漼时宜以眼神勾勒着周生辰的面容,宽窄合宜的额头,笔直英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他的线条清晰带着一丝冷峻,笑起来的时候这冷峻感便会被冲淡些。曾经她总是远远地看着他的离去的背影,那背影明明在人群中,却总是显得很孤寂,那种孤寂感让她心疼。
也曾是恣意轻狂鲜衣怒马的少年啊,在鼓角争鸣金戈铁马的漫长岁月中,变成了孤寂冷清的南辰王。
“醉卧白骨滩,放意且狂歌,一壶酒,一匹马,世上如王有几人。”漼时宜喃喃地叹道。
周生辰看向漼时宜,她因酒意而带着几分迷离的眼神更添了几分娇媚,“怎么突然又想起这个?”
“世人都言南辰王战无不胜,年少时必定恣意狂放,却不知这醉卧白骨滩,白骨中也有自己的将士,放意狂歌,其实是他心中苦闷,曾经听阿娘念这句诗给我听的时候,我觉得南辰王万般潇洒,如今想起来,只觉得心疼年少时的周生辰。”漼时宜缓缓地说道,“可惜我未能早些陪在你身边,伴你度过那段艰难的时日。”
周生辰唇边浮起一抹温柔浅笑,握住漼时宜的手,“那时,你不过是个孩童,我整日里行军打仗,哪里会将你带在身边。”
“也对,”漼时宜点点头,叹气,“我出生得晚了些,未能得知南辰王的前尘旧事,颇有些遗憾的。”
周生辰的手一顿,“什么前尘旧事?”
漼时宜笑眯眯地看着周生辰,“你可知道小南辰王流传于世间的,何止几句诗?少年英雄自有佳人思恋,虽然阴差阳错未能成就好姻缘,可一个深居宫中带发出家,一个孑然一身立誓不娶,可是一段旷世苦恋。”
“这前尘旧事,说是我的,实则与我半分关系也没有,”周生辰无奈一笑,遥望着湖心亭影,似乎真的是在仔细回忆往事,既然是她想知道,说与她听就是了,“我与高淮阳也不算相熟,她因着家里在朝廷中的关系,偶尔会到宫中来,那时我不知她是来见我,以为她是来见王兄的,后来听说她要入宫为妃,我便再很少见到她了,再后来王兄登基,我便离开了中州,直到与她再相见时,你就在身边,什么都知道了。哪里来的旷世苦恋,不过世人为了消遣胡编的。”
“对于你来说不是,可对于她来说未尝不是……”漼时宜听他说完,周生辰的话虽只有寥寥数语,但她却听到了一个痴情女子的半生,心下恻然,“多年以为幽居深宫不见天日,所思所想之人却未曾有过半分情意……幸好,离宫之后遇到了平秦王。”
周生辰的心,听到最后一句话终是落回了原处,也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当说的他已经说完,发感慨这种事留给她就好了。
“少年时的周生辰,是不是比现在还好看?幸好你不是生在南萧,不然从小到大怕是都不能出门了,不然走到哪里都要被女子围住赠花。”漼时宜不由得想起白日里那场面,当真是惊人得很。
“……”周生辰扶额,今日这酒,不知怎的突然上了头。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一直也不见有停歇之意,天色已深,小童来引二人回房间歇息。
“对不住了贵客,今晚雨来得早一直未停,院中的伞都被学子们借光了,只余两把伞,委屈二位共撑一把了。”小童客客气气地道歉。
周生辰觉得这院里的孩子也都被桓愈给带坏了。
“无妨的。”漼时宜倒是没想那么多。
小童笑笑,当先带路了。
周生辰撑着伞,大半撑在漼时宜的头上,自己一侧衣裳很快就浇湿了,幸好院子不算远,很快就到了。
照旧是相邻的两间房,小童打开其中一间,“这间是漼姑娘的。”
周生辰将漼时宜送到房门口,道了声早些歇息,便自己推开了另一间房门走了进去。
屋内烛火是早就燃着的,周生辰身上的衣裳湿透了,便顺手脱下来搭在屏风上。
突然有人敲门,漼时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周生辰,我能进来吗?”
