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学士告诉他时,他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当场找个地洞钻进去,叫个与他官职同级的年轻后生看了笑话,还满脸严肃对他说些一碗水端平的屁话。
这些道理需要一个连媳妇都没有的小子教他?沈家姑娘在崔府闹事,说到底还是沈家没脸,可怜沈泽已经年过半百,憋着满肚怨念回到家,当晚就开祠堂,要打死沈文蔷。
沈文箫碰了碰沈五肩膀,低声哀求道:“五妹妹,你去求求情呀,父亲快把小四打死了。”
沈文舒如没听到一般,站立不动。沈三实在长了一张柔美娴静的脸庞,芙蓉面,柳叶眉,与沈五装成的柔弱不同,她天生一副无辜清丽的外表,较之沈文舒眉间稚态多了几分少女独有的妩媚娇憨,此刻哭起来梨花带雨,连求情都这般娇柔,叫人不忍拒绝。
只有一点,同是家中姐妹,沈文箫怎地不去求情?反而要央她这个不受宠的幼妹。
此刻沈泽正在气头上,谁去求情都是触霉头,更何况是她这个处在事态中心的人,是怕父亲忘记,一切都是因为她的到来,才引得沈文蔷的嫉妒吗?
“五妹妹,你说话呀。”
沈文箫不肯罢休,手指从袖筒露出推搡着沈文舒,“你快看,小四流了好多血,可都是因为你啊。”
开始道德绑架了呢,沈五眸中闪过一丝亮光,可惜,她没有道德。
暗自掐了一把手心,她转身泪盈于睫:“三姐姐,好多血啊,我好害怕。”
沈文舒边说边反握住沈三手指,身子往她身边靠近,一副幼妹受惊害怕的模样。
“三姐姐,你快求求情吧,父亲最疼你。”她演的比沈三真挚多了,眼睛紧紧盯着沈文箫,恨不能她不答应做妹妹的就当场给她跪下。
“你!”
沈文箫噎住,沈文舒故意找茬的吧?可见她哭的脸上妆都花了,又不似作假。一向以柔弱卖乖示人的沈三头一回有了棋逢对手的感觉。
就在她们姐妹拉扯间,周姨娘早已忍受不住扑了上去,哭喊道:“老爷,别打了,蔷儿还小啊!。”
沈泽愤怒间哪还顾得上这些,有几板子抽到周姨娘身上,泄愤道:“小?舒儿不是更小?她是怎么害妹妹的?”
说着又要动手去抽,眼看母亲妹妹都要遭受毒打,沈文启跟着挡在前面,哪怕与胞妹感情不深,可他到底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母亲挨打。
眼看儿子挡在前面,沈泽一口浊气堵在胸口,再没法打下去。沈家一共就两个男丁,翰儿外放做官,久不归家,膝下只有启儿,他来年还要科考。
心中再怒火中烧,他还是扔了手中板子,痛心疾首指责道:“启儿,你让开,你妹妹不成器,你做兄长的也被带坏了不成?”
面对父亲责问,沈文启呆愣片刻,他本是个心思通透之人,心知小四看五妹妹不顺眼,这些他都知道,所以才格外关照沈文舒,可,小四实在罪不至死,父亲这架势,分明是要打死她。
官场上的事,他个一门苦读的书生哪里晓得,瞬息万变,家事不稳,在场那么多大人也会认为沈家治家不严,往大了说,此人无能,府中一亩三分地都料理不了,还怎么委以重任?
往小了说,得罪崔府,那是满门帝师,他家大郎年纪轻轻就是三品学士,就因为嫉妒妹妹,毁了崔府的寿宴,这要是传到大内,沈文箫还怎么顺利嫁入东宫?更有甚者,可能沈泽他这辈子的官宦生涯也就止步于此。
沈泽越想越气,他不欲将这些告明儿子,重又捡起厚板朝沈文蔷打去。
板子再次落下时,一道瘦弱身影挡在面前,沈泽的板子正从她后背打过,剧痛带出一声闷哼,是沈文舒挡在沈二前面。
“父亲,不能打二哥哥,他的手是要写字儿啊!”
