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生辰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泛白,他眼前又出现了那一跃而下的红色身影。
“幸得上苍垂怜,殿下无恙,我儿时宜,总算苦尽甘来,也不再被婚约束缚。”漼三娘不着痕迹地拭掉眼泪,“今日荀大人求旨赐婚,陛下命殿下破誓娶妻已传扬开来,想来求婚旨的大人们也会越来越多,时宜因为此事烦扰,是她一腔痴念不知进退,但是殿下……”
“三娘子,”周生辰放下茶盏,看向漼三娘,目光坚定,“本王不会应任何人的婚事,除非是三娘子点头应允的。”
漼三娘看着周生辰,心头微颤,“殿下……可想清楚了?时宜在世人眼中可已经是二嫁之女……”
“本王从不在意世人如何看,在意的,唯时宜一人。”
周生辰的回答,字如珠玑,掷地有声。
周生辰跟着成喜进漼时宜院子里的时候,漼时宜正坐在花亭里发呆,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眼睁睁地看着他执其他女子的手,双宿双飞,琴瑟和鸣……不行,她做不到,只要一想到这里,她的心就痛得难以呼吸。
“若是这般,倒不如跟阿娘说,不回西州算了。”漼时宜闷闷地念着。
“不辞而别就罢了,西州也不想回了,是不是连我也不要了?”
周生辰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吓了漼时宜一跳。
“师父……你怎么来了。”漼时宜有些慌乱地起身,带着责备地看了一眼周生辰后面的成喜,也不先来告诉她一声。
“奴婢去给殿下沏茶。”成喜假装看不见自家小姐的眼神,一溜烟地躲了。
漼时宜站在周生辰面前,垂了头不看他。
“外间风寒,还是回房间吧。”周生辰道。
“嗯。”漼时宜小声应了。
二人在屋内落座,成喜添好了茶退出去。
“师父怎么突然来了。”漼时宜始终不肯抬头看周生辰,声音闷闷的。
“你突然走了,我自然要突然来。”周生辰看见她眼圈红红的,低声问,“哭过了?”
“没有。”漼时宜摇头。
“几时学会了对我说谎?”
漼时宜低头不语。
“陛下并没有赐婚,我也并没有答应任何婚事。”
周生辰说完,果然见漼时宜抬了头,面上的阴霾去了大半,一双眸子带着欢欣看着自己。
“师父,喝茶。”漼时宜将周生辰面前的茶杯往前送了送,这一倾身,看到了周生辰手边的东西,“师父带了什么?”
“给你的。”周生辰将点心递给漼时宜。
“谢谢师父。”漼时宜接了,笑得无比开心。
总算是雪霁天明,周生辰看着漼时宜的笑容,嘴角也带了笑意。
“军师还在外面等我,今日除夕,我领旨去王军驻地犒赏三军,晚点会回宫里。”周生辰说罢起身要走。
“我送师父。”漼时宜也跟着站起来。
“不必送了,外面冷。”周生辰的视线在漼时宜的脸上落了落,突然伸出手来,指腹轻轻滑过她眼角半干未干的泪痕。
漼时宜愣住了,周生辰手指的温度在她脸上停了一瞬,便消失了。可这一瞬,让她的心如小鹿一般乱撞着,险些忘了呼吸。
他从未主动做过如此逾越男女之防的事。
“以后,不要一个人躲起来偷偷的哭。”周生辰的声音很轻,但是在漼时宜的耳边,很清楚。
周生辰的背影快要离开视线的时候,漼时宜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她突然拎起裙摆追了出去。
“师父。”她叫了一声。
周生辰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漼时宜也停了下来,二人遥遥相望。
“今晚,时宜回宫中陪师父守岁。”
“好。”
成喜见漼三娘送走了周生辰,便回到漼时宜的院子里,发现她家小姐如同变了个人一般,正在欢欢喜喜地收拾行装。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这行囊才拆了,又要装,早知这样回来时还不如不装了。”成喜上前跟着一起收拾。
“成喜。”漼时宜嗔了她一声。
“小姐开心了?”成喜看着漼时宜的脸色,粉嫩映人 ,细细看来,还带着一丝红晕。
“今日除夕,自然是开心的。”
“没错,小姐一个时辰前哭着回来的时候也是除夕。”成喜嘻嘻笑着。
“你越发的没规矩了,成喜。”漼时宜作势要打。
“可不能怪奴婢,三娘子都说了,小姐这些年在王府规矩都丢了,奴婢一直跟着小姐,怎么能怪奴婢,要怪就怪殿下太纵容小姐才是。”成喜一边说一边躲。
提起周生辰,漼时宜倒安静了下来,一双美目流转,嘴角挂着笑,不知在想什么。
