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和别的林子不一样,以此为界,方圆五里,都是都阳侯府祖坟所在之处,历来侯府男丁殁了便葬在此处,一般百姓都知道这事,谁也不会往这儿来。
若是被侯府知晓,便会认为是冲撞了祖宗,百姓得罪不起。
自然也会告诉家中的孩子,不要往此处来。
“不是张妈!”小不点显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套话,聊了这么几句后,他就忘了自己开始不打算和对方沟通的决定,“张妈平常都不让我来的,我有时候会偷偷跑过来。”
不让他来这点倒是对得上。
“她既然不让你来,你为何要偷偷来?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我当然知道!”一听得这问题,小不点仿佛有了底气一般,“这里是我父……”
“哎唷我的小祖宗!”
小不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阵尖锐的声音打断,引得众人都转头看去。
关静姝还没回过神时,便见眼前一花,接着跟前原本被婆子抓着小不点被那不知从哪儿忽然窜出来的人拉走。
“小祖宗,我找了你好半天了,你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先前不是跟你说了,这里不能乱来的吗?”
那说话的人看着年纪倒不是很大,一身粗布衣裳,黑发随便挽了个髻,鬓边还有几缕垂下来,并不算白皙的额头隐约有汗珠沁出,整个人说话时还带着喘气声,显然是一路跑来的。
她看着自己跟前的小不点上下打量了好几回,确定对方没什么问题后才转过身来看向身后的人。
“这位夫人,对不住,我家这小组总是爱乱跑,我怎么说都不听。这不刚才我带他出去转转,结果转头他就不见了。真是对不住,给您添麻烦了。”说完又道了声歉。
关静姝看着对方方才那焦急的模样,显然是真的担心这小不点,便也摆摆手说了句没什么。
“你就是这孩子口中的张妈?”她问了句。
那女人便忙着应了声。
“是的,我家小少爷命苦,母亲走得早,父亲也不知去向,我原是照顾小少爷的妈妈,后来我家夫人去了后,家中便败落了,家里的下人走得走,散得散,只剩我和小少爷相依为命。孩子还这么小,我也不忍心丢下他自己走了,便带着小少爷在城外找了个地方住下。我没什么本事,也挣不到什么钱,只能勉强度日糊口,不委屈了小少爷罢了。因着在城外住着,也就不怎么知道京城中的消息。”她说着还指了一个方向,“我们的住处就在那边二十多里的地方。”
关静姝倒对对方的身世没什么兴趣,只是听了最后一句问了声。
“你们的住处离这里二十多里?”
张妈忙说是的。
“那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她看着对方,“这是什么地方你应该知道吧?”
“自然是知道的。”张妈说着脸色有些发苦,“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小祖宗总爱往这里面跑,我跟他说了许多次这儿不能来,他还是要跑过来。”她说着看向关静姝,“夫人,您行行好,我知道偷闯进来是大忌,只是孩子还小,您要罚,就罚我好了……”
她说这话时全然一副为孩子着想的模样,看着是真的想替这小不点受罚。
关静姝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
她原留下这孩子不过是看着对方和宁成业生得太像,多问几句罢了。
可眼下听这张妈说的话,似乎只是凑巧。
就连住哪儿都告诉她了,她若是不信,大可自己去查。
尽管心中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可自己丈夫只有自己一个女人,且膝下无子嗣的事是事实。
不过是长得相似罢了,孤儿寡母的,她未必真的为难对方不成?
尤其是这孩子双亲都没了,也是可怜。
思及此,她摆摆手。
“无碍,日后跟孩子好好说,再有就是看好些,不要再让他来这里的,无论是什么原因,这地方总归阴气重,对孩子也不好。”
张妈闻言自然千恩万谢,领着小不点就要走。
谁知那小不点听完了两人的话后便喊了声。
“张妈,我为什么不能来啊,你先前不是说这地方是……”
“是什么是?!”张妈还不等对方说完便直接打断对方的话,“小祖宗,都跟你说了,这地方是都阳侯府的,你总跑过来做什么?我先前说了还不听,今天若不是伯夫人大度不追究,你这屁股都要开花!”
