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挪到沈五身边,他对她满心依赖,乖巧又唤了声:“姐姐。”伸出腕子,将伤口摊开,等她上药。
霍黎卿站在一旁直磨牙,这就是个狼崽子,装什么无辜娇弱,偏生沈家姑娘就吃这一套,霍小公爷心中冷笑,不是这崽子无人时咬他的时候了。
这一想,虎口的伤口也隐隐发疼,他抬手看了一眼,已泚出血花,上面嵌了几个牙印。
特娘的狗东西,下口挺狠。
一旁的沈文舒未注意到他的动作,正低着头,给宁远包扎,察觉到男人视线转过来,少年抬头,朝他勾起嘴角,嘶,挑衅意味十足。
“好了,不要乱动,养几日就好。”
沈文舒并不知道两人之间的交锋,收拾好医箱,叫宁远在此安歇,便与霍黎卿一道关门出去。
两人下到二楼制香房,走在前面引路的沈文舒开口:“小公爷,伸手。”
霍黎卿不疑有他,乖乖将手伸出去,紧接着,大手上包出一层丝绢,他呆在原地,大气儿都不敢出,心中涌出一丝丝甜,有点不敢相信,道:“五妹妹,你看到了呀。”
“没有,闻到了。”沈文舒实话实说,只是轻微的血腥气,与薄荷味道交加,在一众气味里,能轻易分辨。
两人在制香殿燃火煮茶,听着外间雪落枝头的声音,沈五轻声道:“你相信他吗?”
霍黎卿摇头,宫中的手段,他也见过一些,但一个妃子明摆着谋害低阶才人,还是个有皇子的才人,此事,就要在上面打个问号了。
他低头,看着杯中碧色茶汤,轻声劝阻道:“五妹妹,此事你不要多管,若要那本书,我替你抢来就是,你安心就好。”
他告诉她,你安心。
沈五眸色微动,眼睛藏在刘海儿下看不分明,她抿着唇,双手握住茶杯,像是在思索。
霍黎卿又道:“等天亮出宫,我出宫打听真假,你一个人,要小心啊。”
想了想,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放在桌上,“拿着它,我不在,若有人欺你,尽管动手,我给你撑着。”
霍小公爷,一向骄傲跋扈,连给人撑腰,都说的这样嚣张。
沈文舒想笑,指尖摸到匕首,寒铁材质,上面有霍家图徽纹样。她收了匕首,起身道别,任何事,都等到天亮后再说吧。
她踩着木屐,行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哒哒”声响,隔壁门开了,是宁远,他睁着一双杏仁眼,在深夜里安静看向沈文舒,将手里的血书递出,带着无尽的诱惑和无辜:“姐姐,给你。”
第40章 南山腊梅香
宁远怀里的血书,是一封绝笔信。
李才人初入宫也是制香女官出身,可她并非普通人,而是前朝皇室——梁朝公主。
国破后,李氏宗亲逃到江南,隐姓埋名,以调香发了家,而最开始的皇后一脉,则姓王。
沈文舒越看越是心惊,如果这封绝笔信是真的,上面所说的香典,并不单指制香、调香,而是指得梁朝国库金银,在北齐攻掠梁国时,帝后命人将金库内财宝转移,放入地宫,香典前半部,是地宫的地图,而后半部的方子,则是进入地宫的钥匙。
金库内步步□□,须得相应香粉燃烧解毒,当年梁朝帝后达成一致,要求世代儿女做个富家翁平安终老即可,为了防止子孙有复国妄想,此藏宝图由皇室嫡公主保存,每年取出部分金银分发李氏宗族。
沈文舒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血书上所写完全颠覆母亲一直以来对她说的话,自她出生起,母亲与她就守在乡下庄子上过活,虽说没到吃不起饭的地步,却日子清苦,但这封血书的意思,竟然是持香典者,是梁朝嫡公主?
她像是胸口堵了一口气,不上不下,总不舒坦,敛眉再往下看,到第三代时,李氏与王氏家主出现分歧,两位嫡公主出走,断了李家宗族的金银来源,幸而这么多年卖香攒的金钱也足有存活,然而王氏却不许这样的金库沉睡地宫,秘密派人出去寻找嫡公主下落。
其中,嫡公主李潋茵逃到北齐京都,做了皇城调香女官。
沈文舒手指从那名字上面划过,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只这一点,她便信了一半,因为她的母亲,叫李潋雨。
后面记载的明白,次公主李潋雨逃至庆城深山,了无音信。
沈五看到这里,停顿,沈家,确是庆城发家,在那里置办田产庄子,后来父亲高中,居家搬迁,而就在搬家的前一年,家中娶了姨娘,王熙筠。
王家自始至终,不愿放弃复国梦,在两位嫡公主出走之后,也彻底与李家撕破脸。
后来沈泽入京做官,李家两女取得联系,而王家如附骨之蛆,再次跟了上来。
当年沈泽从母亲那里骗得半部香典,又将她赶到乡下庄子上。沈文舒沉默,血书中所写,总有矛盾出入,况且最后说了王李两家仇怨,却没明说是良妃害死的李才人,宁远的话,到底存有漏洞。
一夜噩梦,满目肃杀,漫天苍凉黄沙里,沈文舒看见一对儿姐妹相携离去,她想追上去看看她们的脸,腿如生根困在原地,却怎么也动不了身子,怀疑和噩梦缠绕心头,醒来心口依旧沉甸甸的。
新年初始,阖宫拜见。
在皇后的未央宫,沈文舒看到了前来拜会的良妃娘娘。
同她一样,良妃娘娘眼下乌青,也是一夜未休。
各宫各院在未央宫领了赏,渐次退下,良妃在后面叫上沈文舒:“沈女官,昨日受惊了。”
还是初一上午,长乐宫就得了消息,可见皇城司与良妃,果然早有勾结。
沈文舒停在原地,见良妃过来,屈膝福礼,规规矩矩道:“良妃娘娘安好,娘娘新年伊始,必能恩宠如新,步步荣华。”
良妃脸色一僵,转瞬又换上笑颜:“承沈女官吉言了,女官昨夜受惊了吧?”