一直作壁上观的沈五终于出手,在求了沈文箫半天没有反应之后,她倏然扑了上去,唬得所有人俱是愣住。
只见沈文舒哭诉道:“父亲,二哥哥以后是要科考,若是他的胞妹出事,别人怎么看他,怎么看我们沈家。”
这话说到沈泽心坎里了,不管别人求情再多,只叫他觉得在外丢了面子,而沈家主君,最好颜面。
此事以沈文舒平白挨了一板子而终止,沈泽临走前恨恨指着沈文蔷,痛斥一句:“你好好跟家里的姐姐妹妹学,以后少出门丢人现眼。”
等主君走了,周姨娘叫上几个女使将沈文蔷抬回去,沈二落在后面,因着其他人还在,了了与她道谢,带着小厮快速离开。
人走得差不多了,沉水去扶沈文舒,小声抱怨着:“姑娘也是实心,怎真扑上去了,我回去给姑娘上药去。”
沈五点头,倒不是什么实心,沈文启是沈家唯一对她好的人,不走到绝路那一天,她也不想与二哥哥之间出现隔阂。
主仆两人走得很慢,踏出祠堂大门,路边站着个环姿艳逸的美人,举着灯笼正在等她,瞧见她来,眉眼含笑迎上去:“五妹妹,我特意在这儿等你,父亲方才伤到了你,去我房里上药吧。”
深秋夜风透着寒气,姐妹两人踩着青石砖路慢慢向前走,寒气钻入衣领,抚顺被打得灼热的伤痕,寒津津的,带出一丝清爽。
路上,沈文箫若有所思问着:“五妹妹与崔家相熟啊?”
“只去过一次,父亲领着去探病,好些人还认不全呢。”沈舒低低回应,带着拘谨和羞涩的口气:“崔府真是大啊,今日我不过想转转,还迷了路。”
她声音里带着少女的天真和憧憬:“那些夫人穿得好漂亮呀,不过最漂亮的,还是三姐姐。”
小姑娘生在庄子里,从没见过什么好东西,面对嫡姐声音里带着颤抖和讨好,连奉承都说得这般笨拙。
沈文箫勾唇浅笑,看着沈文舒想摸她的裙子又缩回手的模样,眸中的胆怯取悦了她,是个胆小怯懦的乡下丫头。
她放下心来,调整了一个略微放松的走姿,自得道:“这身料子嘛,是皇后娘娘赏的,拢共也就两匹,一匹在我这儿,一匹赐给了永徽公主。”
“三姐姐深得皇后娘娘恩宠呢。”到底是年幼,夸奖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艳羡。
在宫中受那些贵人的指桑,在家中父母压着,沈文蔷那个不中用的只会硬贴上来,让人腻烦的紧。沈文箫需要的是羡慕,旁人越是嫉妒羡慕,才能证明她过得有多好,在宫中当陪读的日子有多值得。
然而,话面上,沈三抚了抚额角,推辞道:“也不过是进宫随侍罢了,我听父亲说,五妹妹也要入朝阳宫做调香女官了。”
“哪里是什么女官。”沈文舒的声音很低,“是随行婢女,比不上三姐姐的好前程,以后在宫中,还要三姐姐照拂呢。”
沈文箫喜欢这样被仰望的目光,嘴上没说什么,却对她说的话很受用。到底是嫡庶有别,有人天生要做主子,有人生下就是奴婢,沈文舒能认清自己的位置,这很好。
“说来四姐姐好可怜。”沈五褪去半边衣衫,由沈三姑娘执着药膏亲自与她上药,“那日医治时,崔太师一再嘱托不可泄漏老夫人病情,四姐姐也在的,为什么明知故犯呢。”
贴在她后背涂抹药膏的手明显一颤,身后是沈文箫轻柔的声音:“对呀,蔷妹妹真是糊涂。”
说话间,沈文舒已穿好了衣服,水杏眼在沈三脸上转过,忽闪着天真和依赖,仿佛方才那句似是闲话罢了。
