈文舒难得告假,临行前他仔细瞧过,小姑娘眼下青影重重,满目疲惫,他走之前,还特意让她多加休息,他没回来之前,或回沈家,或留宫中歇息,随她方便。
楚鹤轩的理由实在挑不出错,霍小公爷憋着气,脸颊气得鼓鼓,冷哼一声,打马朝后面去了。
“混小子。”
楚国师低低笑骂,倒也不怕他生气,过会猎只兔子给他烤了,小蠢蛋又会乐颠颠跑来。说起来霍小公爷虽然脾气不好,却是最好哄,回头也要嘱咐沈文舒几句,那小子就是吃软不吃硬,让她找个机会低头算了,免得两人斗得乌眼鸡似的。
约莫半刻钟前,朝阳宫内安静如常,沈文舒踩着木屐下楼,收拾完殿内活计,确认胖胖等一众活宠不会跑出来,她才踏着落叶往朝阳宫后门走去。
木屐踩在青石板宫道上,笃声响起,清晰明朗。今日宫中贵人主子大多随圣上秋猎,马上要入冬了,这是今年最后一场游乐,皇城自上到下都格外重视。
所以,能趁着宫中少人的时机约自己见面的,还会是谁呢?沈文舒很好奇,后半夜,她又推翻了自己所想,沈文箫不会错过秋猎,拿香典约她见面的,应该另有其人。
到底是敌是友,还是两说,不过这个人,沈文舒打定主意,还是要相见。
打开朝阳宫后方角门,左右看了几眼,几步路的宫道上,一个腰身细长的宫女正在对她摆手。沈文舒走前两步,那宫女身着配饰普通,并无高阶宫女所行熏带配饰,头发用红绳缠绑,应是低阶洒扫宫人。
她怀着满腹疑问走上前去,鼻息间是轻微的栀子香气,脸颊盛满笑意,甜甜唤道:“姐姐安好。”
“砰——”
一声闷响,天旋地转间,沈文舒倒在地上,最后见到的,就是那陌生宫女张皇失措的表情,眼前一片黑暗。
见她倒在地上,角落里藏匿的几名大汉手忙脚乱将她塞入木箱,那宫女被塞了钱,颤巍巍想问,被领头男人凶神恶煞瞪着:“看什么,她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你也想进来不成?”
……
霍黎卿气鼓鼓绕到队伍最后,满脸阴郁,明眼人都看出他心里不痛快,没人敢上去讨嫌。
皇家秋猎队伍极长,最前面带队的楚国师已快要走到城门口,最末端的队伍才将将出神武门。
霍小公爷绕在宫门外打转,在宫门快要关闭时,远远瞧见里面几人抬着箱子急匆匆往外赶,最前面的,正是他的随行小厮良吉。
“楚国师忘带了祭神香,托我回来拿的。”
霍黎卿神色自若与侍卫交涉,眼见着良吉气喘吁吁赶到跟前:“呼,终于赶上了。”
小公爷与国师交情深厚是宫内外都知道的,守门侍卫并未多想,帮着他将那箱子抬上马车,笑称:“公爷对国师真是情谊真挚,竟然亲自来取。”
“唉,毕竟只有我来,他才能放心嘛。”
霍黎卿半真半假抱怨着,往那侍卫手里塞了块银锭,骑着马儿扬长而去。
沈文舒被压在木箱里不断颠簸,她身量娇小,在箱子倒不怎么拥挤,只是手脚蜷缩一处,血液不通,此时醒来,已然四肢麻木。
轻轻触碰头顶木盖,没顶开,应是被锁住了。木箱背后有几个指肚大小的透气孔洞,沈文舒将脸凑近,眼睛往外看,外面黄土飞扬,早已不是京都场景,穿行在树林中间,四周马匹渐次行走,视线转了转,车马上方挂着大内的旗子,她应在秋猎的队伍中。
有人打马而来,声音冷冽如山泉破冰:“小公爷,听说你方才替我回去拿祭神香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亲妈脸:小楚,抽他!