说着便冲着关静姝不好意思笑了笑,关静姝也没计较,点点头算是回应,接着看着对方领着孩子往先前指向的住处方向走去。
过了良久,眼见两人的身影已经看不见,关静姝才收回视线。
经过这么一打断,先前她想跟宁成业说的那些话也都没心思说了,只是在对方坟前说了下刚才的事,又感慨了下那孩子和宁成业确实相似后便叫了人打道回府。
原本孩子的事只是个小插曲,她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回程的路上靠在车壁上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欲睡,可随着车慢慢往前,原本都要睡着的她猛地睁开双眼。
“云隐,才刚那张妈叫我什么?!”
云隐一怔。
“少夫人?”
关静姝心中想了想,这才意识到不对。
“她走时是不是叫了我伯夫人?”
她封三品诰命的事,京城各府知道,但百姓知道的少,更不论这么个住在京外的妇女,且对方先前还特意说了,自己并不清楚京城的事。
宁成业下葬的地方确实是都阳侯府的属地不错,可一个住在京城外,一心只想着养育小少爷的女人,又怎会一眼便认出她是谁?
连她的婆母宁夫人都没有诰命。
那张妈带着孩子离开时却准确叫出了她的封号。
若非早就知道她,怎会这么清楚这些?
可自己对那人一点印象都没有,定然是没见过的。
直到这时,关静姝才反应过来。
她想起先前那孩子一再被打断的话,和张妈的那些言语。
一个小孩子不可能无缘无故总是去满是坟堆的地方,张妈故意不让孩子说话,又说了那些误导她的话,让她以为对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轻易地放走了两人。
张妈会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
——她说的都是假的。
第二十六章
关静姝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自从前几日在宁成业的墓前见了那孩子后, 她总是会想起对方的模样。
还有那个跟在那孩子身边的张妈。
原本她以为对方是说话诓骗她,事后叫了人去查。
可后来发现,张妈确实带着那孩子住在她说的地方, 位置方向都对得上, 且派去的人也回说, 经过打听,那地方确实只有张妈带着孩子住着, 听说是家中遭了难流落至此。
一切都和张妈告诉关静姝的那些话对得上。
照理来说,她应该打消心中的疑虑了。
可即便听了来人的回报, 她心里也总是不踏实。
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这种疑云压在心里, 始终无法散去。
她这边正想着要不要再派人仔细查查,那边便听得说婆母身子不适, 请了大夫。
“乔嬷嬷,母亲如何了?”
得知这消息的关静姝忙放下手头的事匆匆赶往正院, 此时的大夫早已离开许久, 关静姝也在房外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从里面出来的乔嬷嬷。
“少夫人, 大夫说了,夫人没大碍。”乔嬷嬷道,“只是近几日没休息好,再加上连日下雨, 染了些风寒,开了药喝了,再好好休息便可痊愈。”
关静姝听后心中才略一松, 正要说什么时, 乔嬷嬷便先她一步道:“少夫人, 夫人叫您进去,说是想和您说说话。”
关静姝一怔。
她也是没料到几个月了都不愿见她的婆母今日竟会忽然让她去见面。
转念一想倒也好。
原本她便想着看能不能进去瞧瞧对方眼下如何了,如今婆母既先一步开口了,想来也是有所缓和的迹象。
因而关静姝心中反而生出些喜悦。
丈夫走了,她自然不想和婆母闹得这样僵,先前已经在丈夫坟前立了誓,说要替对方一辈子尽孝,定不能食言。
一旁的云隐闻言面上也有些高兴。
因为她知道,自家主子这几月为着夫人不待见的事,心中也很是难过,只是多数时候不表现出来罢了。
如今两人有缓和的迹象,自然是好事。
关静姝这边多问了乔嬷嬷几句后便打算去房间看看婆母的情况,结果刚到门口又被拦住。
“少夫人,您一个人进去便好。”乔嬷嬷看着她身后的云隐,“大夫说了,如今夫人染了风寒,身子骨有些弱,人多了不利于养病。”
关静姝闻言也不纠结,转头吩咐云隐在外等着,接着便自己推门入内,而乔嬷嬷则拿了先前大夫开的方子叫人抓药去了。
说实在的,几个月没踏足这房间,关静姝推门入内的瞬间,掌心都冒出些汗来。
心中也有些紧张。
她还记得当初刚得知宁成业死讯时,婆母那绝望的模样,而在知道宁成业是因着自己一句话才没了命后,便彻底厌了她。
这些日子无论她如何小心讨好,对方始终不愿理会她。
关静姝也知道自己脱不开干系,所以从不为自己辩解什么。
总是默默受下一切,再吩咐了伺候的人好好伺候。
只是没想到当自己要再次面对婆母时,她会这样紧张。
她甚至做好了对方当面羞辱她的打算。
可这一切都没发生,进了房间后,关静姝看见婆母半靠在床头,整个人的气色有些差,眼也微盍着,似是在闭目养神。
而关静姝推门的声音吵醒了她,宁夫人缓缓睁眼。
霎时间,两人四目相对。
短暂的沉默后,关静姝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你来了。”最终,宁夫人说了句,“过来坐吧。”
她眼神示意了下在自己床边的一张圆凳上。
关静姝便轻着步子走了过去,接着小心坐下。
许是见她小心的模样,宁夫人便说了句。
“这么久没见面,你在我跟前竟也这样谨慎了吗?”