外面正下着雨,周生辰来不及细想,立刻前去开了门,将漼时宜让到里面来。
漼时宜进了门,可没想到眼前会是这样一幕,当即狠狠一闭眼,将身子转了回去,“我……我……不知道你已经……睡下了……”
虽是闭着眼睛,可刚刚看到的还是清楚地印在了脑袋里,他上半身……没穿衣服。她不是第一次见到周生辰的身体,在中州时他说身上有伤,她还曾亲手解开他的衣服看过,但那时他身上缠着绷带,可没有今日这么……一览无遗。
“还未睡下,只是衣衫湿了,还没来得及换上。”周生辰的声音听起来倒没有什么起伏,漼时宜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布料发出的微微响动,他应该是在穿衣服。
直至有一方帕子开始在她背后轻轻地擦拭她淋了雨的头发,她才敢转过身来。周生辰已经穿好了衣服,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表情,反倒是她这个看的人比被看的人还要羞答答的。
“怎么了?”周生辰一边擦漼时宜的头发一边问。
“哦,”漼时宜这才想起来自己半夜闯他房间的原因,“我的屋子漏雨了。”
“漏雨?”周生辰手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将漼时宜的头发和脸颊都擦拭干爽了,才在心里叹道,他的这位老友,可真是够操心的。
“是啊,烛台都被浇湿了,床也湿了。”漼时宜站在周生辰面前乖乖地任他侍弄,她的眼前就是周生辰脖颈出露出的一小片肌肤,突然想起这衣衫下的模样……漼时宜的脸上又是一红。
“脸怎么这样红?”周生辰伸手探了一下漼时宜的额头,皱了皱眉,不热啊。
漼时宜的脸更红了,扯下周生辰的手,“我去找桓先生的弟子,让他给我换一间屋子吧。”
“算了,你找不到人的。”周生辰一边说,一边拉着漼时宜坐下,倒了杯热茶给她。“你忘了我们上次来的时候,桓愈便告诉你了,晚上不要随便乱走,外面有野猴子。”
漼时宜不由得笑了起来,瞬间明白了今日不过是桓愈故技重施而已,“上次是堆满了杂物,这次是屋顶漏雨。”
周生辰点点头,笑得颇为无奈。
夜寂影深深,侧卧听雨眠。
漼时宜躺在床上,听着地上传来的浅浅呼吸声,她微微起身,趴在床沿向下看。
周生辰躺在地上,睡在床边,正在看她。
漼时宜咻地一下缩了回去,嗔怪着,“你怎么还没睡。”
周生辰轻笑了一声,“你不也没睡。”
“门口……不会有人吧?”漼时宜小声问道。
“不会,今晚这么大的雨,他就算再有兴致,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周生辰以为漼时宜是怕桓愈又带着徒弟来听墙角。
话音落,只见漼时宜从床上坐起来,抱着自己的被子,躺在了自己的身边。
黑夜里,那女子笑盈盈地侧卧在他枕边,不错眼地望着他。
“地上凉,快回去睡。”周生辰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带了些不自然的喑哑。
“不,上次我们在这里的时候,不也是一起睡在地上。”漼时宜笑眯眯地,拉住周生辰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边,“上次我就想这样,但是不敢。”
周生辰的手被漼时宜压在脸颊一侧,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将她深深地看在眼中,良久,才道,“我也想。”
第23章 不见生离
他说他也想,漼时宜的心便软得像一滩水一样,原来他早就懂得,原来他也早就有情。
“时宜……”周生辰出声唤她。
“嗯?”漼时宜看着他,柔情似水的目光让人沉溺。
“待离开南萧回到西州,我们便成亲吧。”他问。
“好。”她应。
他说得自然,她应得爽快。
一切都如此的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周生辰在漼时宜的额头一吻,柔声道:“睡吧。”
漼时宜就在周生辰温柔地目光中,闭上眼香甜地睡了。
但是周生辰睡不着。
昔日不论是共处一室还是同进同出,两人之间总有着层层无形的阻碍,她的婚约,他的誓言,两人的师徒关系,无论内心感情如何,举止永远不会逾礼。现在却不同了,他为她复生,为她归来,为她亲手打破她身上的枷锁,就是为了让她在自己的羽翼下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
而她想要的,就是他。
偏偏,他也是。
在有过不止于唇齿之间的亲昵之后,她的每一次靠近,都是撩动他更贪心的欲求。如今这一方得天独厚的天地,近在怀中的她,周生辰觉得自己的抑制力在逐渐消失……
在这寂静深夜里,似乎万物皆眠,只有周生辰体内的满腔热血在涌动叫嚣。
周生辰轻轻地将熟睡的漼时宜抱到床上,盖好被子,然后悄无声息地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这一夜,男子的身影静静地站在精致雅舍的竹门外,看着山中的雨渐渐停息,看着山边的天渐渐泛白,这一幕似曾相识,又不尽相同。
“我这书院山色这么好看吗?能让你一次又一次地站在这里看一夜?”桓愈远远地走过来,看到周生辰站在门口,打趣道。
“山中多美景,外面是雨,里面也是雨,都很好看。”周生辰不动声色地反唇相讥。
“嘿嘿嘿,”桓愈尴尬地笑笑,“上次你们走时,我让弟子带话给你,说我也曾在娘子门外看了一夜的雨,你看,站一夜不能变成娘子的话,那就站两夜,总归是管用的吧。”
周生辰皱了皱眉,“歪理邪说。”
“怎么能是歪理邪说呢,我看好的姻缘,那是断断不会有错的。”
“你什么时候捡了月老的差事?”
