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二郎还未归家?你们三可忙坏了罢?生意好哩!”老杨头道,接过酥香蓑衣饼大口嚼起来。
金莲擦擦手,俏脸让锅中热气蒸腾得脸红,笑道:“承您吉言,还成罢了。”又道:“算算日子,就这两日快回了。”
金莲时刻忧心,又怕武大父女两看出来,多少不自在。
正说话间,迎儿掀开帘子,端一簸箕竹叶粽出来,抬头恰寻到多日不见的武松身影。
“二爹爹?”迎儿喊了一声,脸色一阵焦急,忙快步冲上去。
金莲同样瞧见武松模样,头缠着纱布巾,青布衣衫皱得干菜样儿,身边有个貌美妇人扶着,只见那女子眉眼凶狠,目似不善,身下鲜红生绢裙,脸抹胭脂,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钗环,将将一母夜叉是也。
“二郎?你这是怎的?发生甚么事?可受伤了?”金莲急道。
武松原比归家之日早了三四日,往东京送了东西,回来路上遇到孙二娘等人,众人一言不合就动手,武松不妨脑袋挨了孙二娘一棒子,可谓不打不相识,又怕金莲担心是以没将原由,只说识得孙二娘等人,特又送自己家来。
孙二娘伴着武松来武家,本想邀他上二龙山,武松却说家中还有浑家并大哥侄女三人,不甚放心,谢绝孙二娘好意,孙二娘倒也没强留,两人只兄妹相称。
金莲闻言,吩咐迎儿快快烧水给武松梳洗,也给孙二娘倒了茶水,二娘见金莲进退颇有章法,看着不像一般人家,却又当街买卖,一时很是好奇,又见灶上还有炊饼粽子一类吃食,倒也不防多看了两眼。
金莲见了又捡了几样放桌上,让孙二娘尝了,孙二娘道:“弟妹,你这饼可比我大树十字坡那酒店好大馒头香哩!”
金莲正待问何处酒店,却听武松咳嗽一声,插言道:“二娘若是喜欢,临回了多带些,也给张青哥哥带上。”
孙二娘哈哈一笑,道:“如此甚和我心意!”
金莲见两人话中遮掩,当下又不好问,见门头迎儿忙不开手脚,便过去帮忙。
武松目光落在金莲身上,久久不曾移开,孙二娘见状,道:“兄弟如今可是归家了,且与弟妹伉俪情深,倒是让人羡慕。”
武松道:“嫂嫂说笑,张青哥哥亦是一条好汉,我等不及多已。”
孙二娘喝了茶,又略坐坐,便道:“我可要走了,你这伤也不见多重,既你要包着,想来有你的用处,兄弟多保重,有缘再见。”说着,起身出门。
金莲见人这就要走,忙出门相送,后包了许多亲手做的吃食,送与孙二娘。
武松刚回,却也没休息,不用金莲吩咐,便往后院劈柴去,只是身上有伤,又是伤在惯使防身器械的右手,劈柴便慢了不少。
街坊邻居都听武松回来,纷过来瞧了,见他动作不得劲,少不得担心金莲。
“小娘子,二郎这是伤了罢?可怎生是好?”
“这世道乱的很,连上得了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都吃亏,我等人实是担忧。”
“这伤着哪儿了?且没伤着那处儿罢?还没个一儿半女,将来小娘子可没个人依靠。”
金莲见众人越说越不像话,忙笑道:“多谢邻里费心,二郎小伤,不碍事,你们瞧,还能做活计帮衬。”
其他人便不再言语,只武大瞧瞧把金莲拉到一旁,看着武松担忧道:“弟妹,二哥真的没事?我打小就带他,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金莲道:“且看看,咱们别再他跟前说,人都还有个三灾五难,二郎面皮薄,禁不住咱们问。”
武大深以为然,只要人能回来就好。
晚间用饭,武松一身汗渍,才从澡房冲洗出来,坐上饭桌,见吃饭家什都备齐了,一桌子满满的菜。
金莲亲捧着汤碗放他跟前,道:“二郎,我新做了黑鱼汤,脆皮鸭,煨鹌鹑,且尝尝看。”
说着,亲自夹了几箸放武松碗里,武松吃后,笑意俨然,道:“娘子的手艺一贯的好,武松很是吃得。”
眼见武松拿起筷子就放不下,金莲这才彻底放心,能吃便好,身上那伤迟早好得。
饭毕,金莲舀了热汤,抬着桶进里间,武松正在楼下擦拭兵器,听得水声,要上去帮忙。
武大恰好出来,笑道:“二哥坐着吧,我去搭把手。”
说完就要上楼,却被武松一把拦住,道:“不劳烦大哥,我来即可。”
武大脸一僵,讪讪退了两步,让武松上楼。
金莲来回打了几次热汤,早累的气喘吁吁,正要拎起木桶加满,斜刺里穿过一只手来。
“娘子歇着,我来,”武松道。