“多谢三姐姐的药膏,明日就要回宫当值,舒儿就不耽误姐姐休息了。”
她低身福礼,屈膝低腰,将拜别的礼仪做得郑重,抬头朝着沈三甜甜一笑,躬身退去。
沉水扶着沈文舒朝忘月居走去,荷包里装着沈文箫方才送的药膏:“三姑娘同二公子一样,都是对姑娘好的,等明日去宫中,也把这药带上吧,这盒子还是包银的呢,真好看。”
沈文舒踩着灯笼所处的光亮往前走,脑中皆是方才一幕幕场景,沈文蔷是沈家最不希望自己越过她的人,但她不傻,崔老太师反复告诫不能泄漏老夫人的病情,她定然不会专门往风口上跑。
一定是有人告诉她,自己受了崔家人的喜爱,或许还有更多挑拨,比如说这个祸星回家,还能帮父亲拉拢崔家,不管什么,一定熟悉沈四最在意的东西,刺激她,让她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在沈五身上泼脏水。
沈文舒想起被众人围谏时大娘子的眼神,沈府,远远有比沈文蔷更恨她的人。她们知道自己的复仇,也知道所得所有,是踏着自己母亲的血泪所来,所以,王氏母女,不是希望沈文舒过得不好,而是想方设法将她碾死,再无翻身的机会,正好,她也是这样想的。
听了沉水的话,沈文舒低笑了一声,将灯笼扶近照明前路,柔声劝道:“别带了,随便收拾些衣物即可。”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节奏有点慢了是不是~
第20章 秋猎前夕
霜风初起,枫叶红了又落,寒风顺着衣领钻进来,吹散了刚凝成的一点暖气儿。
白蟒胖胖自天冷后越发喜欢缩成一团,朝阳宫里面潮湿阴冷,沈文舒便在二楼突出的露天平台前焚香煮茶,身侧围了五六个香炉,“咕嘟咕嘟”熬着香汤。
胖胖自她入宫就喜欢黏在她身边,又香又暖的小姑娘谁不喜欢呢?楚鹤轩上了二楼,就瞧见一只百尺大蟒奴颜媚骨将香炉和小姑娘围在中央,疏懒翻动肚皮,好叫阳光在身上晒得更均匀些。
“明日秋猎出行准备的燃香,可都备好了?”
楚国师踏步上前,钻入鼻息的是青松和雪莲的淡香,前味清淡异常,转瞬带出灰木的沉稳,正是国师祭祀所需的祭请猎神香。
跪坐于石板上的女孩眉眼疏朗,自她入宫以来,一直是这副平静顺和的表情,周身带着一层名叫防备的外壳,哪怕是那位与她交好的崔学士来看望,也是这样的神情,一颦一笑用刻度量好,如她手边量香的小称,分毫不差。
看到少女点头应答,楚鹤轩施施然坐在她身边蒲团处,静看她制香。朝阳宫的日子很寂寞,如果不是祭祀、占卜等需要国师出面的事,此处少有人来,他们若是关起门,这四季风华、炎夏寒冬,似乎都要将这里遗忘。
胖胖座位被挤,调转蛇头,砸入楚鹤轩怀里,再次睡个昏天黑地。
如果楚国师不主动说话,一直安静制香的沈文舒是绝不会多嘴的。楚鹤轩看了半晌,想起霍黎卿方才传进宫的信纸,要他无论如何,明日带上沈文舒一同去秋猎祭神。
此事源于霍黎卿自逃婚后挨了一顿毒打,后来女装扮成宫女一事又传得沸沸扬扬,端和郡主主动退了亲,还没等小公爷高兴,霍老公爷又举起了他的家法,这一次,霍黎卿半个月没下来床。
要说此事与沈五无关,可一根筋的霍黎卿总要找个出气筒,小姑娘入了宫,在外蹲守的霍府爪牙钻不进来,急得霍小公爷上火到嘴生燎泡,终于让他逮着朝阳宫出宫的机会,焉能放过?
