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间自有香炉,白雾升起,清苦的蜜香争先恐后涌入鼻间,像是无数只小手钻入身体,慢慢抚平混乱的思绪。
约莫一刻钟,霍夫人缓缓睁开眼睛,未语先笑:“好久没这么舒缓了,沈姑娘真乃杏林医手。”
沈文舒轻轻摇头,细声道:“不过是些寻常香丸,霍夫人见笑了。”
两人在湖边略坐,沈五安静看向远处,神色恬静,而她身边的霍夫人,则不停打量着她。
儿子说她是个绿茶,最善伪装,回家就提个不停,如今看来,不过是个安静些的小姑娘罢了。
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身体舒缓些就凑近几分,神秘秘道:“我家那混小子,日日提你,还穿成宫女混进宫中,唉,儿大不由娘呀。”
沈文舒咬着唇,对霍大娘子的说法摇头否认:“是文舒前些日子不懂事,惹了小公爷生气,并非夫人所想”
要说流言猛于虎,沈文舒很想解释,霍黎卿要么是个变态,要么对楚国师心怀不轨。可她到底是个善良姑娘,当着别人老娘面说儿子坏话这种缺德事,她实在做不出,两人各怀心思,脸上皆带着诡异笑容。
崔府女使此时来请,说宾客已到,准备开席。
霍国公夫人亲昵挽着沈文舒一道往前走,她似乎是个自来熟性子,一路上说起霍黎卿幼年趣事,语重心长道:“你不知道,我们家黎哥儿,自小被我惯坏了,张嘴闭嘴说什么白莲花,小绿茶,总是跟着楚家三哥儿,沈家二哥儿出去鬼混。”
她顿了顿,不好意思地捂嘴:“我倒不是说你家二哥儿的坏话,唉,这是我们国公府的独苗儿,我是真怕他长成个断袖啊!”
霍夫人说到后面已然声音凄楚,没注意身边的小姑娘身形僵硬,沈五实在想说,霍夫人你真相了,他已经断袖了,谢天谢地同自家二哥哥没什么关系。
一路上国公夫人叽叽喳喳,没有一丝高门贵妇的老成持重,沈文舒暗想,许是因为这性子,她才没能与其他贵妇一道在前厅热聊。
崔府的宴席男女分席而坐,刚踏入女宾前厅,众人看向他们的眼神都带着探究,谈话声逐渐停了,不少人眼中甚至带着嫌恶。
身旁的国公夫人小声道:“妹妹,她们是看我的吗?今儿我化错妆了?”
沈文舒轻微摇头,不远一段路,霍国公夫人已经从方才生疏称呼她沈姑娘演变成拉着她的手喊她妹妹。
小姑娘是个优秀听众,对于国公夫人的高谈论阔适当捧哏,惹得霍夫人引她为知己,恨不能当场结拜为异姓姐妹。
两人正在困惑间,沈文蔷挤开人群,上前拉过沈五的手,与众人赔罪道:“各位夫人先行入座吧,我家妹妹也不是故意的。”
不等沈文舒发问,女席中就有位扮饰华贵的夫人开口道:“沈五姑娘,你小小年纪,怎生得如此狠毒心思,我崔家好心待你,为何你要将我婆母现状告知众人?叫她颜面扫地,脸上蒙羞,到现在都不曾出来见客。”
是了,沈文舒想起来,这位说话的夫人是当晚也在房中看她医治的,似乎是崔家二房的夫人,听着她哭诉,句句都是沈文舒对外言说崔老夫人病情,为了香术扬名,就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沈五失笑,她走之前贵妇们还没把话题转移到她身上,怎么去后花园喂个鱼的功夫,就成了她暴露崔老夫人的病情。
不用想也明白,当晚知道崔老夫人现状的,只有在场的那些女眷,到底是谁说的,已经不重要了,都把脏水泼到她身上就是。
沈文舒看着面前趾高气昂的女人,淡声道:“甘夫人,口说无凭,还是请崔老夫人出来一探究竟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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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我不需要
“你!我婆母最爱美,你让她这样出来,不是在要她的命吗?”
甘夫人说的声泪俱下,让一旁原本看戏凑热闹的贵夫人都纷纷上前安慰,更有甚者,与崔家女眷同仇敌忾,对沈文舒劝道:“你就是为了声名,也不能拿伤者病态出来炫耀啊!医者仁心,你这小姑娘,真是……”
说话的夫人,似乎是懂些医术的,看着沈文舒的目光也痛心疾首。
身侧的霍国公夫人忍不住反驳:“沈姑娘方才一直与我一道,我们在后湖喂鱼。”
“哎呀,霍大娘子,你被骗了吧!”
人群中,有与国公府交好的人提醒道:“说不定就是她做贼心虚,说了崔老夫人的病情,这才到后湖躲避的。”
议论声音越传越大,惊扰的男宾也出来探寻出了何事。霍黎卿一瘸一拐从人群走来,拉住他母亲往回扯:“阿娘,你别跟这种人站一块儿。”
而他身后,沈二跑出来,上下看了一圈问道:“五妹妹,你怎么了?”