金莲下意识道:“二郎你受伤了,就别动,我能干得了,不碍事。”
不得她再说,武松已经转身下楼,几下又提着热汤进来,满满倒进大盆。
武松道:“即便我脚不能动手不能提,替娘子端热汤的能耐且有的。”
金莲苦笑,你说甚么便是甚么罢。
里间水声响起,隔着四季木刻屏风,窈窕身影落在壁上,武松躺在炕沿,耳中听得水流不断,虎目睁着看那壁上美人,着实难耐。两人虽是名义夫妻,却未拜堂成亲,更未行夫妻之实,哪怕同住一室,多少也是武松蛮横,强要求来的。
武松呼吸渐渐急起来,喉结上下滚动,只觉身子僵硬,侧耳听金莲缓步从里间出来,忙侧过身去,背对她,掩住身上尴尬。即便不看金莲,武松且能想出她乌发缠边,水眸羞色模样。
“你做甚么不敢看我?”金莲掀开薄被,上了炕,葱枝似的指尖戳了戳武松,语带不满道。
武松身子越发僵了,忙转过身,拢了拢被子,道:“哪有这事,我最喜看娘子。”
金莲道:“真的?有多欢喜?”说罢,便把手伸进薄被,握着武松粗粝大掌,武松反手便将那小手包住,放入怀里。
“娘子是天底下最好的,”武松忒实诚,又往金莲身侧蹭了蹭,语态亲昵。
一时房中静谧,只余灯花不时跳动。
良久,金莲忽而想起一事,斟酌道:“大郎前日问我,一年多未去拜祭爹爹娘亲,问我可否得闲回阳谷县老家瞧上一瞧。”
武大那日跟金莲说,想着金莲已是武家媳妇儿,多少让二老泉下有知,看上一眼,是以金莲才有此一问。
武松道:“也罢,我可跟县太爷禀明,且休沐几日,带娘子回阳谷县与二老上香。”
武松还有话未说,他与孙二娘张青俩人结实,出于意外,二人与他结识,孙二娘又亲自送他归家,其中深意,武松瞧着不甚多好。
他不似以往孤家寡人一个,如今自认与江湖中人不一般,万不得已不想与其勾连上,现时常与娘子大哥住在一处,小日子还过得去,如今二人知他住所,武松已觉不妥,何不往阳谷县去,不论武家食坊抑或卖炊饼,哪处做不得?躲了不怀好意之人,更是自在。
武松打定主意,便告诉金莲,金莲惊了,悚然道:“不可,二郎,你是清河县都头,若是离了,将来何处寻此等好门路?”又道:“你别忧心,我看孙二娘并不是坏心之人,你可否再想想?”
武松听得这话,若是告诉金莲孙二娘那酒店,把客商药死,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子包馒头,还言语他夫妻二人是好的?
武松道:“娘子莫急,武松已是想好的,娘子想着若是有朝一日,他二人复又来找我,我是去也不去?”
这话倒是不假,金莲思忖良久,深以为然,暗忖二郎拳脚功夫好,江湖人不少看得上,若真是拿了家人要挟,以二郎重情义的性子,必然鱼死网破,到时他们岂不是天人永隔?
武松抬手,将金莲搂入怀中,说了许久小话,两人愈发亲昵,金莲已然察觉武松身上变化,俏脸微红,要躲她,只是力气着实小了些。
武松越是不撒手,乌发缠绕,头枕鸳鸯被,春心萌动,搅动一池碧波水。
约莫一个时辰,房中雨散云收,金莲粉颊带春,眉目含情,紧紧依偎着武松。
窗外明月高悬,落入一室银霜。
“娘子。”
“嗯。”
“娘子。”
“……”
“娘子。”
“……快歇息”
须臾后,金莲莺声婉转,如玉落盘中。
“凡事都依二郎……诶可别闹了,受不住……”
武松抬手将油灯挥灭,一任风吹雨打,皆隐与暗夜中,窗外夜莺轻蹄。
好一个甲等高闼,洞房结阿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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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解析
1、二爹爹:二叔
2、母夜叉孙二娘:水浒传人物
3、甚么:什么
4、怎的:怎么了?
5、张青:孙二娘丈夫,水浒传人物
6、不及多已:比不上
7、黑鱼汤,脆皮鸭,煨鹌鹑:出自《山家清供》及网络食谱
8、即可:就可以了
9、休沐:政府官员的休息日
第9章 小娘子,照旧来五块蓑衣饼
次日清晨,金莲早早开铺,武松一如往常到县衙应卯,晚来家吃早饭。
迎儿自先头就给金莲打下手,她手脚麻利,做惯了的粗活,手脚掌大用的上力气,很是能帮得上忙,这才刚卖了一笼屉粽子,迎儿便好几回看向金莲。
迎儿道:“婶婶,可是身子不适?见你好几回脸儿红红哩!”