平心而论,沈五是棵制香的苗子,来朝阳宫这些时日,做事适宜,谦和待人,没什么不好。
沉了沉眉眼,楚鹤轩唤了一声:“文舒。”
最后一小锅香汁收拢出锅,热气熏染着沈文舒恬静的眉眼,她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向面前之人。
“明日祭祀,你不必去了,留守朝阳宫即可。”
沈文舒点头,并未对他的话提出质疑,等确定楚鹤轩没有吩咐了,她这才继续手中活计。
楚鹤轩不再说话,轻飘飘站起,又离开了,等走到转角处,他顿住,状似无意回头道:“明日我不在,谁来也无需开门。”
秋夜总是漫长湿冷,夜里又下起了稀稀拉拉的雨,冷风从窗缝里挤出来,本就睡不安稳的小姑娘醒了。
沈文舒赤着脚下床,踩着刷了桐油的木板,咯吱发响。夜里宫女需要守夜,楚鹤轩可以晚间下值回府,整座朝阳宫只有她和沉水住在其中,一楼后殿放置了楚国师的爱宠,蛇虫鼠蚁,阴暗潮湿,楚鹤轩宝贝极了,不许她们靠近。
沈文舒的寝卧,在朝阳宫顶层,在木椅上静坐了一炷香时间,听着秋雨打在琉璃瓦上的嘀嗒声,沈文舒的脸在烛影下明明灭灭,看不出神色。
掌心里捏了一张纸条,纸张被折叠揉搓,字迹已然模糊不清,上面写的内容她已能倒背如流,入夜时分,一个眼生的黄门送来,约她明日辰时朝阳宫后门相见,有香典的消息。
那张纸条被她不动声色藏入袖中,连沉水都没有说。宫中有人知道她需要香典,沈五有一种被窥视并捏住软肋的感觉。
推门出去,整个皇宫尽在脚下,这里是皇城最高的地方,从这里看去,各宫院舍笼罩在夜色里,秋雨连绵,门前的灯笼被吹得东倒西歪。寂静的宫道上,偶尔有值夜太监闪过,缩着脖子脚步匆匆。
沈文舒的目光一寸寸前移,朝阳宫为皇城最东,起朝阳东起的意思,最邻近的宫舍,是东宫,太子宁晟的居所,而沈家三姑娘,入宫的目的,就在那里。
整个沈家知道香典的人,不超过五个,沈泽、王氏,或许还有沈文箫,这张纸条的由来,就很明确了,毕竟,她的三姐姐,可也同在后宫随奉呢。
沈文箫要见她,拉出了香典的幌子?还是说,引她去的,另有其人?沈文舒蹙着眉,指尖在栏杆上打着节拍,这是她烦躁时最常有的动作,目光转向阴沉沉的夜幕,心中有了计较。
天刚蒙蒙亮,大队人马已在神武门聚集完毕,霍黎卿的伤还没好全,骑在马上摇摇欲坠,被霍夫人唠叨了几遍回马车歇息,他被吵的头疼,打马几步与最前面开道的楚鹤轩并行。
“三弟啊,你们宫那个小宫女呢?”
他大喇喇问着,也顾不上遮掩。
楚鹤轩自是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他今日穿了身素面湖绸描金夹袄,一头乌发梳上去,在头顶绑成半髻,用一根白玉簪挽着,几丝黑发吹落耳侧,倒比平时正式几分。
听到霍黎卿发问,他懒洋洋靠在马上,随手一指身后随行的沉水,漫不经心道:“在那呢,小公爷这次挨打,伤着眼睛了?”
“嘶,楚鹤轩,你故意的?”
霍小公爷气急败坏,骑着马围着楚国师打转,手中马鞭自左手换到右手,凑近能听到牙齿咯吱对咬的声音。
楚鹤轩根本不将他的愤怒放在眼中,他与霍黎卿、沈文启在洞庭书院求学十余载,按照家中排行结了异性兄弟,霍黎卿明明是最小的那个,却非要当两人的大哥。
“大哥,我怎么敢呢。”楚鹤轩脸上带出一丝戏谑的笑,“文舒昨夜淋了雨,今晨病重告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