沈文舒未动,视线转过周围,周围花团锦簇,看向此处的目光皆是满怀恶意,哪怕有些根本不识得她,也带着探究,与周围的人说着话,对她指指点点。
而沈家的女眷,沈文蔷簇拥着沈文箫站在贵女中央,王氏站在最后,同样的满怀恶意。
众人正僵持间,一句“老身来迟了,怎么这么热闹。”从身后传来,甘氏神色惊慌,随着众位女宾分流两列,不远处,崔学士正扶着崔老夫人缓缓走来。
今日是崔老夫人寿宴,老人穿着宝蓝色五蝠捧寿团花绸杭外袍,下着湖绿西番花刺绣刻丝袖裙,拄一根桃木手杖,步履矫健走来。
她眼神掠过两侧贵妇,停在缩在人群中的甘氏身上,沉声道:“老二媳妇,你方才说什么?”
“儿媳,儿媳…”
甘氏言语懦噎,揪着手中丝帕左右去看,不是说老太太头发没长出来,不打算露面?此时看去,那一头的乌发浓密,上面簪着点翠珠钗,红光满面的模样,倒像是年轻个七八岁不止。
“哟,老嫂子,你这头发染的好啊。”
崔老夫人身后一身穿红棕马面裙贵妇上前搭话,眼神一刻没离开老太太的头发,她自己头发稀疏,连鬓角都用眉笔细细遮掩描画,此刻看到已年过六十的崔老太太竟然白发转黑,顾不上眼下情势,焦急上前询问。
“我呀,哪是染的哟。”
崔老夫人出来,流言不攻自破,宴席重开,热闹非凡。无人再去关注到底是不是沈文舒泄漏了老太太病情,而一旁的国公夫人也挣脱儿子的手,反将他拉至跟前。
“黎哥儿,快同五姑娘道个歉,错没错?”
霍黎卿简直是怒瞪着沈文舒走来的,后臀的伤还没好全,老娘又被沈家姑娘收复,这换谁能受得了?
若不是还在外面,他都想当面问问自家老娘是不是被沈文舒下了蛊?
“这是沈家小姑娘给我做的,哎呀,要不是她呀……”
被簇拥着的崔老夫人拄着拐杖,视线转到沈文舒身上:“舒姑娘,快过来。”
霍黎卿还被母亲揪着耳朵教训,满脸的不服气,沈文舒不想再受霍小公爷眼神殴打,匆匆行礼朝崔老夫人方向走去。
崔宏瑾站在崔老夫人身边,正含笑朝她眨眼睛,原本给老太太准备的寿礼中,沈文舒亲手织就了一副发套放在里面,然而崔老夫人总怕会掉,不肯带,又说满头乌发,一点都不真,沈文舒说用上香粉,新长出的就是乌发,老太太也是坚决不信坚决不听。
沈五这才知道,老人家有多犟,难怪能为了吃口凉的搞出浑身寒气。
“我们舒姑娘呀,是个小神医呢。”
崔老夫人拉着沈文舒的手就是夸,方才那几个奚落她的贵妇脸都讪讪,特别是方才那位会些医术的,小声嘟囔道:“那也不能随意传播病人隐私啊。”
“表媳妇,你说什么?”
老太太年岁大了,却是耳聪目明,她今日出来,就是为了给沈文舒出头,一听这话视线转到她脸上,目光清明,蕴含威严。
被崔夫人点名后,那位医师夫人遮嘴笑道:“媳妇是说,老太太这气色越发好了。”
崔老夫人是个爱美的,闻言撇着嘴道:“吓,都是舒丫头调制的好,再加上你家睿哥儿开的几个药膳,自然气色好。”
那夫人一听崔夫人提了自家儿子,不免自得道:“睿儿那孩子也是一片孝心。”
崔老太太没搭话,转头又与身边夸耀她的夫人说话去了。
“祖母,我去催催您的药膳。”崔宏瑾说着,眼神转向沈文舒,眯着眼睛笑了:“五姑娘,方才我瞧国公夫人在叫你呢。”
不等沈文舒反应,他已站到沈五面前,同她指了指人群,那里一片女眷,哪里分得清国公夫人。
然而崔宏瑾这般说了,她只能硬着头皮站起来,幸而厨房与那片方向不一样,两人说完话在众人面前分道扬镳。
她带着沉水在女眷那头转了一圈,也没看到崔宏瑾说得国公夫人,沉水在她身后道:“大学士看花眼了吧,我怎么没瞧见什么国公夫人?”