成喜瞧自家小姐突然出了神,也不再言语,笑着收好了行装出门,安排马车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久违的二更
除夕是个好日子
普天同庆
第16章 周生所求
皇宫夜宴,鼓乐磬鸣,山珍海味,舞袂蹁跹。
小皇帝非常开心,毕竟是小孩子,天性是喜爱热闹好玩好动的。除夕宴算是皇室宗族的夜宴,周生辰有二十年没有在中州过除夕了,眼前的这些让他既熟悉又陌生。
“皇叔公,”刘子贞端着酒杯走到周生辰面前,小小的手捧着酒杯,“朕来给皇叔公敬酒。”
“陛下不可。”周生辰半蹲下身子,柔声道,“没有皇上给臣子敬酒的道理。”
“可您是朕的皇叔公啊,您是长辈,今日是家宴,不论君臣。”刘子贞说着,将酒杯往周生辰面前送了送。
周生辰只得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臣谢陛下。”
刘子贞待周生辰喝完酒,伸出手臂轻轻地抱住了周生辰,小小的身体靠在他身上,低声说,“要是每一天都是除夕就好了……”
周生辰心下感怀,拍了拍刘子贞小小的后背,知道这孩子这些日子的委屈,为帝为君,他不能当自己是个孩童,要每日学着处理那些晦涩难懂的朝政,要喜怒不形于色的容颜举止,要时刻忘记自己是个孩子,却要时刻记得自己是这个国家的君主。
只有这个时候,说今日是家宴,他才是个可以随意依靠在大人怀中的孩子,只是个孩子。
除夕宴是要过子时的,但皇帝毕竟年幼,亥时一过便打起了瞌睡,被长孙杰抱回寝宫了。
月冷星辉,天空突然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漼时宜站在式乾殿的门前,静静地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鼓乐声。
她看着被风吹得摇晃的树枝,看着落了雪的庭灯,看着镀了月色的青砖,然后便看到那个撑着伞的身影,拾阶而上,出现在她的眼前。
如同多年前的那个除夕,他也是这般撑着伞,逐渐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他的眉目他的轮廓在飞舞的雪花中浮现,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惊鸿了岁月,温润了时光。
当下眸中所见,依旧是旧时容颜,依旧是风雪归来,依旧是执伞相望,却犹如相隔半生,不复初见。
漼时宜出了神。
直至周生辰走到她面前,将手中伞撑过她的头顶,“在看什么?”
“看雪。”漼时宜回过神来,微微仰头看他,在心里轻声道:也看你。
“你总是喜欢看下雪,尤其喜欢在屋顶上。”周生辰与漼时宜比肩而站,陪她一起看着院子里的雪。
“我喜欢下雪,因为到了冬天,王军就会回来,我喜欢站在屋顶上看雪,因为想站得高一些,看得远一些,这样王军的军旗出现时,我便能早点看到,知道师父回来了。”
周生辰看向漼时宜,女子的侧颜娇美如花,她看着远处,长长的睫毛下目光悠远蕴然,嘴角噙笑,温暖而满足。
原来她并不是喜欢看雪,她只是在盼着他回来。
在王府的岁岁年年,那个小小的身影,总是在翘首期盼着,站在阁楼上目送他离开,站在屋顶上等待他归来。
“王军只有捷报,师父一定会回来。”漼时宜看向周生辰。
周生辰从漼时宜似水潋滟的眸中,看到了自己,一生两世,恍如昨日。
曾经答应过她的事,王军只有捷报,南辰王做到了,但是周生辰却没有再回来,永远等不到他的小十一,珠沉玉碎,香消玉殒。
漼时宜在周生辰的眼底又看见了那一抹痛色,他在想什么,他在难过什么。
“一定会回来。”周生辰重复着漼时宜的话,是回答她,也是回答自己。
“师父先喝点热茶吧。”漼时宜拉着周生辰的衣袖,将他拉进屋子里坐下,茶烹得刚好,看来她仍旧是一直煮着水,凉了便换掉,如往常一样。
“除夕夜没能陪你阿娘守岁,三娘子可有责备?”周生辰啜一口热茶,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今日在漼府情动失了分寸,竟答应了她来宫中守岁。
“不曾,阿娘说师父少时离京,多年未曾在中州过除夕了,今日师兄师姐们都需在军营与将士同庆,师父身边也该有王府家人陪着。”漼时宜笑吟吟地回答,其实她当时是心有惴惴地去问三娘子,没想到阿娘竟然答应得如此痛快。
周生辰闻言,低头浅笑。
“师父笑什么?”漼时宜不解。
“没什么,把花椒酒倒上吧,今宵难得,多饮几杯。”
漼时宜闻言将花椒酒取了出来,“早就备好了,就等着师父呢,明日初一,师父可有要紧事要处理?”