“上次看到你们出现在书院的时候,我第一次见你对一个女子如此用心,我与娘子尝过了死别,都见不得有情人生离。”
周生辰笑了笑,没有说话。
身后的门开了,漼时宜出现在门当中,第一眼看着周生辰,然后又向桓愈施礼。
“桓先生。”
桓愈微微颔首还礼。
“吵醒你了?”周生辰看着漼时宜。
漼时宜摇摇头。
“漼姑娘昨夜睡得可安稳?”桓愈笑道。
“山中空寂适合安眠,睡得很好。”漼时宜回答。
“那就好。”桓愈得意地看了周生辰一眼,颇有邀功的意味。
早膳后,龙亢书院来了几位访客,在向来安静的书院引起了一阵骚动。
桓愈的弟子急匆匆地跑过来对他说,有人闯书院,把一个学子的胳膊给扭下来了。
“岂有此理,何人这么大胆!”桓愈当即就变了脸色,起身前往,周生辰和漼时宜自然也跟着去了。
书院的大门口聚集着一群人,看不清当中的情况。
“报官报官!把这个有辱斯文的女强盗抓走!”学子们都很愤怒的样子。
“谁是强盗!亏你们还是读书人,都这么不讲理?”一个女子的声音打人群里传出来,周生辰和漼时宜对视了一眼,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何事吵闹!”桓愈正经时自有一番威仪,他来了,学子们纷纷让出路来左右排开。
人群一散,果然是凤俏。
“师父!”凤俏一见周生辰,喜道:“我就知道你和十一肯定在此处。”
“你徒弟?”桓愈看了看凤俏,又看了看周生辰,“我道是何人这般强悍,一来就把胳膊拧掉,原来是南辰王府的人,怪不得。”
“发生了何事,此处是桓先生的书院,怎可伤人?”周生辰的脸色沉了沉。
“没掉啊,没掉!只是脱臼了,我也没想到他这么不结实,一碰就掉了!师父,我真不是故意的!”凤俏急忙大声辩驳,拉过一旁疼得龇牙咧嘴的一个学子,那人的一只胳膊垂着。
“胡闹!”周生辰斥责了凤俏一句,对桓愈道:“小徒无理,稍后我自会责罚她,先请大夫来正骨吧。”
“不用,这还请什么大夫。”凤俏说着,一只手按着那学子的肩膀,另一只手抓住脱臼那只胳膊,向上一推、一提,只听那学子嗷地一声惨叫,然后动了动胳膊,好了。
众学子都像见鬼一样地看着凤俏,不自觉地纷纷向后退,抱紧了自己的胳膊。
凤俏一串动作一气呵成,然后上前一步,冲着桓愈一抱拳:“桓先生,在下凤俏,今日来贵地找我师父,不想与这位小兄弟生了些误会,是在下的不是,给桓先生和众位学子赔礼,万望海涵。”
原来是凤俏寻到龙亢书院来找周生辰,但是又不确定他人到底是不是在此处,只说来找人,却不说来找谁,被人拦着不让进,凤俏一个心急与拦着她的学子推搡了一下,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用力,没想到就将人的胳膊给卸了下来。
“凤俏!”
“是北陈的凤将军!”
“是那个夕落夜袭朝升破城的女将军!”
学子们中间又是一阵骚动。
“原来是凤将军,久闻凤将军威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桓愈抱拳还礼。
南萧尚武,就连书院这种地方都设有箭场,可见文人心中都有提笔安邦,纵马定国的志向,在凤俏来之前,众人并不知院中这位贵客是小南辰王,如今不仅小南辰王近在眼前,连那战功赫赫的女将军凤俏也在,学子们纷纷激动起来。
就连那被卸了胳膊又装回去的那位,看着自己的胳膊,想着这可是被凤将军卸掉又装回去的,心中都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在书院里都是昂首挺胸的走来走去,眼睛高过每一个学子的头顶,仿佛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