第21章 冲突
楚鹤轩神色冷然,狭长的眼睛没了笑意,看向霍黎卿的目光带着探究。
他视线从霍黎卿身上一路转到他身侧的马车,策马两步,用佩剑撩开帘子,里面是几个大小不一的箱子,高低叠放,其中一个箱子在他靠近后急促作响。
霍黎卿打马过来,上手揽住他的肩,笑得热情洋溢:“三弟啊,你不知道,我是怕你忘拿了,就回去问问,这不,关心你嘛。”
他嘿嘿干笑几声,发现楚国师神色未动,看他的眼神中透着浓烈的怀疑。
做大哥的,被小弟怀疑,这分明是挑战自己的威严嘛!
霍黎卿收了笑容,声音里带着委屈,“干嘛这么看我。”
“打开。”
楚鹤轩根本不吃他这一套,面对他委屈的目光不为所动,依旧是冷淡的语气:“打开。”
“我什么都没拿!”霍黎卿简直要委屈死了,怎么自己的好兄弟一个两个都用这种眼光看自己,他霍小公爷是个坏人吗?
十几年的好兄弟,沈文启为了妹妹要打他就算了,楚鹤轩竟然也不跟他站在一条线上!
霍黎卿垂着头,小辫子垂下来,不复往日跋扈,眼神躲避楚鹤轩的探寻,满腹牢骚控诉道:“鹤轩,你不信我?”他声调上扬,越发不可置信:“你竟然不信我?!”
楚鹤轩站立未动,眼神掠过还在砰砰作响的木箱,薄唇越抿越紧。
霍黎卿这心虚的态度,越能证实心中猜测,这讨打的玩意儿真将沈文舒装进箱子里抗出来。小公爷平日胡闹惯了,今日竟然趁乱将宫女掳掠出宫,这是什么罪行?若是被有心人抓住,可就不是霍公爷一顿家法的事,更何况,那宫女还是官宦贵女。
霍黎卿站在前面不肯退让,惹来周围众人侧目,虽没凑到眼前,耳朵却伸的老长,想看国师与小公爷这对儿好兄弟的笑话。
两人对峙僵持半刻,霍黎卿梗着脖子挡在前面,就是不肯放行。正当楚鹤轩准备动手时,前面队伍里急匆匆跑来一个年轻黄门,到身前弯腰顿首道:“国师,圣上有请。”
楚鹤轩充耳未闻,视线粘在木箱上,霍黎卿先憋不住催促道:“快啊,官家叫你,说不定有大事相商。”
越来越多视线朝这里巡视,楚国师终于调转马头,音色清凌含冰,“你别胡闹,等我回来。”
身边黄门不断催促,眼看快到秋猎围场,祭祀开始需要他去主持,楚鹤轩意味不明瞧他一眼,打马而去。
“砰——”
木箱里的动静消停了,霍黎卿踢了几脚箱子,低声威胁道:“你再叫啊!爷告诉你,这儿可是有狼的!”
他声音压得低沉恐吓道:“再闹腾我就把你丢出去!”
木箱安静了,霍黎卿高兴起来,一甩满头小辫,策马飞扬。
……
秋猎队伍中央,由十六匹马拉着的龙辇内,车壁用包棉锦缎围住,内里放置紫檀小桌,点心、书籍一应俱全。
楚鹤轩跪在中央,听皇帝细数秋猎事物。德隆帝已到知天命的年纪,然太子年幼,兄弱弟强,旁支王爷宗亲对皇位虎视眈眈,他始终不敢放手太子亲政,恐旁人欺他。
此次秋猎,也是皇帝对各路宗亲的试探,他咳了半晌,咽下一口清茶,对跪在殿内听旨的楚鹤轩道:“等到了吉时,由国师领太子祭神吧,朕体力不济,要休息了。”
跪着的男人低头未应,德隆帝扬眉,目光定格在他身上,沉声问道:“楚卿?”
