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震霆唯有苦笑,他将妻女接来京城, 本打算一家三口今后平平静静过日子, 哪晓得锦荣这孩子天资卓绝, 亦或者说运气非凡,接二连三地出风头, 倒是让顾家的名望更上一层楼。
他既喜且忧,一面欣慰女儿的出息,一面又难免忧愁, 如此一来,眼红顾家的人将更多了。
皇帝哪知晓他这九曲十八弯的心思,身为上位者,赏就是赏,罚就是罚,于国有益的事,再多的奖励都是应该的。
皇帝便笑道:“你的官阶已是加无可加,倒是锦荣那孩子, 朕早说要给她一块封邑, 如今恰是时候。”
跟铁矿比起来, 区区百户千户食邑都不算什么了。
顾震霆忙道:“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只是臣与女儿阔别多年,惟愿住得近些,不想两地分隔。”
这当然是顾锦荣的意思,她还是那句话,给了封地也不便治理,且每年收成得看天意,不如折算了现银实在。
皇帝哈哈大笑,“震霆啊震霆,你也有今天,好,朕便依她。”
顾震霆老脸微红,他为官清廉,女儿却是一味地向钱看,难道显得有些家风不正。但身为父亲,他在家中却是没有多少话语权,谁叫锦荣这孩子天生地着人爱呢?连陈老太爷都把她当大佛供着,顾震霆当然也没法子。
再则,要支撑偌大一个将军府,没点花销也不成,总不能还叫薛氏母女和从前一般节衣缩食过日子,顾震霆瞧着也不好受。
殊不知在皇帝眼中,巴不得顾家多多向他讨要些赏赐,臣子清廉虽好,可若一味孤介,岂非显得君王过于刻薄;何况顾震霆要是一点把柄都不落下,他还不肯放心用他。
皇帝于是大笔一挥,遣心腹内侍把五千两黄金抬去将军府里。
顾锦荣看到担架时眼睛都直了,揭开帘布,底下是满满当当黄灿灿的赤金,且都为整整齐齐的官锭,皇帝这个把一个县的府库都抬来了罢?
须知按市价,一两金子约合十两白银,皇帝这样的手笔,足以抵得上五万两银子了!倘按她爹纯俸禄算,怕是十年都未必挣得回来。
薛氏亦两眼呆滞,“公公,皇帝的旨意确实没有传错?”
那执着拂尘的内侍道:“君无戏言,还请姑娘放心笑纳便是。”
顾锦荣小声对母亲道:“娘,您别以为陛下多慷慨,明年我嫁给他儿子,嫁妆照样得带过去的,羊毛出在羊身上,他才不可惜。”
内侍:……乖乖,当咱家听不见是么?
只得轻咳了咳,“姑娘放心,三殿下的婚事自有内务府统筹料理,用不着姑娘出一分一厘的。”
顾锦荣拍着胸口,念了声阿弥陀佛,万幸万幸。
薛氏怕她再说话得罪人,忙拉到一旁,“公公,陛下可还有何别的旨意?”
内侍就把顾震霆婉拒封邑一事说了,并道:“陛下总不愿委屈令千金,因此日夜绸缪,给姑娘起了个封号,往后叫着也便宜。”
顾锦荣来了精神,她这县主本来只有虚衔而无徽号,跟正经册封的无形中矮了半截,这下可以堂堂正正在人前显摆了。
然而当内侍掀开黄布,看到那两个鲜红的大字时,顾锦荣的表情只能用无语来形容。
福星县主。
真要是夸她,哪怕取个“福康”“福宜”也好啊,这么空口大白话似的,好土。
内侍笑道:“自县主出现,陛下遇着多桩好事,先是三殿下得以找回,后又蒙姑娘伴读,学业精进,如今不但夙愿得偿,觅得那铁矿之秘,连太后娘娘的身子都日益康健起来,可不正是皇家小福星么?”
这可不是他曲意逢迎,皇帝原话便这么说的。
顾锦荣也只得勉强消受,福星就福星罢,总比灾星好。
送走来人,薛氏难免又一番感叹,叮嘱女儿务必戒骄戒躁,切莫得意忘形,在人前失了修养。
顾锦荣满口答应着,她能找谁炫耀啊,差不多年岁的京城闺秀都跟她处不来,满打满算也就陈候一家,外加萧云霓顾湘湘这几个。
铁矿一事关乎机密,自然是不便告诉的,萧云霓也看不上这点银子,至于顾湘湘……
顾锦荣觉着做人还是得大气点,于是强忍着肉痛带她到仓库前,给她看那些金灿灿的宝贝,并表示自己可以分她一半——念在主要地址是顾湘湘提供的,论功行赏,四六也成,再不济,三七开?
二八?不能再多了。
顾锦荣在心里把底线调得越来越低,哪知顾湘湘小姑娘却莫名其妙看着她,“为什么说起银子,咱们要分家了吗?”
