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晚照虽是侯夫人,但是女主人去世一般只有自家亲眷守灵,陈家在渝州,父母亲又年事已高,定是很难赶来京城,至于晚照的兄弟又经常在外跑镖,就算消息到了渝州,怕也未必能及时收到。
所以眼下,守在灵堂里的,便多是楚府的家眷亲属,而陈晚照这些年与楚府的旁系亲眷来往并不多,关系也不甚亲厚。
因而陈晚照觉得,这些人能来露个脸也算是有心了。
“你来了。”
灵堂里,老夫人正带着两个孩子坐在中间,楚礼和看到楚徵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只把香递过来之后便甩袖走开了。
陈晚照捏着长香走到棺材前,垂眸看了眼躺在里面的自己。
这些年过去,她也有些老了,何况病了这么许久,脸上更显憔悴。
几步之遥的距离,陈晚照在楚徵的身体里看着自己的毫无生息的遗体,这感觉好像有点庆幸又有点悲戚。
三天之后,她便要出殡了,搞不好那时候,还是她自己亲自送自己。
老夫人刚把小璟和哄睡着,招眼却看到张宣正的夫人带着侄女朝老夫人这边靠过来。
张宣正算起来是老夫人的表弟,他家这姑娘她也见过几次,虽说是个乖巧漂亮的孩子,但是若是在这个时候来说道些别的,那就太不懂事了。
张夫人见桓老夫人看到自己,脸上便堆起笑来。
“好些日子没见,老夫人身体还是那么硬朗……”
老夫人闻言笑了笑,“不行了,年纪大了。”
张夫人说着走到老夫人身边看了看偎依老夫人怀里的两个孩子,不由得叹息起来。
“我记得这两个是璟晟和璟和吧?唉……还这么小,正是招人疼的年纪,如今……”
“这真是世道无常啊。”
老夫人听着张夫人惋惜,回忆起晚照嫁过来这些年的种种,一时也心软了起来。
“徵儿之前在外面征战,我这老骨头早就做好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准备,谁能想到没送徵儿,竟是送走了晚照,你说这事谁能想到呢……”
张夫人听着也跟着叹息,然后抬手招呼了下自己的小侄女。
“锦芝快过来,见过老夫人。”
张夫人说完,便见一个一身素裙的小姑娘踩着碎步走上前对着老夫人盈盈一拜。
“见过老夫人。”
老夫人看着小姑娘,脸上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这是谁家的孩子,长得这般水灵?”
张夫人一听忙接上话,“是我兄长也就是徐少府家的千金,叫锦芝,今年刚十六。”
说着张夫人便满怀期待的看了老夫人一眼。
“您看,这侯夫人走了,两个孩子才这么点大,侯爷又还年轻,这后宅总要有个人照顾着不是?”
锦芝站在张夫人身后听到这般言语,顿时脸上飞起红云,捏着手帕只想逃走,可转眸间又瞧见不远处绝美俊逸的平阳候,便又强忍着羞意继续颔首站着。
老夫人抬手轻轻拍着小璟和,她虽早料到这张夫人的来意,却没想到这女人这么毫不顾忌的,不过面上她还依旧带着温和笑意。
“弟妹,我这儿媳妇尸骨还未寒,你考虑这些为时尚早了。”
张夫人被问的脸上一热,但还是不死心道。
“老夫人,弟妹也不是小姑娘,这做长辈的道理,我也懂,可一码归一码……难不成您就舍得让侯爷就这么带着两个孩子一辈子这样?”
张夫人这话倒是把老夫人给说笑了。
她楚府再不济也有世袭的爵位,何况徵儿又不是什么纨绔子弟,要功名有功名要容貌有容貌,被这老妇说得仿佛没人要一般。
老夫人心中不悦却不显露,她抬眸看了眼站还在棺椁旁的儿子,才转眸对着张夫人笑道。
“我已经老了,孩子的事情,我早就不问了,也问不了,至于锦芝的事,与其问我,还不如去问侯爷自己。”
张夫人心想这种事情还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夫人怎么会做不了主?可她还想再多说,却见老夫人已经闭上眼眸,显然是不想与自己再多说。
碰了一鼻子灰的张夫人寒暄两句之后便只好退开了,她脸上有些郁色,瞥了眼身边只顾着对着个鳏夫脸红的侄女,不禁又多了几分气恼。
“姑婶能帮你的都帮了,你自己也听到了,那老夫人说她做不了主,还是看侯爷自己。”
锦芝闻言收回目光,对着姑姑便拜了拜。
“锦芝都听到了,多谢姑婶。”
徐锦芝低垂着眼眸,其实并不觉得老夫人是在拒绝她,反而觉得老夫人是在鼓励她主动一点。
她倾慕平阳候很久了,原来侯府有当家主母,侯爷又对那陈氏一往情深甚至连妾室都不曾纳,如今陈氏死了,死人总不会和活人争,只要她以后长久地陪伴在侯爷身边,总能日久生情。
她想,当年的陈氏想必也是如此。
老夫人身边的动静不是很大,不过但凡有些眼色的人都猜得出来发生了什么。
“着急也不是这么着急的,真是不知羞!”