“回圣上,臣定谨遵圣意。”
男人反应很快,言语间回转妥帖,将德隆帝的旨意中又指出两个需要确认的内容,这才领命而去。
皇帝对这位年轻国师的反应很满意,这是他为儿子挑选的肱骨之臣,趁着他年轻,放在位高无权的位置上磋磨两年,等消了他的傲气,受人重用,自会对下一任皇帝感恩戴德。
楚鹤轩倒退离去,临出门被德隆帝叫住,“永徽难得出宫,等祭祀后,国师不妨带她出去转转。”
青年颔首,这次并未对他的话有所应答。德隆帝在空阔的车厢内叹气,到底是年轻,没受过什么打击,这身上的傲气,还得磨。
楚鹤轩神色郁郁走到队伍前,对举着香炉的沉水使眼色,小姑娘跟随他来到僻静处,楚国师道:“沉水,待会儿到了围场入营扎寨,你先将这些香粉交给随行宫人,去找一趟霍小公爷,告诉他,沈文舒如今是朝阳宫制香女官,切不可任性妄为。”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沉水呆呆望着他,半晌,反应过来这话是要传给霍黎卿的,她一想到此人,脑子里就是满屋乱爬的蛇虫鼠蚁,身形微颤,大着胆子问道:“姑娘未随行出宫,想来霍小公爷也知道……”
话还没说完,她看着楚鹤轩不似凡人的清冷眉眼,剩余的话卡在嗓中,在朝阳宫,楚国师是唯一的主子,虽没什么脾气,甚至重话都未说过,可被他眼神扫过,犹如被人看透伪装,直视魂魄。
沉水不敢多话,点头应了。太子身边的黄门来请,说要准备祭祀了,楚鹤轩来去匆匆,交代完沉水就跟着宫人离去。
等周围的人彻底瞧不见踪影,沉水这才松了口气,全身放松下来,一回头,惊呼着倒退半步,不知何时,崔学士就站在她身后。
她手中的香炉应声而落,沉水叫苦不迭,刚摆脱一个国师,又过来一个学士,她家姑娘果然明智,病的正是时候,若是她来,定要再招惹上霍小公爷,天爷啊!
较三人中,崔学士是最好糊弄的。男人弯腰捡起跌落的香炉,随即奉还给她,甚至还倒退两步,离出两分适宜距离后,方才温声笑道:“沉水姑娘,是五姑娘出了什么事吗?”
沉水摇头,她随沈文舒一道见过几次崔学士,心知他待人温和,对她家姑娘又多番照顾,当下也不隐瞒,将沈五生病未曾出宫等事一五一十吐露出来。
崔学士是个好听众,并不因沉水是女使而看低她,相反,在涉及沈五姑娘的事上,崔宏瑾甚至希望她说得越多越好。
听到沉水唉声叹气去队伍后面找霍小公爷,崔宏瑾轻笑,叫住她:“我正好要去找霍小公爷商讨围猎,不妨替你带个话吧。”
楚国师让转告小公爷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崔学士愿意带话,不用沉水直面魔头似的霍黎卿,这就再好不过了。
眼看小姑娘高兴起来,走路的背影都活跃不少,崔宏瑾脸上笑容逐渐散去,越发神色不明。
……
龙辇后面队伍中,有几辆稍小的马车,那也只是相较而言,有宫女推门进去,里面横放了张桌子,三位打扮华贵的少女正围坐一处打叶子牌。
坐在正中应门位置的,满头点翠金簪,眉间一点血红痣,容色晶莹,琼鼻星目。随着宫女进来,她无心手中玩意儿,扫下一排筹码,兴冲冲起身:“春池,楚国师怎么说?”