周生辰思忖了一下,“倒没什么要紧事,你有事情?”
“弟子没有,既然师父明日无事,不妨今夜不醉不归。”漼时宜狡黠一笑。
“你这是要灌我酒?”周生辰微微挑眉。
“弟子不敢。”漼时宜嘴上说着不敢,心道上次军中酒醉后来也不知道自己都胡言乱语了些什么,这么多年来只有自己喝醉却没见过师父喝醉了什么样。
“我在陛下那里已经饮了不少,你有趁人之危的嫌疑。”
“师父不是说自己酒量好得很嘛,陈年桑落都没能喝醉师父,几杯花椒酒自然不在话下。”
“好,”周生辰宠溺一笑,“今日,听十一的。”
一方案几,两盏琉斛,三巡五味,对影成双。
又一壶酒见了底,漼时宜撑着腮看周生辰,师父还没醉,酒已经没有了。
“我叫人去取酒来。”
漼时宜站起身准备去吩咐宫女,却被周生辰轻轻握住了手腕,他的手心温热干燥,贴在她的皮肤上,她娇嫩的皮肤能感觉到他掌心常年手握兵器磨出的粗糙薄茧。
“我带你去找酒。”周生辰伸手取过漼时宜的斗篷,亲手披在她身上,又将风帽戴好,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才拉住漼时宜的手,走出了式乾殿。
漼时宜一路跟在周生辰的身后,她不知道自己从何处过来,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只呆呆地看着近在眼前的周生辰的肩背,还有他紧紧地握着的她的手。
他的手指包裹着她的手背,掌心紧紧地贴合。
漼时宜觉得自己的手心在出汗,浑身的血液因欢欣雀跃而不能平静。
“到了。”
周生辰的声音唤醒了梦游一般的漼时宜,她左右打量了一下,似是御花园角落的假山后面。
周生辰已经蹲下身子,开始挖地上的泥土,冬日里泥土冻得硬实了些,但是他挖起来竟也不怎么费力,很快便看到了酒坛的封泥。
拎出酒坛,拍开封泥,一股陈年佳酿的清冽香气扑面而来。
“好香。”漼时宜赞道。
“没有酒杯。”周生辰有些犯难,方才匆忙间忘记了。
“那有什么关系,”漼时宜就着周生辰的手,稍稍一抬酒坛,挨着坛口便喝了一小口,“四师姐就是这样喝的。”
周生辰不由莞尔,“若是三娘子知道你在王府这么多年,耳濡目染都是这些,怕是悔不当初,不该将你送来西州了。”
“今时今日,说这些都晚了,我倒觉得,去西州是我阿舅安排过的最正确的事。”漼时宜笑道。
周生辰看着漼时宜的烂漫笑容,想起漼三娘说的那句话,她这许多年身不由己,就连喜欢去的地方,也是被崔广早早安排下的,幸好是西州,若当初不是让自己收她为徒,而是别人呢?她是不是连这十年的快乐也没有了?
“时宜,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想去哪里,都无需听从任何人的安排,只要你想,就去做。”
漼时宜眸间闪过一丝惊讶,然后便绽放出欢欣的光芒,“真的吗?”
周生辰点点头。
“不会再有任何人束缚你,不会再成为权衡博弈的筹码,你只是你,南辰王府的十一。”
“只是……南辰王府的十一……”漼时宜有些不可置信地喃喃着,“我阿娘……她答应了?”
一生不嫁娶,永留西州,编纂经史。
她今日又与阿娘提起过,阿娘没有回答,可周生辰如今这般说,会是阿娘应允了吗?
周生辰点了点头。
二人坐在假山的半山腰,遥望着若隐若现的月亮。
漼时宜还沉浸在可以长留西州的喜悦中,周生辰随意地靠在一旁,目光始终落在漼时宜的脸上,手边的酒坛已空。
“明日要回府,亲口问问阿娘才好,不然总不能安心。”好梦怕醒,漼时宜觉得自己怕是不能高兴得太早。
耳边响起周生辰的一声轻笑。
“师父不要笑我,”漼时宜叹了口气,“人一旦有所求,就会变得患得患失,一旦所求成真,会更加患得患失,像师父这种被陛下逼着要封赏的无所求之人,是不会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