陈晚照正守着自己的棺材发呆,猛然间听到灵堂外传来熟悉的嗓音,条件反射一般竖起汗毛警觉起来。
这声音一听就是她那无法无天又任性至极的小姑子——楚礼笑。
这姑娘没嫁人前就天天找她麻烦,说起来刚嫁入楚府没多久她俩还打过一架。
虽然她打赢了,但是还被罚在祠堂跪了一夜,以至于到现在还有些阴影。
所以陈晚照听到声音后的第一直觉便是这小姑奶奶定是闹灵堂来了。
果然她一走出去,便见一个粉嫩娇柔的小姑娘被楚礼笑骂地哭红了眼睛。
陈晚照抿了抿嘴,原来她是她嫂子,她找她麻烦,现在她是她哥哥,她还敢闹?
“到底怎么回事?”
陈晚照说着眼睛却看着楚礼笑,楚徵这厮虽长得貌美,但是毕竟从军多年,敛下神色的时候自有一股令人紧张的冷肃。
一时间倒真的把楚礼笑吓住了几分,但很快楚礼笑一想明明自己有理,便重新挺起胸脯。
“嫂子才刚走两日,这丫头就想当你继室了,我骂她两句怎么了?”
第5章
这世上,人心是最易变的。
比如说此时此刻,看着满脸不忿的楚礼笑,陈晚照便突然忘却了前尘恩怨,惊觉自己从前亏欠小姑子良多。
当初跪完祠堂之后,身为长嫂的她偷偷趁着夜色去绞了小姑子的头发,后来楚礼笑成亲时,她还不怀好意的往人家合衾酒里下了点猛药,楚礼笑的夫君是个威武的将军。
据说……小姑子第二天没下来床。
思及此陈晚照良心微痛。
但是痛归痛,她现在可是楚徵。
“无论如何,来者是客,你怎能如此无礼?”
夫妻十年,陈晚照学起楚徵说话,能有个九成像,她看着楚礼笑渐渐红起的眼角,然后不情不愿地回了声是。
陈晚照摸了摸良心,发现微痛之后竟是一阵缠缠绵绵的苏爽。
楚徵不知何时也飘了过来,他斜睨着身边的陈晚照,此时她背对着众人满脸的小人得志,楚徵下意识的便想出言指责,可他张着口凝滞了许久,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他沉默地瞧着眼前的人,微微叹息。
罢了,闹就闹吧。
平阳侯夫人故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京城,楚徵在朝中虽不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但为官多年也算是举足轻重。
今日来拜谒的朝臣不少,有楚徵在身边陈晚照倒也没露馅,只是瞧着他们一个个欲言又止欲诉还羞的神情,陈晚照深感迷惑,她趁着楚徵去偷听几个内阁说话的功夫,拦了准备去上香的大理寺卿。
“……你方才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被挡住的徐麟恭敬的对侯爷行了一礼,他本是罪臣之子,若不是当年有侯爷为徐家翻案,他哪里会有如今的前途,思及此徐麟心有戚戚。
“侯爷,麟人微言轻,可终究斯人已逝,侯爷切莫过度伤怀,无论如何两个世子还小,侯爷便是不考虑自己也要为两个世子考虑……”
徐麟说到此处长叹一声便似说不下去,陈晚照看着他作揖离去,微微发怔。
若是她理解的能力没有差错,这徐御史应当大概也许是在劝慰楚徵。
此时楚徵已经偷听完了,正心满意足的飘回来,陈晚照怀却瞧着眼前的艳鬼满脸的困惑。
真是怪哉,她与他过了十年,也未觉得这老东西是个多么情深义重之人,怎么旁人口中,他楚徵却成了儿女情长要死要活之辈。
陈晚照目光很直接,楚徵被盯着有些不舒服 ,他原本想走,拧巴了半晌干脆又飘到陈晚照身边。
“你作何一直看我?”
