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不做什么公众人物。她平静地想着,忽然笑了一下。
“太可笑了。”她说。
常青逐渐看着,她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空气,似乎在穿过桌子看到了什么,平淡的笑容愈发悲凉。
“谭小姐。”他不得不温言出声,提醒她,“这个世界,一个普通人是没有发言权的。”
他这句话的重音,落在了‘一个普通人’,这五个字,是普通人,也是一个,人微言轻,常青说得不无道理。
“总之,”谭山崎挑衅地看他,“你去告诉罗文作,这事情我不同意就这么算了。”
“罗先生也猜到了。”常青微笑道,“这件事,还是交由我们这些专业的人处理较好,谭小姐你看如何?”
如何?不怎么样。
谭山崎面无表情时,近乎是一张臭脸,她对专业的人的信任,只止步于他们提意见,事情如何实施,不是她亲自来,她都不放心。
“罗文作还说了什么。”她问。
这么接下文,就姑且是接受了他的建议。
常青继续微笑道:“罗先生认为,陈映珍,陈小姐的眼睛,不是不可以治的。”
“你们调了她的病历?”谭山崎一记眼刀扫过来。
“没有。”常青被她冷声震了一下,心中惊叹,不愧是罗生身边的人,又温和笑着道了一句没有,解释道,“罗先生身边能人多,套着故事的壳说一遍,专家心里就有数了,但到底能不能治好,还得看过才知道。”
医学上的事情,她不懂,谭山崎犹豫了下,想起莫时弼的西服还扔在沙发上,过去摸了一摸,果然摸出来一包烟。
她倒出来一根,递给常青。
常青摇头:“多谢,我不抽的。”
“不抽好。”她收回去,翻出打火机,点起来,“怎么联系?”
常青把桌上堆叠起的一沓牛皮纸袋,一份一份的摊开摆在桌面上,却没回答这个问题。
“这一份,是罗先生想要转给你的房子,名字已经签好了,罗先生认为你们深厚友谊,亲密无间,应该是想要住在一起的,考虑到你的身份和喜好,还有另外两位女性,安全性,私密性都很重要,所以准备好的是一套七十三楼的复式公寓。”
“这是医生的联系方式,医院地址。”
“罗先生说,这个U盘,里面有你想要知道的答案。”
他将一件一件东西罗列在谭山崎眼前。
最后,常青将一张卡片放上来。
“这是罗先生的名片。”
裁剪方正的一张灰白卡片,做旧的设计风格。
她盯着那张名片沉默良久,才平静出声:“我觉得我从前一无所有,三年不出屋的日子也很快乐。”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说。
“谭小姐?”常青没听懂。
“……算了。”
她拿到名片,放到眼皮子底下。
罗文作。
他还从没亲口对她说过自己的名字。
告别常青,她上下两个套间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乘坐地铁去找周霏。
周霏今天跟人换班,是为了下午带陈映珍去看心理医生。
这个心理医生难约,每小时九百元,她们打算今天下午去谈个一千八百元。
这个价格固然离谱,但总比她们最开始在兜弯路,耽误病情要好。
最开始她们根本没把这件事与抑郁挂钩。
陈映珍日日以泪洗脸,做噩梦,偶尔会分不清现状,过于安静无人回应的时候,她会条件反射的浑身抽搐。
那天周霏晚上临时出门一趟,彼时陈映珍在洗澡,没听到她的交代,等到回家,等待着周霏的是客厅一片狼藉,陈映珍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无论怎么问,陈映珍都矢口否认,一口认定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直到周霏试探性地说:“那我在客厅装个监控?”她不信这如同哈士奇拆家的惨状,是她不小心摔出来的。不过周霏声音温柔,言辞委婉,“这次是不小心摔的,你没怎么受伤是万幸,但万一下次不小心摔到脑袋呢?我回来了你不就凉了?”
