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灰溜溜地滚了。
“你干得好事。”谭山崎气急败坏地看他。
罗文作不以为意,“上车,我们再谈一谈。”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她一脸正色,“我认真的,看你好像不当回事,所以我重申一遍。”
“你不是想让我教你吗?”他像是笃定她会上车,说着便往主驾的方向走。
“教什么?”路该怎么走?谭山崎在原地困惑了几秒钟,丝毫不记得自己刚才在气头上说了些什么话。
“怎么生活。”砰的一声,罗文作关上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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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回到酒店,罗文作的套房,他并没有说什么,只让她用客厅的浴室,又打开一间客房,让她早些休息,他还有工作要做,说完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谭山崎不得不怀疑,他是没想好怎么说。
洗了个澡出来,有些饿了,中午吃过饭后,她只陆续喝了一些酒水。
可她没有顶楼的房卡,无法自由出入,只好拨打客房电话,让还没下班的后厨送些吃得上来。
第51章 【2013】
2013年, 北京。
结束会议,已是凌晨一点多,手边的速溶咖啡都凉透了, 一股中药味。
奥斯陆也到了晚上七点,罗文作让秘书将他的日程排到后天。
又说了几句,这几天辛苦。秘书马上说不辛苦,只是家里妻子小孩辛苦些。罗文作轻声笑了下,让他周末携妻儿度假, 他全程报销。秘书立即道谢。罗文作让他别客气, 终归是他占用了人的下班休息时间,以往他都会做出补偿,这次也一样。
电脑黑屏,罗文作将打侧撑起的平板揿灭摁下,拿着咖啡杯出去倒掉, 想要清洗杯子里的污渍,否则留到第二天不好处理。
套房的昏黑寂静,客厅浴室留的小灯,提醒了他, 这个空间除了他, 还有另一个人。
罗文作只好退了回去,回到自己客房的浴室,略显凝固的咖啡液体倒在马桶里, 冲了一遍水, 慢吞吞地洗着杯子。
其实他还没想好要怎么与谭山崎说,感觉到久违地大脑运行缓慢。
这个世界上哪有人, 哪有三十刚出头的人, 就知道漫漫人生路怎么走, 走哪一条是对的,不会让自己后悔的?
就算有,这个人也绝不是他。
就连他,也是在走前人总结下来的模板。
完成学业,步入社会,先成家后立业。
到目前为止,他也只少了个成家。
三岁上幼儿园,六岁上学前班,七岁上小学,因为聪明一些,参加奥数拿奖,进了大学少年班,二十出国考博研,半工进研究院,交友不慎,白读了三年回国,二十四兵荒马乱地遇见谭山崎,然后被小孩儿威胁答应,留在那鬼地方。
濒死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没有谭山崎,他就要在土里永世长眠,幸运的话,半年里有人路过此处,不小心挖出一具尸体,送去尸检,还能发现他呼吸道里有泥土,出报告证明他被埋在地下的时候,还是活着的。
要是没有交友不慎,没有遇见谭山崎,他今年三十二,该会交一个门当户对的女朋友,说不定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不过约摸着,是还不到计划生小孩这一步。
他天生对小孩儿没有好感,对父亲这个角色更是本能的抵抗,自认无法胜任,就算遇到谭山崎后,也没能将其力挽狂澜。
他本人也是从狗都嫌的年纪变成表里不一的大人,也曾是个小孩儿,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就是很难从大人那里获得的?
好在谭山崎并不从他身上渴望父爱和母爱,她更需要的,是一份永远不会被刺的安心,没有利用和欺骗,简单来说,是一个可以没有心理负担,永远值得信任的战友。
有时候,她真像是个小大人,却也由于生长的太快,需要外界的帮助。
就像是要长成参天大树那样,虽然根扎稳了,牢牢地在土壤里盘根错节地生长,可生活里不总是晴天,也许她可以经历风吹雨打,暴晒雨淋,但这世上还有龙卷风,台风,她需要外界的搭设,来支撑她不在生活中灭亡。
那几年跟谭山崎在一起生活的日子,让他喜忧参半,有开心的,也有烦躁的。
开心在于这小孩儿很聪明,一点就明,就算罗文作还没准备好做父亲,但教学的感觉还不赖,他们的关系倘若止步于师生,那他应该会轻松一些,坏在她根就在那鸟不生蛋的地方,道德感低,性格极端,生命在她眼里,不值一提。
罗文作多少想象着,如果谭山崎没有遇到他,始终哺育在十万大山的深渊,那她长大后,会成什么样子?