沈五敛眉,心知这是一句试探,她展颜轻笑:“自然是良妃娘娘丢得东西更为紧要,娘娘丢失的,今日可找到了吗?”
两人边走边聊,良妃故作苦恼:“没呢,那贼人跑得太快,不过总有法子。”
良妃的话似乎另有所指,沈文舒颔首,并不想与她多话,而良妃却不准备放过她,拉着她走在宫道上,指着前面行走的一位宫嫔道:“你瞧,那是赵贵嫔。”
本是新年伊始,宫道上人来人往,喜气洋洋,前面的赵贵嫔却是形单影只,步履阑珊,看她行走间颤巍的样子,似乎怀有身孕。
沈文舒不欲加入,刚要借故走开,手腕被良妃拉着走上前去,张口唤起来:“赵贵嫔,快慢些来。”
前面的女人回过身,满月脸,面目浮肿,整个人都如吹满气的球,圆圆满满涨起来,最惊骇的,还是她的肚子,鼓鼓囊囊,似乎快要临盆。
沈文舒看到她的脸,就已明白过来,妇人孕后面容丑陋,许是遭君王厌弃,明明是个四品贵嫔,身边连个宫女都未跟着,再看她半新不旧的冬装,外表光鲜,缝隙间镶嵌的兔毛都已磨损,也大致能猜出她的处境。
心中料想间,良妃已带着她走到赵贵嫔身边,“快瞧瞧,这就是本宫前几日说得文舒女官,你有什么要说的,就当面说吧。”
“是你?”赵贵嫔眼神瑟瑟,看向沈文舒的神色满是不信任,但良妃不会骗人,她已失去帝王宠爱,哪怕再不可信,她都要试一试。
她左右看了看,与良妃笑道:“姐姐,今日冬阳正好,咱们一道去御花园走走吧。”
良妃笑着答应,看着沈文舒道:“沈女官也一道吧,赵贵嫔还有些香药想问问你。”
两人在凉亭坐下,赵贵嫔见四下无人,这才适然开口:“沈女官,本宫听说你调香技艺极佳,那你可会调制梅香?”
梅花清淡,寒雪冷香,不好调制。
况且赵贵嫔身怀龙胎,错用香料,若有闪失,错处都在调香之人身上,沈文舒心下明了,这是良妃要准备给她挖坑了。
还未等她推辞,良妃已开口:“文舒啊,本宫想着今日找你调香,先着绿腰带几个宫人去朝阳宫将沉水女官与一众香料带来,你也能省个跑腿功夫,就在此制作吧。”
长乐宫的人趁自己不在,带走了沉水?