沈文舒没应,带着沉水往人少的地方走,转了两个回廊,崔学士手里端了个托盘,对她露齿而笑:“巧啊,五姑娘。”
“不巧,是我在等学士。”
沈文舒郑重福礼,自方才崔宏瑾对她说国公夫人,她就晓得对方要找她单独说话。故意在女眷面前晃了两圈,这才往厨房僻静处走,而崔宏瑾,必定在附近等她。
“我倒希望是碰巧,这样也算我与五姑娘今日有缘。”
他微微笑着,将手中托盘递给她,“家里碰巧来了个庆城师傅,做得一手好糕点。特别是玫瑰酥,最有庆城本地风味。”
赤色玫瑰状糕点摆在盘中,上面细致撒上糖粉,甚至不是市面卖的白糖粉,而是红糖。
她不喜甜,母亲做好糕点,只会在上面撒红糖。
崔宏瑾说是碰巧,可是世上哪有这么多碰巧,就像他说得,所有的碰巧皆是事在人为,蓄谋已久。
趾骨因攥紧盘子而开始发白,玫瑰酥还散着热,必定是刚出锅就被人端上送来。
她捏着那盘糕点,任由热气侵蚀指尖,“为什么。”
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好?为什么要特意跑到庆城了解她的喜好?他到底想要什么?
自出生就被教导要拿回香典,想要什么就要努力去换的沈文舒第一次感到困惑,就因为她救了他祖母?方才甘氏有句话说得对,她就是沽名钓誉之徒,她想要打入贵女圈,而崔家,是个契机。
如果他知道她内心的黑暗,如果他知道她的装模作样,如果他知道她做小伏低背后的目的,他还会一如既往对她好吗?
崔宏瑾没回那句问话,开口道:“我与祖母都知道,此事不是沈姑娘泄露,甘夫人在祖母病后一直掌管府内中馈,她最盼望祖母一直病着。”
“还有你家四姐,那位蔷姑娘。”崔宏瑾说得很慢,在揭露两家丑事间语气温和如谈论今日天气,“甘夫人会有二叔处理,蔷姑娘的事,已经告知沈大人。”
他上前一步,满身带着糕点特有的香甜:“五姑娘,此次宴会本就是祖父与各位宗亲世家联络,祖母出不出现并无多大干系,你别怕,不会有人怪你。”
他将一切说得轻描淡写,将沈文舒摘的干干净净,明明是沈家姑娘间的争斗,他这个苦主反而要来安慰她。
沈文舒有一瞬间的松动,在崔老夫人医治出现异常时,他也是这样安慰,当她家中姐妹戳他祖母痛点,他同样平静告诉她,这些与她无关。
她可以忍受旁人诽谤、误会、厌恶她,却无法接受别人走到她面前说一句,她很好,这些祸事,与她无关。
沈文舒后退两步,拉开与他的距离,冷声道:“崔学士,清者自清,我不需要你做这些。”
泡在恨中久了,在遇见真挚时,下意识的,是逃避。
她将那碟糕饼塞回崔宏瑾手里,眉眼间沁满风霜:“多谢崔学士解文舒燃眉之急,然,以后不必了。”
她说得极快,说完转身就走,生怕男人再叫住她,在巨蛇面前尚能保持端雅风姿的沈五姑娘头一回走得这般狼狈,像是后面有狗撵似的。
“姑娘,姑娘你慢点儿。”
沉水跟在后面跑的气喘吁吁,不明白她家姑娘的举动,等终于跑到一方安静游廊,她才终于穿匀气息:“姑娘跑什么啊,我看崔公子挺好的。”
沈文舒的脚步慢下来,抽出手帕拭静额前汗渍,等又恢复了那副温淑得体的模样,她才小声道:“沉水,你记住,永远不要肖想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这话是对着沉水说得,又像是在劝慰自己。
“可是姑娘……”沉水想起方才回头时,崔家公子站在原地的眼神,偌大的后园中,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那里,端着一盘被人拒绝的糕点,“他挺可怜的……”沉水说得小声。
“不关我们的事!”沈文舒猝然大声,吓得小丫鬟一愣,又听她低低道:“我们只要拿到香典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霍黎卿:她那种人!
作者亲妈:哪种人?黎哥儿你这个语气很像个反派啊!
第19章 她没有道德
夜晚,沈府祠堂。
凄厉的哀嚎从庭院深处传来,那声音中开始还带着哭泣,后来声声泣血,让人不忍细听。
沈文箫站在一旁,紧攥着沈文舒的袖子,秀美的眉毛因紧张顰在一处,樱唇咬得发白,这点儿愁容不仅没有损毁她如玉的容颜,反而更添一丝柔和,外人一看就知,她是个心系幼妹的良善人儿。反观她身旁那位身量未足的小姑娘,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听此惊呼眼都不眨一下,倒有些许冷酷无情了。
庭院中央趴着个人,头发垂下来看不清脸,哀嚎随着厚板打在身上渐渐息止,只在板子落在身上时会有断续抽搐。
院里跪了一圈人,周姨娘,沈文启在最前面,亲眼目睹沈泽动了大怒,拿着厚板将沈文蔷打得血肉模糊。
“丢人现眼的玩意儿,让你妹妹出丑?啊?叫崔家拿住把柄送到我手上!”
沈泽打得气喘吁吁,去崔家贺寿是件喜事,又能与朝中重臣联络感情,偏生叫这几个小畜生给搅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