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梵清觉察到身前投下了一片暗影,正抬头时,与一双寒星似的双眸正好相对。
不知是因天光晦暗,还是他眸色原本就极深的缘故,李梵清只觉他眼眸深若夜色,亦沉如寒潭。直至此刻,李梵清才发觉,原来她从未如此认真地正视过裴玦的双眼。
裴玦的手并未因李梵清的注视而停下。他的指尖带着些暖意,不似他眼神光中总带着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此刻正缓缓地停在李梵清眉心处,将她眉宇间那一抹愁绪轻巧地抹散开来。
李梵清第一次发现,原来裴玦看她的眼神并非寒潭水、百丈冰,而是汤谷日、隙中火。
不知何时,裴玦已收回了覆在她眉心处的手,却又顺着她膝前矮了身子,半蹲了下去。
裴玦覆着李梵清的手,安慰她道:“如意,不必自责。若你我二人中定要有一人为此承担罪责,那也该是我。”
李梵清垂眼看他,勉强一笑,道:“头一回见主动揽罪上身的。若是旁人不知,还以为是我逼你认罪。”
裴玦却道:“若萧子山暴毙之事传到坊间,你猜他们会如何编排?”
“不就更坐实了我苛待男宠一事?”李梵清想起上回何訾在她公主府前闹事,打着的便是这样的旗号。
“不止于此。”裴玦也难忍笑意,“总还要说,我嫉恨萧子山得你宠爱,容不得他,故才痛下杀手。”
李梵清“噗嗤”笑出了声:“坊间的传闻怎地东一出、西一出的?你不是被我强求而来的么?强求而来之人也会嫉恨?”
“……其实,方才有那么一瞬,我是当真嫉恨于他的。”
李梵清唇边笑意一滞,静心听他娓娓道来。
“他的琴奏得不差,亦知如何讨你欢喜,兼且伴你日久。我在想,他死时能令你一阵神伤,只不知若有一日我……”裴玦大约也觉得“死”字并不吉利,故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我曾想过这个问题,虽那时情境不同,但答案大约也是不会的。”
李梵清见他眼眸渐垂,避开了她的目光,心中也不由泛起酸涩。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似乎已触碰到了裴玦心底的那一道坎,她与裴玦似已近在咫尺之间了。
“嗯。你说得不错,我不会为你神伤;所以,你要好好活着。”
裴玦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他觉得李梵清的话素来都带着三分玩笑意味,尤其当她语带笑意、声音婉转时,更让他摸不准李梵清的话究竟是不是戏言。
他本没有心障,只是因她几次三番拒他千里,终在二人之间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他宁愿相思相望,也不敢逾墙而来,只怕一旦翻过这道墙,他连可思可想的念想都荡然无存。
见他不语,李梵清索性低下了头,俯身到他耳畔道:“裴积玉,我没有在同你说笑。”
“‘山有木兮木有枝’,后头四个字,想必博闻强记的裴二郎定然知晓罢。”
李梵清的鼻息打在他颈间,烫得他而后泛起一片红晕。他不及细思,甚至也只是堪堪听清李梵清在他耳边说的这几句话,只这片刻功夫,当真教他领会到什么叫“意乱情迷”。
“‘山有木兮木有枝’……”此时李梵清已挪开了脸,不再贴着他耳畔,裴玦亦适时迎上李梵清那一双天生就的含情目,顺着她方才吟过的诗接着念道,“心悦君兮……”
“君……现在知道了吗?”
在李梵清话音落地的那一刻,不及裴玦反应,他只见李梵清伸臂朝他怀中而来,他便顺势将李梵清一身的苏合香味如愿地揽入了怀中。
于他而言,李梵清终不再是梦中虚幻的泡影,亦不再是天边孤悬的明月。
她如今就在人世尘寰之中,在他怀中方寸之地。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已知。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出自《晋书》。
[注2]“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出自《越人歌》。
第45章 赴宴
时已过霜降,日迟岁晚,风软水痕收。
临淄王妃朱氏的长兄趁着入冬前最后一次围猎,猎得獐狍鹿麂不知反几,总是兴尽满载而归。正逢临淄王李洮去岁埋下的梅花清酒也已酿成,李洮一时风雅兴起,又决意于府中大摆筵席,邀人品酒炙肉。
李洮又是循例往承平公主府送来请帖。自何訾那日闹事后,他几次三番伏低做小,或是登门,或是相邀,总想当面向他这位姑姑赔罪,可李梵清却总是避之不见。李洮原以为是自己惹得李梵清不悦,还惶恐了好一阵。可有一回他听了李梵清身边张公公的意思,说是李梵清并未迁怒于他,只是顾及着其中丑事,不想将李洮牵连进来,这才屡屡回绝了李洮的邀请。李洮听罢自少不得感激涕零,心道他这位小姑姑当真深明大义,有圣人风范。
自此后,李洮每每操办宴会,总少不得向他这位小姑姑诚心实意地下请帖。虽说自今夏来,无论他办什么宴会,都不见李梵清投之以回应,但李洮感念李梵清不曾怪罪于他,还是回回都孜孜不倦地写好请帖着人送至承平公主府。
这次暮秋之宴,李洮本也未抱有多大希望,却不想他的请帖前脚方才送到公主府,后脚便得了回应,说是承平公主已欣然同意赴宴。
事出反常必有妖,李洮闻言一愣,心下第一反应便是,莫非自己又有何处做错惹得小姑姑不悦了?却是他王妃朱氏及时反应了过来,提点了他,李洮这才省起,他小姑姑定然是为着新驸马裴玦,这才赏光赴宴的。
毕竟在大多数人的认知里,李梵清醉心男色,声色犬马,自然无意于临淄王府中吟诗论道的雅集。这时李洮再回想起今年来李梵清唯二两次大驾光临临淄王府的情景,却仿佛都有裴玦在场,李梵清似早已属意于他。
李洮与王妃自然听说过李梵清拆人姻缘、强逼燕帝赐婚的传闻。按说这事传得有鼻子有眼,也的确像是他那小姑姑能做得出来的事,可李洮总觉得此事似乎没那么简单。
无论如何,李梵清能赏脸赴宴,李洮自然求之不得。虽说李梵清不曾怪罪于他,但他内心难安,总要当面向李梵清端茶请罪,才好抹平他与小姑姑之间的龃龉不是?