听到楚徵问她,陈晚照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
她学着楚徵的样子负手站着,既不远离人群,却又保持适当的距离,陈晚照并没有刻意去学楚徵,只是过了十年,他平日什么样子她太清楚。
想着陈晚照转眸望了眼在老夫人怀中依偎的两个孩子,其实刚怀璟晟那会,楚徵与她,日子过得还算融洽,她害喜厉害,他便日日围在她身边,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捏肩揉腿。
可璟晟出生之后,他便突然冷了。
那时候或许有发生过什么,但是陈晚照却怎么想不起来,她只记得生产之后,那老东西不仅不照顾孩子,每次她一提还摆着一副苦大仇深的嘴脸。
想起那些晦气日子,陈晚照便在心底暗恨。
若是她能争气点,不馋那老东西容貌,早一拍桌子与他和离了。
三日后平阳侯夫人的遗体便下葬了。
陈晚照看着金丝楠木的棺椁,还算满意的点了点头。
这可是她当初强撑着身子亲自去义庄选的厚棺,价值千金工艺了得。
后来楚徵知道,还因此与她大吵一架,说什么荒唐,什么胡闹。
楚徵与她吵架来来回回也就那么点东西,陈晚照早就麻木,干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她想自个儿嫁给楚徵这么多年,除了美色半分也没捞着,就这么早早殒命实在吃亏的紧,所以硬是在棺材上狠狠地放楚徵一口血来。
可陈晚照如何能料到如今她是死了,可又没有完全死。
看着紧紧贴着棺椁飘走的楚徵,陈晚照在心里恶意的揣测着,这老东西定是还在因为那些银两在心疼。
……瞧他那依依不舍的模样。
平阳侯是世袭的爵位,当初是老侯爷陪着齐氏先帝一起打江山,立下汗马功劳,所以先帝特赦在皇陵附近给平阳侯安置了一处陵寝。
她被太医宣告时日无多时,如今的陛下原本也是要安排她入葬侯府陵寝的,可楚徵那狗东西拒绝了。
想着陈晚照便更加窝火,可那毕竟是人楚家陵地,人家不让你去,你还能硬要不成。
再说不过一抔黄土,死哪不是死,她陈晚照还不稀罕。
侯夫人的棺椁最终被送去了北郊,那鬼地方尽是山林野畜,除了一个普陀寺,旁的屁也没有一个,但却是楚徵早就安排好的,她想改就来不及。
陈晚照看着跟着抬棺的家丁一同进去的楚徵,她平生没见他这么宝贝一个东西,跟前跟后,生怕那棺椁磕了碰了。
看着楚徵身影消失,陈晚照突然忧愁起来。
那老东西日后,该不会扒了她的棺材留着自己用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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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陈晚照的遗体安葬后,皇帝又给了楚徵三日的休沐。
而这三日侯爷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房,府上家丁看了都叹息不已。
而此刻的平阳侯看着满桌的奏章抓耳挠腮,哪还有半点往日的端方仪态?
“这些都要背下来吗,楚徵,你这是在为难我!”
楚徵淡定立在“平阳侯”身边,脸上却挂着怡然舒朗的笑意,“不趁着这几日把这些记清楚,待你到了朝堂了如何自处?陛下威严不可冒犯,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受了什么刑罚,遭罪的可是你自己。”
陈晚照听着这些威胁的话,不满地瞪了楚徵一眼。
“你少来骗我,你是平阳侯,陛下能真的打你板子不成?”
楚徵看着满脸不忿的陈晚照,唇角微扬,把那句自是不会咽下。
“去年的礼部尚书被抄家,午门街口的血还没洗干净呢,难道你就忘了?”
提起此事,陈晚照也心有余悸,她自是不曾去围观行刑,但是后来她与楚徵一同路过法场,那满地的暗红着实吓人。
“可,那是因为王石贪赃枉法才被抄家……”
“晚照。”
陈晚照的辩驳被楚徵打断,她抬起头,身边的楚徵仿佛朝暮的烟雾,这么浮在她的面前。
这几日他比起从前温和了许多,就像当初初见时那般柔情缱绻。
“为夫不会害你。”
这几年他时常阴沉着脸,她提起孩子他生气,提起后事他也生气。
她身子不好,气的咳血了,他才便闭上嘴去他的书房窝着,不过陈晚照也不是等闲之辈,既然他不乐意与她过,她便叫下人把楚徵的东西都扔出院子。
还为夫……
陈晚照扭过头。
楚徵这厮当真不是东西,说不过便使美人计。
被美人浅声细语哄着继续看奏折的陈晚照,直到被仆人提醒去用晚膳,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真的老老实实的听了楚徵的话。
奇耻大辱。
老夫人看着时不时便叹息一声的儿子,没好气的看了眼。
“不爱吃就滚,别在这里碍我眼。”
陈晚照嫁进侯府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老夫人这般教训,顿时心中更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