话音不大,金莲听得真切,猛地顿住想头,嗔怪道:“小人家家的,怪念叨甚么,快做你的罢,仔细你爹爹打你。”
然而金莲这话不耐威胁,迎儿自是不怕爹爹的,有二爹爹在,迎儿都不怕,只也没再多说,便拎着笼屉往后头灶房娶新的来。
金莲拍拍脸颊,羞红的很,她一早便起身,比往日早了半个多时辰,原来是不敢与武松厮见,经了昨晚那事儿,金莲已知两人是真正夫妻,是天下至亲之人。
可,金莲烦恼,若是武松有朝一日脑袋瓜子醒将过来,他还认也不认她这浑家。
两人还未办过天地祖宗,金莲转念又一想,过两日一家子就要回阳谷县拜亲,她是再不怕的,且行一步是一步。
正思虑间,一道谑笑声往边上传来。
金莲转头看去,见是老主顾林夫子,林夫子是镇上乔员外家的教书先生,往日食宿都在乔家,自打吃过武氏食坊的蓑衣饼,每隔三五天都要来买上一回,一条紫石街,他吃了遍。
金莲瞧着他在乔家束脩,怕是全都使在吃食上。
“小娘子,照旧来五块蓑衣饼,”林夫子将铜钱放入篮中,一手撩起衣摆,态度很是傲慢,端着读书人的做派。
金莲闻言,很快将饼子装好递与他,不成想手一碰,林夫子的手掌擦过金莲手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金莲秀眉动了动,见林夫子脸色不变,暗道自个儿或是想多了。
与往常不同,林夫子拿了饼子,却没家去,而是坐到里间长条凳方桌上,慢条斯理吃起来,见迎儿掀帘进来,还笑着道声好。
“迎儿长成大姑娘了,改日说了好人家,大郎却别忘了请我喝上一盅,”林夫子道。
迎儿羞得脸儿红红,往前头摆笋脯去了,金莲道:“这话好说,少不得将来请街坊邻居坐上一坐。”
林夫子咂摸咂摸嘴,顺道擦了手,左右不见武松,笑着走到金莲跟前,道:“小娘子,有句话我合该说说。”
紧接着道:“你乃大户人家使女出声,手工针指不在话下,更有好弹唱,为甚做些堆盏叠碗的活计?油污脏腻,你这纤纤玉手,怕不是有一日会粗如老树皮罢,着实可惜了。”
说罢,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描墨竹纸扇子,手里握着摇起来,瘦竹竿似的身子罩在青布袍内,不时晃动。
金莲冷笑道:“林夫子这话说得,活计不分高低贵贱,我爱干何事,与你何干?莫不是林夫子对我有别的想头?怜惜我这手如何?怕是秃脑袋上是别样心思!”
林夫子也不恼,应声道:“也不怕小娘子笑话,我林某人今日就把话说开了罢。”
此时铺子来往人少了,左右不过迎儿一人在前边,金莲和林夫子在靠近门外的角落说话,若是外边有人经过,少不得有人能听见。
林夫子笑道:“林某自打那日见过小娘子,便觉小娘子如天上嫦娥一般,时时梦起,好一个如花美人,怎配的一莽夫身上,林某家中略有薄资,小娘子若觉得林某可堪入眼,依了某,来日小娘子少不得呼奴使婢,绝不必如此操劳,定能过上好日子。”
金莲乍听他言语,暗道:壮士好胆!
金莲不由哂笑,你一文弱书生,若她想的不差,这厮要与武都头抢娘子?
“林夫子这话我理会得了,”金莲心底冷笑,故又问道:“只跟了你,真的能过清闲日子?”
林夫子以为这雌儿上钩,立时便道:“那是自然。”
金莲又道:“我若依了你,端的与我怎面对二郎?他要拿你痛打又该如何?”
这等话骤然让林夫子想起,这雌儿家官人,可不是那三寸丁古树皮,而是景阳冈打得了白睛吊额大虫的武松武都头。可话既已说出,林夫子想乔家奴仆不知多少,如何奈不得一个武松?
于是挺着摇杆,墨竹扇子摇得越发荡漾,林夫子道:“某是不怕的,管他何人也?大可试试。”
“晓得了,我自会思量,”金莲不耐烦应付他了,没得像看个傻子,便随意敷衍几句。
“娘子思量何事?”冷不防武松低沉嗓音从帘子外传来,紧接着金莲猛然瞧见林夫子身子抖如筛糠,袍角如过境烈风招摇。
“小娘子,林某吃喝足了,先行一步,”不等金莲说话,林夫子撩起袍子,越过武松,去了。
金莲不知武松听到多少,也不甚在意,问道:“如何?县太爷可答应休沐?”
武松一双虎目盯着林夫子身影消失在拐角,这才回道:“应了,且说让我伤养好再去当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