监控最终是没装,陈映珍听完依然不愿意,脸色惨白,周霏乘胜追击,最终陈映珍招了。
到此,周霏跟她商量,能想到的只有创伤后应激障碍。
事实也是如此。
不顾陈映珍拒绝外出,拒绝与外人接触的意愿,她们将她带到了医院,诊断结果就是ptsd。
病情不算很严重,只要配合治疗。
陈映珍性格懦弱,耳根子也软,说几句就听话了,积极地配合治疗。
抽搐的情况几乎没再发生,可依然时常做噩梦,轻易就哭泣,负责她ptsd治疗的医生,委婉地建议她们给陈映珍再挂个综合医院心理科的号。
陈映珍天天哭,潜意识的害怕外面的所有人,做噩梦都觉得候光辉在追杀她,又囚禁了她,抑或是现阶段的一切,只是她在地下室里做的一个梦,没有什么周霏,没有谭山崎,只是她凭空幻想出来的,来拯救她的,从噩梦中醒来,眼前漆黑一片,她也无从确认,只能拼命地大喊,叫她们的名字。
严重的时候,她不想活了,又找不到刀,自杀的方向都没有一个,只能接连撞墙,撞得额头都是血,咬得手腕血肉模糊。
事实还是如此。
中度抑郁症。
综合医院挂号的人太多了,后面还有一大堆人在排队,医生助手忙得晕头转向,脚不沾地,拿着确诊的报告返回去再找医生,医生在接其他病人,差遣助手花三分钟打发了她们,要不是周霏拦着,谭山崎都想揍那助手一顿,从前看新闻总说医闹不可取,可事情真到了自个儿头上,她真没想那么多,只觉得所谓的医者仁心,都是假的。
她捏着几张单子,站在医院中间的前台附近,看着周遭来来往往,擦肩而过的大人和小孩,他们疲惫,脸色灰败,每个人都宛若肩背顶着一座大山,快要把他们都压垮了。
谭山崎心里一团火没处发,拿着诊断报告出来,看什么都不对,连太阳是热的都觉得它有罪。
还是有人将她双眼蒙蔽?
否则为什么看不到一点好的东西。
她不懂,人为什么要活着。
换个说法,是什么在支撑着活着的人?
她们到底在念着什么?
不少个时候,很多个瞬间,她产生过对这个世界失望的想法。
第一次是在罗文作让她读的书里,她看到许多文人眼中的世界,她问罗文作书中的世界,是真的吗?
书中故事不一定是真的,但书中世界也并非假的。
如果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那她觉得失望透了。
可她还未亲眼看过外面的世界,所以没关系。
而且,罗文作好好活着,那这个世界想必也有它的过人之处吧。
可从大山里走出来,连片的房子,高架桥,电动车,火车……一切都在影片里见到过,跟书中的剧情也有多少重合,印证了书里描绘的世界,多少借鉴了现实,又或者说,这些作者就是在艺术加工自己的生活,在假设生活的可能性。
当她亲眼见到书里的世界构建起来,就落在她面前的时候,其实是没有什么感觉的,即不觉得惊艳,也不觉得亲切,这些东西冷冰冰的,这些人也对她视若无睹。
既不属于她,也跟她没什么关系,她只感觉到空气,甚至有了一种格格不入的排己感,她找不到跟这个世界有联系的证据。
如果说第一次对这个世界失望,却碍于罗文作的存在,这样的想法得以安抚,没有强烈扩散,还很好的被压在了潜意识里,那么出山以后就是一道分水岭。
她见到了太多的人,各种各样复杂的人,普通的人,伪善的人,表面守规矩的人,他们不会视人命为草芥而肆意摧残,可那些比起人命来说,所谓的小事,性骚扰,欺负残障人士,也同样令人恶心。
太多的信息朝她密集砸来,失望铺天盖地一样,她处理不好,却还要被曾经的罗文作教导,‘建议’守这个社会的规矩。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可后面的每一次,都是在加深第一次的失望。
她对这个疯狂没人性的世界有了心理准备,却没有一次,像这天这样麻木,无力。
“又躲在这里抽烟。”周霏从诊所出来,见她坐在外面的秋千上发呆。
“怎么出来了?”谭山崎没掐烟,依旧咬着,却也没吸,只闻着萦绕的香烟味。
“家属等待区开的空调太猛了。”周霏伸出胳膊,让她看自己起的一手鸡皮疙瘩。
这是一家私人心理诊所,是后来谭山崎去网吧搜抑郁相关资料,论坛等,搜出来的北京一家好评如潮的诊所。
事情解决了,过去后再回想起来,就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如今陈映珍好很多了,这个月她都没再做出自残的举动。
“那个男的走了?”周霏坐在她对面的滑梯,躺下来。
“头也不回的。”谭山崎面无表情说。
阳光穿透巨大的树冠,被细细密密的树叶过滤,漏在俩人身上,地上倒成了淡淡地圈圈点点的斑驳光晕。
“再一次被丢下的感觉怎么样?”周霏戏谑地打趣她。
“好受多了,这次不是不告而别。”谭山崎依然面无表情。
“我还以为你势在必得。”周霏说。
“我是。”谭山崎仰着头靠在秋千的椅背上,“但不是现在。”
“可以。”周霏笑了声,干巴巴道出这两个字。
她最近都没有休息好,眼下淡淡的一点乌青,太阳一猛,眼睛就发酸。
周霏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她在闭着眼抽烟,旁边摆着一台相机。
周霏要拿起来看,她听到了,没有阻止。
周霏看到了诊所的相片,艳阳高照,小小的诊所坐落在郊区的小花园里。
上一张,是方才她们出了地铁,街上行人匆匆朝她们而来,她搀扶陈映珍走在前的背影。
再上一张,是空无一人的酒店房间。周霏看得云里雾里,咋了?住一晚还要纪念?