名叫春池的宫女被点名,眼睛从三位女郎身边流转而过,稍显迟疑应道:“回公主,国师说,要与太子殿下商议祭祀,实在抽不开身。”
“祭祀之后呢?”少女急急下问,一双星目眨巴半晌,等着宫女继续,她身后的两位女郎见此相视一笑,意味深长。
被公主灼热目光逼视,春池硬着头皮继续道:“国师说与太子有要事相商,恐怕不能与公主一道游猎。”
“啊!宁晟他怎么老是霸占楚鹤轩!”
少女赌气坐回位置上,嘴里碎碎念当朝太子名号,能百无禁忌称呼太子名讳的,正是太子的孪生胞妹——永徽公主。
她右手边坐着的粉衣女郎,则是永徽的伴读,沈家三姑娘,沈文箫。见永徽红唇嘟的都快能拴头牛了,她同对面另一女子纷纷上前安慰起来,无外乎公主貌美,楚国师定是心生羞意云云。
这一大段夸奖下去,被众人捧在手心夸耀的小姑娘又高兴起来,长睫微翘,略有自得道:“那是自然,量他也不敢不喜欢我。”
春池瞧见主子高兴起来,大胆凑近两步回禀国师近闻:“楚国师今日提了三遍太子殿下,同小宫女讲了几句祭祀事宜,啊,还让人同霍小公爷说,不许为难沈文舒。”
“沈文舒,又是她!”永徽一听这个名字,念起来都要咬牙切齿了,朝阳宫没有宫女敢擅近,一方面是国师性情阴沉,另一边,则是永徽公主授意。
自沈家五姑娘在品香大会上点香化龙,一举夺魁后,被圣上点名入朝阳宫做制香女官,幸而还带了另一位侍女,否则,朝阳宫内日日夜夜,一男一女共处一室,永徽只要稍微想想就快疯了。
她身侧的沈三姑娘掩嘴浅笑:“我家五妹妹呀,最是个妙人儿,侍弄香术,那身上香气,都能传到二里地去了。”
她对面的女郎拼命同她使眼色,眼见永徽脸色晴转多云,沈文箫还在夸耀她家妹妹容色姝丽,端方雅致。
“哎呀呀,沈三你这就是自夸嘛,你们沈家姑娘再美,哪有我们十二妹妹娇艳如花啊。”
说话的,是沈文箫对面的女郎,九公主,永茗。她随了良妃爱说爱笑的性子,最是活泼,眼见永徽面色沉郁,闷闷不乐,索性放了手中的牌九,诱哄起她来。
“别说了。”永徽打断她们,从座椅上拿出个软枕抱在怀里,眉头轻皱,楚鹤轩还从没有主动关心过她呢,难道真如沈文箫所说,她那五妹妹人见人爱,短短几日,就让清冷如天边月的国师大人转了性子?
她皱眉想了片刻,实在头痛,这得长成什么样子的美人,能这么蛊惑人心,连国师都扛不住?永徽揉着脑袋,目光转向一旁码牌的沈文箫,略带哀求道:“文箫,你再同我讲讲你五妹妹的事吧。”
……
围猎场边缘,各路人马在其间安营扎寨,崔宏瑾逆着人群往后方走去,正看到霍小公爷指挥众人搬箱弄石,好不热闹。
“小公爷。”
崔宏瑾临近,站到霍黎卿身边见礼,“楚国师托我带你一句,善待沈家姑娘。”
没瞧见楚鹤轩亲自来,霍小公爷根本不带怕的,他与崔学士本不相熟,小辫晃动,满不在乎应着。
崔宏瑾看向他脚边巨大的箱子,半人多宽,就是能装个人也绰绰有余了,心中料想京都流传霍家独子的荒唐事,不知他此回又想搞出什么幺蛾子。
然而无论什么,都与他无关,崔学士无意卷于其中,将楚鹤轩的吩咐带到,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霍小公爷,沈五姑娘是我的至交好友,也是崔家满门的恩人,若她有得罪霍家之处,还请小公爷看在崔家的面子上,放她一马。”
霍黎卿笑了,怎么今天一个两个都要他放沈文舒一马,给这个面子放她一马,给那个面子放她一马,他霍黎卿又不是放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