在他手里长大,用心浇灌,坏种能开出花儿来吗?可以变得善良一些吗?
他做的一切,会不会都是无用功,又或者,他到底是给坏种制造了一个培养皿,还是温床?不得而知。
洗完杯子,罗文作回神,离开浴室,将杯子放进消毒柜,他给莫时弼拨打了个电话。
话筒里传来搓麻的哐当声响,好不热闹。
“喂?”这之中响起了莫时弼的大嗓门。
罗文作不禁笑起来,说:“就知道你还没睡。”
莫时弼不认账,“还不是李小芮紧张,非要开台。杠。”
“好你个莫时弼!居然藏着三条底裤!”
李小芮是今天的新娘,再过几小时就要与交往一年的男友步入婚姻殿堂,昨日举办单身派对,本来是要缓解婚前恐惧的,可恐惧非但没驱赶,人更惆怅了。
他走后没多久,莫时弼就被李小芮捉起来打麻将。
“开了几桌?”罗文作拿来遥控,在床尾坐下,摁亮电视机。
“一桌。”莫时弼回答,又问,“怎么,你要来?”
“不来,找个人顶你。”
“行。稍等。”莫时弼听出他的话外音,捂着话筒,大声嚷嚷。
他拿来平板,点开那日谭山崎曾浏览过的商品,无论是衣服还是发夹,设计中透露着一些花里胡哨,她的爱好倒是一如既往。
没过几分钟,莫时弼已经寻了个比较安静的地方。
“你觉得谭山崎演技如何?”罗文作从浏览收藏过的商品中,选了一顶皮质的圆顶无檐贝雷帽,又挑了一套偏正装却不失时髦的系带卫衣,与同材质的西裤。
“嗯?”没料到他打来是问这样的问题,但终归是猜对了话题主角,莫时弼歪着头夹着手机,咬着烟点火,思考了一会儿才道,“很不错。”
“哪里不错?”
他问着,返回去发现这套衣服没有口袋,便又挑了两个黑色包包,一个斜挎的,一个手提的,最后挑中一条黑色细项圈项链用以颜色过渡衔接。
鞋子也准备了两双,一双黑尖露背高跟鞋,一双同色马丁靴。
变得不伦不类的……
不管了。
报了一米七的尺寸,三十七码的鞋,换了地址,让明日六点半送到此处。
“很难说,演技这玩意儿,建立在声台形表七力四感的基础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说传神,你又会问我哪里传神,我也很难跟你说啊。”他吐出一蓬烟,“这么想知道,到时二次开机,你来探班?”
“我要走了。”罗文作把平板放到一旁,没给他机会接这个茬,抛出第二个问题,“你手里还有多少剧本?”
“多少剧本?”莫时弼愣住,一时回答不上来,哭笑不得,“不是,你这意思……”他都不好意思问出声,“是我理解的那样?”
“两月杀青一本,就是你所想的那样。”
“那这钱拿的还是有点难度。”莫时弼苦恼道。
“怎么,我的钱很好赚?”罗文作笑道,又说,“找点好的,对人生成长有帮助的。”
“罗文作。”莫时弼忽然叫他的名字,语气严肃道,“我的电影即不是教科书,也不是哲学书,不适合拿来教导小朋友。”
“小朋友也不能只看着好的。”
“反向教学,生活排除法是吧?”莫时弼气笑了。
罗文作不以为然,“她看点坏的,就知道遇见难题的时候,该怎么面对,做选择。我总不能教她对生活处处避让,做个象牙塔的公主。”
“你不觉得这很儿戏吗?”莫时弼麻了。
“所以让你挑些合格的剧本。”罗文作说。
“爱情也可以?”莫时弼故意拿腔作调地反问。
“可以。”罗文作无所谓道,“与其让她不明不白的跟初恋步入婚姻殿堂,然后在雾里摸黑,受尽委屈,不如让她试多几个,擦亮眼睛。我希望她脚踏实地的生活,路上的每一间屋子打开门,都能收获一份礼物,哪怕不慎遇见变态,她也得有能力抗衡。而不是没有心理准备,走每一条路都战战兢兢,不知道路上有什么在等着她。”
莫时弼沉默抽了口烟,不禁感叹:“你真行。我服了。”
“辛苦了。”罗文作倒是笑了起来,心中一颗大石碎了一半消失,还剩一半,“晚安。”他从地上站起来。
“不是,就这样?”莫时弼一个怔愣。
“就没别的事了。”
罗文作关掉电视,室内顿时恢复寂静。周遭无声无息的,边上是落地窗,外是万家灯火的北京,莫时弼还没挂断电话,那头打火机齿轮嘁嘁喳喳,似乎还有话想说。
罗文作没给他这个机会。
“抽烟镜头都删了吧,以后也甭拍了。”
“不是吧,”莫时弼大喊,“说好的投资人不会干涉导演编剧创作呢?”