顾锦荣道:“当然不是,我是替你着想,怕你吃亏。”
顾湘湘压根不怎么在意,“咱们住在一起,有什么吃不吃亏的,”她睨了顾锦荣一眼,不是很确定地道,“你会养我一辈子对吧?”
顾锦荣忙说自然,且不言萧玉璋卧病,顾湘湘无处可去;便是萧玉璋清醒了,也未必肯要这个毫无血缘的女儿。
顾家送佛送到西,当然是义不容辞的。
就单从实惠的角度而言,顾湘湘也挺容易养活,她饭量虽大,却不挑食,每个月加餐几顿烤肉就很满足了;衣裳更是好办,她压根不爱绸缎,倒是更喜欢北狄人方便利落的穿着,光她去年带回的那些就够穿几十年了。
哪怕养她到寿终正寝,两万五千两银子也是决计花不完的,要是出嫁当然另算——不过好歹顶着个公主名头,皇帝怎么也不会亏待她的。
顾锦荣越想也觉着这笔交易划算,亲亲热热拉着对方的手,“好妹妹,往后你缺什么短什么只管来问我要,我绝不会让你受苦的。”
顾湘湘被她激出一身鸡皮疙瘩,诚实地道:“你都是用这种口气对三殿下说话的吗?我觉得他该治治耳朵。”
顾锦荣:……
小屁孩,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哈。
还有,她怎可能对萧逸这么肉麻?想都不要想。
不过说不定萧逸倒是很期待呢。
*
慈庆殿里的三皇子忽然打了个喷嚏,侍人忙递上手炉来,低低道:“殿下这几日夜夜温书受凉了吧?还是爱惜身子为宜。”
萧逸望着窗外初雪出神,眼看着快过年了,那小姑娘光顾着乐呵,怕是早把正经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下个月就是裴先生大考,她不赶紧临时抱佛脚,如何能应付过关?
本来还指望她自己想起来找他求助的,哪晓得这人天生没心肝。萧逸摇摇头,到底还是将抽屉里整理好的笔记取出,让内侍送到顾家去——不指望她融会贯通,好歹能死记硬背个几篇罢?
内侍笑道:“就只这些么?再无别的?”
不细看封皮还以为是情书呢,藏在衣兜里带过去,他可不成私相授受的了?
萧逸想了想,横竖年关快到了,不如就以女婿的名义给老丈人送点年礼——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等见了礼物,自然知道是给谁的。
侍人高高兴兴答应着办去。
太子萧翎踩着积雪经过,远远便看见慈庆殿出出进进,都是萧逸的人手。顾家这么一风光,他做女婿的当然也长脸,愈发得巴着不放了。
他冷哂一声。
史皇后拉着儿子冰凉的手,心情同样不怎么愉快,她原本不十分看得上这顾家女,举止粗野,又贪婪鄙俗,唯利是图,哪知皇帝却把她当宝贝捧着,如今还真熬出了名堂:怎就误打误撞问出了那铁矿的消息?真是瞎猫撞着死耗子。
史皇后固然有点懊悔,早知如此,当初翎儿提亲的时候就干脆以正妃之礼聘回来就好了,至于她担不担得起宗妇之责,横竖只拿她当个摆设,用不着介意,大不了等翎儿登基再废掉就是了。
如今却让徐氏的儿子捷足先登,这算是报应么?
不,她不信天命,只信自己。
史皇后给儿子紧了紧披风,冷声道:“这些时日,你要多盯着你父皇,别叫他被奸人愚弄,还有太后那里也要费些心思,都是一样的孙辈,她不会只疼那个孽种却不要你的。”
萧翎木然点头,心里却想着,母后还是一样的刚愎自用,永远不知反省。
在她心里,自己究竟算什么,一个助史家掌握朝堂的工具么?
第41章 新年
顾锦荣看到那个眼熟的黄门令, 一眼发现他是萧逸宫里的,心里不消说高兴极了,她正想跟萧逸炫耀炫耀呢——福星县主的封号虽然老土了点, 但赏赐可是实打实的。
不过当她看到黄门令兜中取出的笔记后, 立刻倒吸了口凉气,这段日子吃瓜吃得太热闹, 她都把年末的大考给忘了,亏得有萧逸这个外挂智多星, 否则不知道裴先生那里如何收场。
顾锦荣赶紧接过,连声道喏, “有劳公公跑一趟。”
她倒不至于错看成情书——萧逸还没给她写过情书呢。
仅有的一回也是那条含蓄白手帕, 还被锦荣会错了意, 以为要她将帕子绣满,后来萧逸就再不玩这种老套酸腐的把戏了。
顾锦荣还挺遗憾的, 她挺想看看萧逸那笔铁画银钩的好字写出来的情诗是什么样子——前提是她读得懂。
正畅想时,黄门令的第二样年礼也到了,却是一架板车载着乌漆嘛黑物事, 四蹄都用绳索缚着,看起来仍十分活泼,在空中蹬来蹬去。
连顾湘湘也兴奋地跑来,“这猪怎么黑黢黢的,墨汁泡久了么?”