暮秋宴这日,承平公主李梵清自是盛装华服,宝佩珍环,躬身登上马车时更是清响连连;可再看她身侧坐着的驸马裴玦,却是清简朴素,只用青玉莲花冠并一柄同样的青玉簪束发,又一身虾青色蝠纹绫锦袍,若只观他衣装,自是远远不及李梵清那般的打眼。
车轮碌碌转起。暮秋宴设于李洮城外东郊别庄,近灞水,自隆庆坊承平公主府启程,东往灞桥方向去,着实有一段颇长的路程。
虽说公主的车辇内饰奢华,极为宽敞,也并不觉颠簸,但此刻兰桨与桂舟侍奉在马车内,下意识便缩在靠车门的一角,且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半天不得安生。
李梵清偷眼打量裴玦,小心翼翼道:“还在生气?”
裴玦本是闭目养神,听得李梵清这话才缓缓睁眼,却依旧寒着一张脸,如冰雕一般冷道:“怎敢生公主的气。”他看似在说“不敢”,实则却是实实在在地气了好几日。
却说那日黄昏,她同裴玦道明心意,本想着这回裴玦终能对她敞开心扉,她心中亦是一阵甜蜜滋味。晚膳后,裴玦明示她,问今夜可否宿在垂香院,她更是乐得同意。
只不想,她正准备沐浴更衣,却发现好巧不巧,月事竟在这时造访。
李梵清糗着一张脸,满脸懊丧地同裴玦提起了这桩事。她深怕心思如海的裴玦多想,只得翻来覆去地解释,她月事向来不准,不是早便是迟,她也不知这月的月事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生要在最浓情蜜意之时来添乱子。
月事这事做不得假,裴玦虽也觉得无奈,但见李梵清向他认真解释起来的那副模样,他见了亦是哭笑不得,反倒还要宽慰起李梵清来。
裴玦半坐在她榻前,温声细语地向李梵清解释他并未生气,还说来日方长,他并非一定要在今夜。
李梵清伏在床榻上,玉臂支颐,闻言不由低眉浅笑。不过,她大约还是怕裴玦误会她的心意,又在裴玦面前哼了好半晌。末了,裴玦拗不过她,还是留宿于垂香院中,于她同榻而眠。
李梵清生性促狭,于床笫之间更是不安分,何况今夜更有裴玦卧于她身侧,她自然不可能老老实实一觉睡到天光。李梵清恃着有月事这道护身符在身,裴玦动不得她,今夜只得做柳下惠,故她撩拨起裴玦的动作亦愈发大胆了三分。
她睡在里侧,一时要饮水,一时要起夜,自少不得要从裴玦身上越过去。李梵清本可自床尾下床,但她为撩拨裴玦,回回都特意从他身上翻下床去,带着暗香的发尾扫过他颈项之间,当真教裴玦觉得下腹中有三昧真火般灼人难耐。
人说事不过三,到第三回 时,裴玦闻见身侧异动,比身侧之人先坐起了身。
罗帐之中,唯有窗外一段月光模模糊糊地照清二人面容,裴玦借着月色觑着李梵清面上的心虚之色,无声地叹了口气。
最后,裴玦穿上鞋,拢了屏风上搭着的外袍,还是回了澄意堂。
临走时,裴玦给李梵清留了句话,李梵清也是难得见他将一句话说得这般咬牙切齿,一时间,心中羞愧有之,窃喜亦有之。
他倒也没多说旁的什么,只是说,李如意,我没有你想得那般坐怀不乱。然后他便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仿佛再多看她一眼,他便做不成正人君子了一般。
要李梵清说,床榻方寸之地,夜色迷乱之时,柳下惠亦登徒子,原就没有什么正人君子的说法。
李梵清复又躺回榻上,合上双目,暗想着,裴积玉这人实是没品尝到个中滋味,才这般不禁逗弄。
可若说裴玦为着这点子事便气李梵清至今,那他这肚量未免也太小了些。裴玦能气到暮秋宴这日,自是因为这期间的另一档子事。
说来与暮秋宴也脱不了干系。他二人原本还想着,如何不着痕迹地请临淄王李洮过府一趟,可李梵清平素实在与李洮无甚交集,这陡然请李洮登门,只怕用意太明显不过。巧的是,这当口,李洮竟又要大开宴会,当真如久旱逢甘霖般,解了李梵清与裴玦的燃眉之急。
只是,出席归出席,李梵清心中依然顾虑此举太过明显。思来想去之下,李梵清心生一计,劝说裴玦在暮秋宴那日与她假作不和,坐实坊间传闻。