关静姝一听便忙道:“母亲误会了,大夫说您眼下身子骨弱,我怕动作大了惊了您。”
宁夫人便笑了声,不知想了什么。
“有什么怕的?比这再大的惊我也受过了,还不是熬了过来?”
这下关静姝不知要怎么说才好了。
看来对方还是怪她害死了宁成业。
半晌后,见她一直沉默,似是不想让氛围显得太凝滞,宁夫人便主动开口问了句。
“听得说前几日你去看业儿了?”
“是。”关静姝应了声,“原本早该去的,只是天一直下雨才耽搁了。”
“是啊,多去看看也好。如果不是我这身子不争气,我也想自己去看看业儿。”
关静姝一听便说等她身子好了,自己陪她一起去。
宁夫人却摆手,接着长叹口气。
“说起来,多去看又有什么用?如今这侯府都败落成什么样了,老侯爷走了没多久,业儿也没了,膝下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的,这才是真正的绝了后了……”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淡,眼神也没看向关静姝,不过虚虚落在前方不知何处。
可最后那句落入关静姝耳中,让她整个人仿佛被针扎了似的。
原本她还在想,要不要将先前遇见个生得极像宁成业的孩子的事说出来,如今听得婆母主动提及她和宁成业膝下无子一事,便彻底将心中的想法压了下去。
老来丧夫丧子,还没有孙儿可颐养天年。
关静姝不是没怀疑过什么,可……眼下看来,若那孩子真和宁成业有什么关系,婆母又何至于整日过得这般形如枯槁?
又怎会允许侯府血脉流落在外?
说到底,不过是她自己不能绵延子嗣,却还如此多疑。
从房间中出来后,关静姝的面容也有些苦涩,恰逢乔嬷嬷手捧了药回来,见她如此便多问了句。
关静姝却只是摇头,说了句没什么,又请对方好好照顾婆母,接着才带云隐离开了正院。
同时心中也打消了叫人继续查张妈和那孩子的事。
可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正院后,回到房内的乔嬷嬷把她刚才的那番神情都复述了遍,接着才道。
“老奴瞧着,少夫人心里只怕不好受。”
尽管说没什么事,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心中有事压着。
宁夫人先是喝了对方递来的药,接着才道。
“不好受就对了,若不然我为何要见她?”
如果可以,她真恨不得一辈子都不见这个让侯府成了如今模样的女人。
若不是她,大郎也不会无法认祖归宗,只能养在外面。
“对了,张妈那边怎么说的,都告诉她了吗?”
“老奴昨儿便跟她说了,叫她日后多看着点小少爷,莫要叫少夫人再撞见了,否则下回便没这么好再遮掩过去了。”
听了这话,想到刚才和关静姝相处的场景,宁夫人这才放下心来。
“也不枉我得了这么场病。”
原来张妈在撞见关静姝的当天夜里,便悄悄来了侯府找乔嬷嬷,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乔嬷嬷听后自然是惊出一身冷汗,一刻不敢耽搁便什么都告诉了宁夫人。
原先张妈想着带大郎一走了之,先出去避避,待关静姝这边查不出什么了再回来,却被乔嬷嬷劝住了。后来跟宁夫人一说,宁夫人果真说了让对方不要走,就留在住的地方,不要怕关静姝叫人去查。
否则越是不在便越是心虚。
原本宁夫人想着关静姝查了一回后发现不了什么,便会放弃了。毕竟那住在张妈周边的人都已经被她叫了人打点好了,定不会说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