“迟早得打码。”他轻声道。
莫时弼没听清,“还是你还在介怀我让她抽烟的事情?”
“不同以前了,时弼,”罗文作走到落地窗边,将窗帘拉上,“大环境越来越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能留给你自由创作的时间不多了,也许这部就是最后一部。”
电话那头沉默着,呼吸都粗了。
过了许久,莫时弼不情不愿地应声:“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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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四十五分,谭山崎准时睁开眼睛,摁掉定好的闹钟。
一掀被子,从床上下来。
这个客房没有浴室,她只能到外面洗漱。
门一打开,冷不丁看见门口摆了一个落地架,板正地挂了一套衣服,摆了两双鞋,两个包包,一些首饰,以及那天看中的贝雷帽!
作者有话说:
周末去术前检查,可能不更,说不准。
第52章 【2013】
2013年, 北京。
四周静悄悄地,客厅里空无一人。
她看着客厅里出现的东西,心中不无惊喜, 一阵惊叹。
不过这份喜悦只延续了十几分钟。
等她洗漱一番,换好衣服出来,七点准时敲响罗文作的房门,却发现房里无人回应。
谭山崎的心狠狠咯噔一下,轻轻搭上门把手, 小心翼翼摁下来。
房里漆黑一片, 床上被子平摊,倒是笔记本插着电,红点亮着。
东西还在,人还没走。
她方才松一口气,关上房门, 到沙发坐下。
谭山崎一直好奇他昨晚说的话,一晚上也没怎么睡着。没睡好的原因,还有她需要给自己做一番心理建设,昨晚还是冲动了一些, 罗文作的决定不会为谁而改变, 所以大约过了今天,就没明天了。
也不是小孩子了。谭山崎心想,也许大人的世界, 就得加一层体面的滤镜。
她去把衣服换下来, 套着酒店准备的浴衣,正犹豫着是回去睡一觉, 还是再等等。
没等她发愣几分钟, 门‘嘀嗒’两声, 一下弹开。
她站起来,兀自对上罗文作的视线。
“醒了?”他随口道,并不意外。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谭山崎眼巴巴地看着他。
“怎么会。”罗文作蓦然一顿,大敞开门,将餐车拖进来。
“你走得总是比我容易。”她说完,好奇地去看人脸色。明知道这种话,对方不爱听,但她还是想说。
罗文作将点来的早餐一份一份往台面上摆,暂时没作声。
摆完后,他才慢条斯理道:“如果你想待在我身边,最好谨记一个身份。”
“什么?”谭山崎在他对面坐下。
“养女,亡友托付的女儿,你挑一个。”
“我都不要。”谭山崎看着他。
“那就该是怎么样,就还是怎么样。”罗文作将笼屉打开,一笼笼糕点小笼包热气腾腾,他继续说,“至于其他的,就别异想天开了。”
“就不能是——”她轻轻一顿,话锋一转,“这么多年,你都没有交过女朋友吗?”
罗文作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没作声。那意思仿佛在说,你又有什么资格打听我的事儿?
“行,我挑亡友托付的女儿。”谭山崎能屈能伸,打了个呵欠,“我代我死去的父亲感谢你,顺带问候您一下,叔叔这么多年没有交过女朋友吗?”
“只有钱不会背叛自己。”罗文作模棱两可道。
“还有我。”她立即补充。
罗文作笑了笑,没看她,也没作声,盛了一碗粥,勺子在碗里转悠几转。
“也许吧。”他说。
“你在质疑我。”谭山崎不悦。
“我只是不完全相信你。”罗文作忽然声音柔软,温声道,“吃饭吧。”
“可我就很相信你。”她依然不高兴,一副鞅鞅不乐的模样,“这个世界上我只相信你,永远不会背叛我。”
“你个小朋友,懂什么叫永远?”罗文作被她逗笑,将餐车上的玉米汁拿下,给俩人各自倒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