沈文舒身形绷直,袖中握紧拳头,良妃这是在断她后路,甚至拿沉水要挟她。
她抬起头,嘴角微微上扬,看向坐在石凳上的良妃,柔声道:“良妃娘娘倒是解了臣女来回取香的麻烦。”
良妃微微笑着,并不答话,一旁的赵贵嫔心生感激,眼中泪花闪烁:“宫中都说姐姐是个热心肠的,妹妹这样被圣上忘记的人,姐姐也愿意施以援手,妹妹真是……”
话没说完,赵贵嫔已泪流满满,哽咽得再说不出话,而良妃则柔声安慰,抽出丝帕给她拭泪。
沈文舒冷眼看着她们在凉亭姐妹情深,心中几欲作呕,等两人感叹够了,才轻声问道:“娘娘,臣女制香时,是否能请沉水女官一旁辅佐。”
不管怎样,她今日要看见沉水才行。
良妃出声拒绝,见一旁的赵贵嫔面露疑惑,她强笑道:“本宫叫绿腰接沉水时,她竟然病了,真是可怜啊,本宫着人将她送去太医院救治,不过其余的香粉倒是带来了,应当不影响制香吧。”
沈五咬着唇,赵贵嫔出声道:“沈女官,你一人不行,本宫也能借你几个宫女使唤,只是这缕梅香本宫急着要,女官还是不要推辞了。”
言谈间,她将与圣上的过往同沈文舒讲下,与帝王月下雪地相遇,一缕梅香是他们的定情,只是有孕后,她容色渐失,也就失了帝王宠爱。
在后宫中,没有宠爱的女子,就连生出的皇子,也是命如草芥,幸而良妃看不得这等伤心事,同她出了个主意,若能身染梅香,或许还能得到帝王怜悯。
赵贵嫔说得可怜,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她都不想放弃,若她不争不抢,她的孩子也会在深宫中没有关注,下场凄凉,这样的例子还少吗?她是真的害怕。
良妃与赵贵嫔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又是哀求又是施压,终于,沈文舒松了口,“那臣女就做,南山腊梅香奉于贵嫔娘娘,望娘娘与小皇子能重得圣上宠爱。
几名宫女将香料依次摆下,沈五取沉香、白檀、丁香、木香逐个称量,用小锤将干忪、藿香、白芷捣成粉末,取七钱半零陵香、两钱麝香混入石舀混匀,最后加入槟郎和豆蔻各一颗。
此等准备后,将原料研磨成粉,炼蜜制成指头大小的扁平丸子放在日光下晾晒。
“好香呢,离这么远都能闻见。”
凉亭中,赵贵嫔捻了块桂花糕,轻咬一口,抿出满嘴香甜,她对已经停止的沈文舒招手:“沈女官,快来尝尝,这是御膳房新送来的点心,蒸的松软可口呢。”
沈文舒不搭她的话,走了两步站到良妃面前,轻声道:“良妃娘娘,臣女想见一见沉水女官。”
“急什么,本宫难道会吃了她?”良妃满是不耐,转头又与赵贵嫔说起养育之道,将沈家姑娘晾在一边。
等着她们谈话间,南山腊梅香已然晾好,在凉亭中就近燃起,香雾透过隔片一缕缕调弄出来,雪地中,如同一只淡□□灵,在寒风中翩翩起舞。
香味吸入肺腹,进行周天轮回,进入鼻息间是冷清,越到后面,以身体热气暖着这股冷香,梅花香气才淡淡融通出来,直到呼出口的气息,也带上一缕花香。
赵贵嫔的满月脸如一朵花期正满的芍药,灼然开放:“这正是我要的味道。”视线从沈文舒脸上转到一侧良妃,满怀感激道:“姐姐,还要多谢你。”
……
宫道上,良妃对沈文舒徐徐劝说:“本宫也是为你着想,在宫中广结善缘总有你的好处,文舒,你不会怪我吧。”
连称谓都换成了我,沈文舒冷笑,面上诚惶诚恐:“良妃娘娘对臣女栽培,臣女感激不尽,若娘娘需要,臣女定会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良妃轻笑,看了眼身旁的女子,淡声道:“沈女官,你听说过《李氏香典》吗?”
第41章 镂空包银香球
傍晚时分,沈文舒从长乐宫回来,满眼疲惫。
推开朝阳宫的门,一大一小正坐在廊下台阶上等她,见门推开,大的那个眉飞色舞,“五妹妹,我阿娘要我给你带些饺子……”
小的那个:“姐姐,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霍黎卿一听宁远声音,狰狞着脸恨不得把扑到沈文舒身上的男孩给活撕了,“喂,你给老子下来!”
等扒拉开宁远,他脸色稍霁,正色道:“五妹妹,这玩意儿跟你年岁相当,十五也该有男女大防意识,成天贴来贴去成何体统。”
霍黎卿俨然一副长兄口吻,沈文舒不疑有他,算起来,霍小公爷其实与二哥哥一样,都是为她好。
她感激地看了霍黎卿一眼,认真对宁远道:“十五皇子,您是君,臣女是奴,姐姐这两个字,臣女担当不起。”
宁远张了张嘴,瞧着沈文舒的脸色不似玩笑,倒也不敢喊了。
霍黎卿从家中拿来饺子,三人在小厨房煮了,算是过了个潦草新年,吃过饭,宁远自觉回偏殿睡觉,霍小公爷这才说出今日来意。
“五妹妹,我叫人去查了,良妃是右仆射王霖的外甥女,你猜怎么着?”霍黎卿眉毛高挑,凑近几分神秘道:“这王仆射,是东宫太子的家臣,他一手提拔上来的。”
沈文舒对朝中局势并不清楚,她想了想,开口:“昨夜为良妃出头的,是渊政王的人。”
“说得没错!”霍黎卿点头肯定,“这渊政王是出了名的与东宫不对付,怎么两家这下子都能扯上王家?”
霍小公爷低声呢喃,而一旁的沈文舒,思绪飘得更远了,良妃问她知不知道香典,她老实答了,其实这些没有说谎的必要,她与母亲在庆城过活的事,只要稍稍留心,就有迹可循。
良妃很满意她的回答,又给了她一个药包,明说是毒,要她以香解毒。
此刻,那药包就藏在怀中,想来,这许是地宫中的毒了,良妃这是试探她是否回配置解毒香方。
沉水还在长乐宫,沈文舒垂着头,鸦黑长睫掩下眸中思绪,她得配出来解毒香,沉水才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