一个两个都是活宝,黄门令眼皮抽了抽,好声好气道:“这个是暹罗国进宫的小香猪,满上林苑也只得六七头, 殿下想着福星县主好胃口, 便让奴才运一头来。”
你直接说我嘴馋好了。顾锦荣飞个白眼, 嘴上却对顾湘湘道:“就这么宰杀了怪可惜的,咱们不如养着它罢?”
未来皇子妃真是心善……黄门令深以为然地点头,觉得自家主子娶着了一位贤妻,哪知顾锦荣接下来便道:“还是养肥了再吃,这么点都不够塞牙缝的。”
黄门令几乎绝倒,忙道:“县主,这种猪是长不大的,百八十斤就顶天了。”
“真的吗?”顾锦荣表示怀疑,她还没听过长不大的猪,就连后世那些号称宠物猪的货色也照样能变得脑满肠肥,这暹罗猪莫不是成精了?
黄门令无言,他又没养过,哪里知道究竟,对方既如此说,他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好在顾锦荣并没打算立刻宰杀,倒不是嫌血腥,而是想走可持续发展的道路——这小香猪倘若真个美味,一顿吃了不就太可惜了,不如试试能否跟本地的种猪杂交,若运作得好,不但家中可以加餐,没准还多了条生财致富的捷径。
顾湘湘连连点头,觉得是个好主意,完全不去想她姐姐是怎么懂得“杂交”这种专业术语的。
黄门令被这两个女孩子彻底打败了,横竖他的职责已经尽到,剩下的也用不着他操心。
正要转身离去,顾锦荣忽又咬着嘴唇进屋,脸颊飞红地将一个包袱递给他,“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把这个给三殿下罢。”
黄门令也没盘问,只轻轻点了点头。
回去后交给自家主子,萧逸打开一瞧,却是两双厚实的手作棉鞋,鞋面虽不十分精致,亦无繁复的刺绣,然用料却十分扎实,比内务府送来的都沉,针脚亦堪称绵密,可见是用了心的。尤为难得的是鞋底还加了隔断状的凸起,雪天也可防滑之用。
她还记得他年年生冻疮的事哩。
萧逸捧着这满载着情意的物事,只觉得心里比吃了桂花蜜还甜。
黄门令小心翼翼地道:“顾姑娘怎知殿下尺码?”
萧逸横他一眼,“我说的。”
奇怪,他怎不记得书信里有提到这些,若是在宫里谈论这等私密之事就不可能了,顾姑娘也不是不谨慎的人。
正猜疑时,只听萧逸冷冷道:“你若敢把此事泄露出去,仔细你的脑袋。”
黄门令:……
话说,自家主子跟顾姑娘是定了亲的罢?那还偷偷摸摸图什么,是觉得偷情更刺激么?
他真不懂这些贵人的想法。
*
眼瞅着大限将至,顾锦荣只能抓紧抱佛脚,把其余琐事悉数撇开,转而一心一意背诵萧逸给她的笔记——萧逸押题该是有一套的,想来不中亦不远矣,混个及格分该没问题。
只是为了脸面着想,她也不能太丢人了,她毕竟是皇家儿媳妇呀,放在现代,最差也是凯特梅根之流。
顾锦荣心无旁骛,投喂那头小香猪的差事便交给了顾湘湘,哪知顾湘湘“日久生情”,看小香猪越看越亲切,许是因为肤色相近的缘故,愈发多了些惺惺相惜之感。
某日薛氏从厨房端着一盆腌肉出来,顾湘湘的眼泪当时便成了断线珠子,泪滴成河,及至薛氏带她去围栏看了之后,才得以收场。
薛氏哭笑不得,“总听闻北狄人凶残蛮暴,这丫头倒是天生的菩萨。”
顾锦荣炯炯有神地道:“娘,我看她是盼着那猪仔早日修成人身,好来个以身相许呢。”
薛氏嗔道:“别胡说。”
只听过黄大仙狐狸精的,哪来的什么猪精,便真有,人家黄花大闺女也瞧不上。
顾锦荣信誓旦旦地道:“天蓬元帅不也是此物化形么?人家高小姐照样八抬大轿求着做女婿呢。”
顾震霆碰巧路过,亦凑趣道:“谁是天蓬元帅?三殿下?”
顾锦荣立刻抗议起来,“爹,人家三皇子玉树临风潇洒着呢,哪一点沾的上边?”
顾湘湘撇撇嘴,“真不害臊。”
锦荣振振有词,“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反正也没什么好避嫌的,还怕人说呀?
薛氏对女儿这直白坦率的性子毫无办法,怎么越长大越藏不住事了呢?
但或许三皇子喜欢的就是她这点。薛氏望着女儿澄澈明净的双眸与微微泛红的耳朵,不着痕迹叹了口气。
亏得萧逸帮忙作弊,顾锦荣顺利通过了年末的选考会。至于裴先生是否相信她的真实水平,这个就见仁见智了,但许是想着好不容易过个年,裴先生也懒得寻她麻烦,勉励了一番明年须加倍努力后就回乡探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