“你们睡过了吗?”周霏忽然冒出这个念头,两手攥着相机,看抽烟的女生。
五月的北京,竟然这么热,她将披肩的黑发全数扫到秋千后,长腿支着地,轻轻地摇晃着。
“没。”她轻轻地吐出这个字,又吸烟。
好似有烟灰轻轻落在她的脸上。
周霏看得心一动,攥着相机站起来,来到她面前。
阴影罩在她的身上,谭山崎微微睁开眼。
在那之前,已是‘咔嚓’一声。
她睁眼后,定定地看着镜头,周霏按着快门,又拍了一张。
谭山崎笑了下,说:“我好像要在演员这条路上走两年了。”
“为什么?”周霏看着相机里的她。
树影萋萋柔光下,灰烬零星掉落在谭山崎白嫩的脸颊。
像把她弄脏了,她却宁死不屈。
她家七七真漂亮。周霏心想。摸着自己的脸,要越来越不像了,几年过去,她山根里的不明液体没得七七八八,鼻梁的假体必须要拿出来了,否则侧面越来越像巫婆。
“不知道,就走两年试试吧,不然也不知道干什么,每天都好长……”她呢喃着,“真不知道活到九十九岁的人,是怎么活到九十九的。”
周霏退回去,坐在滑梯上,说:“如果你也需要看医生的话。”
我不介意现在就进去为你挂号。
“拉倒吧。”她笑着说。
似乎是真乐了,谭山崎笑了有一会儿,才出声:“可能活到九十九岁的人,年轻时都有个目标,是想活到一百岁。”
话落,又评价:“那这未免有点太惨了吧,就还差一年,这个目标就完成了。”
“操。”周霏也笑起来。
“确实。”
俩人有说有笑,周霏的手机却响起来。
她看着来电人的名字,愣了一下,却迟迟没接电话。
这根烟抽完了,谭山崎掐了烟屁股,弹到一旁的垃圾桶,一脸真挚看她:“姐,要接电话你就走远点儿,你不会是想让我走远点儿吧?”
“说什么呢你。”周霏尴尬笑着摁了静音。
但她的手机没法关闭震动,于是两人四目相对,等着嗡嗡声停止。
“谁啊?”谭山崎有点渴了,拿出手机当镜子,擦着脸上的灰,却迟迟没听到周霏的回答。
手机移开,她看着周霏,眯起眼儿来,周霏依然是不太自然的样子。
这让她想到一些影视剧里,女主角谈到心仪的男孩儿,会露出的表情和反应。
她恍然大悟:“有戏吗?”
“还真瞒不过你啊。”周霏就像是被戳破窗户纸的人家,害羞地瞪了她一眼,“有,跟我表白呢。”
“你喜欢他?”她好奇地问。
“还行吧,谈不上很喜欢,但是有感觉。”周霏说。
谭山崎没听懂,“什么叫不喜欢,但有感觉?”
“不是不喜欢,是没有很喜欢,不是爱的意思,没有非他不可的地步。”周霏纠正她。
“那有感觉是什么意思?”谭山崎胳膊肘绕过椅背,撑着太阳穴,诧异地看她,“身体有感觉吗?”
周霏立即张望四周。
“没人,放心吧。”谭山崎乐了,“只有我俩这么傻逼,大夏天的空调不享受,出来美黑。”
“那倒也是。”周霏点头,同意这一句,又抿着唇点头,难得纯情,是同意上一句。
“就你知道,虽然经过那件事,我对男的很失望,但我性取向毕竟还是男,这是刻在DNA里的,改不了,所以……”她耸了耸肩,“就玩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