这样一来,她乍然去暮秋宴也有了名目——讨裴玦欢喜。
李梵清觉得她这招不说十分高明,但可行性与可信性都是极高的。可当她同裴玦提及此计时,却被裴玦一口回绝了。李梵清心知裴玦回绝乃是因上回的余怒未消,她耐着性子好言劝解,坚持此番只是做戏,并非真的不和,可裴玦还是冷着一张脸,好几日未曾搭理她,想来是当真气得不轻。
李梵清回想罢这几日的情形,长叹了口气,懒懒向身后马车壁上靠去:“也罢。虽说你不愿配合我做戏,不过我瞧你如今这副神情,也算错有错着罢。”这事追根溯源原就是她的不对,此番李梵清见裴玦依然不改初衷,自是不能怪罪于他,相反,还得替他找了个台阶下。
“做戏须得提前入戏,若待戏台开场才匆匆扮演,便太迟了。”裴玦正襟危坐,严肃道,“公主不明白这个道理?”
裴玦也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拿乔作态不可太过的道理。李梵清这几日低声下气哄着他,不得不说,他看在眼里,心中对此极为受用。有了这两日的经验,裴玦觉得,不过是做一回戏,扮作不和,还能再度体会体会李梵清讨好于他的滋味,他自没理由不顺着李梵清的台阶下。
李梵清闻言微怔,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道:“可这马车里又没有外人……你怎地还摆脸色给我看?”
裴玦握拳抵在唇畔,轻咳了两声,再开口时却又理直气壮:“我说了我没有生气,是公主不信罢了。”
李梵清轻“嘁”了一声,将“谁信”两个大字写了满脸。她记起上回也是在马车内,她同裴玦说起坊间强逼传闻,她戏说裴玦这人定然极为难哄。这几日的情形教李梵清觉得,她果真是识人有方,没看错裴玦。
“这几日教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她卖了个关子。
“什么道理?”
“你这人的确不好哄。”
裴玦扬眉,说道:“万事万物都须对症下药,只是你未找对法子罢了。”
李梵清不以为然,轻声笑道:“风情月趣的道理我比你懂,我自是知道什么法子最能治你。只不过,我不想你这么快便如愿罢了。”她确实想看看,裴玦生她的这通闷气能气到何时。
果不其然,裴玦开口问她道:“什么法子能治我?”
李梵清也极为大方,朝裴玦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裴玦见状,自也只能朝她身畔挪了过去,挨着李梵清坐下,递给她一个“洗耳恭听”的眼神。
金玉玎珰,李梵清侧过脸,耳珰上坠着的东珠轻打在她脸颊,她却不以为意,伸起手轻拨了拨耳后碎发,柔荑玉白,挡住了她与裴玦耳语时翕动的朱唇。
马车适时停下。外间有内侍尖声高唱,宣告众人承平公主与驸马驾临。
李梵清来不及去回味裴玦听到她方才那句话时的神情,似有躁动难掩,也似是意动神摇。
她扶着兰桨的手臂步下车驾,裴玦自随在她身后也下了马车。
临淄王李洮见李梵清如见神祇一般,恨不能顶礼膜拜,但李梵清见他却是神情淡淡,似不大高兴。李洮心中登时一紧,不由打起十二分精神,眼尾余光扫过王妃朱氏,暗暗提醒她须得时刻注意着这位小姑姑的情绪,可千万别怠慢了她,更不要触了她的霉头。
李洮这人虽平时迟钝,但今日他看清裴玦面色那一刻时,却忽地福至心灵,似乎隐约咂摸出了些味,好似明白了李梵清今日为何不悦。
李梵清的不悦对李洮来说或许没那么重要,但朱氏作为女主人,今日自是由她招待李梵清,她只得硬着头皮,顶着李梵清那样一张冰脸,领了李梵清往花园中去。
朱氏一直不知为何自家王爷极为看重这位小姑姑。若换作是她,这般不好招惹的人,她自是避之不及,何苦上赶着求得她来?
要她说,这哪是请客,这分明是请了尊菩萨!今日这情形,明摆着是公主与驸马感情不睦,神仙打架,连累他们这些小鬼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