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 奥斯陆。
傍晚时分,谭山崎抱着毯子到楼下来。
一楼空荡荡的,没几个人, 斜阳从窗户荡进来,大剌剌躺在油光锃亮的地板上。
吧台散发出木头的香味,安东尼站在架子旁,排列着各式各样的酒樽,回头见她脸上新添的伤, 姿态病恹恹, 弱不禁风的模样,又想起下午曾被罗文作差送医药箱,不禁担忧。
谭山崎却努起微笑,安慰他没有大事发生,又问他能否将毯子送去干洗, 睡了俩小时,药膏全蹭上去了,一股味道。其实她可以直接打客房电话,不必亲自抱下来, 但谭山崎想办的事情太多了, 她有点发低烧,还有点渴。
安东尼唤来门童处理这件事情。
谭山崎向他要了一杯水,安东尼马上回到吧台, 这边的人没有热水的概念, 过滤的水能喝就行,谭山崎慢吞吞喝水, 又听安东尼道:“你脸色看上去很差, 吃点什么吗?今天后厨做了香蕉焗鸡肉, 驼鹿肉配鸡油菌,还有驼鹿香肠,或许你可以试试。”
这些搭配,闻所未闻,加上低烧令她食欲减退,不过她还是浅尝了几块安东尼强推的驼鹿香肠,才端着水杯上楼。
上下一趟,足够乏力,谭山崎喝完水后,便沉沉睡去。
也许是正在发烧,睡得并不安稳,这一晚上她陆陆续续做了几个梦。
关于孩童时期,关于少女时期,像走马灯一般,都沾染了一些悬疑恐怖色彩,她出了一身大汗,间中夹杂着男人的温声细语,温热的毛巾在脸上身上擦拭,棉签沾染着唇瓣,那人又在耳边问她要不要。
不要。她不耐地推着那人,摸着耳朵想说痒,这个字被口水呛到,扼杀在喉咙里,她抓着被子咳起来,又委屈地想哭。
因为有些口子浅,被药膏催化接近于痊愈,不免得发痒,迷糊中她伸手去抓挠,被人钳制住,最后还是很痛快地哭了出来。
但这回再也没人安慰她。
好在足够年轻,不吃药光睡觉,凭身体免疫抵抗力也能撑过去,第三天睡醒,体温已恢复正常,留下的只有饥饿过后的脱力感,导致她比低热时更加乏力,只是睡多了,倒也不疲惫。
在床上发呆好一会儿,谭山崎才打通客房电话,准备下楼吃午餐。
午餐进行的过程中,她得知罗文作已经离开奥斯陆,在安东尼口中,这个老大是个大忙人,酒馆只是他名下的一个副业,至于主业是什么,安东尼意味深长地指了指脑袋,神秘莫测地道了几个字。
谭山崎佯装惊讶地挑了下眉,却没有再打听下去。
如此又无事发生了几天。
她几乎每天都在照浴室的全身镜,身上的鞭痕痊愈的七七八八,变成了黑色青色,有些结了痂,有些却鼓成一条细细狰狞的疤,那支药膏已经被她挤的干干净净,纱布亦彻底用完了。
转眼来到挪威,来到奥斯陆大半个月。
这天拉开窗帘,窗外竟白茫茫一片,屋檐房顶,树杈枝头,灯杆车顶都堆满了积雪。
昨夜凌晨竟悄悄下雪了,是南部的初雪。
谭山崎压抑的心情多少有几分好转,她披上外套到楼下,想吃点热乎乎的东西。
电梯门一开,她便听到女人抚掌大笑的甜美笑声,似乎在跟众人分享滑雪的有趣经历。
谭山崎闷头往吧台的方向走,路过多看了一眼,一个金发碧眼的大胸细腰美女。
也许是她的表情不太好看,安东尼在上餐时安慰她,比起五官立体的纯白种人,还是长相大气的华裔更对罗文作的胃口。
安东尼竟然看出她对罗文作图谋不轨。
“你怎么知道?”她指的是罗文作更喜欢华裔这一点。
安东尼:“老板无意中说的。”
辛泽西似乎总做着和事佬一类的角色,包括帮叔叔挡桃花。
谭山崎摸了摸自己的脸庞,毫无疑问她的长相不能与大气挂钩,更何况她的内核还是小气的。
安东尼耸了耸肩。
“对了,你的包裹到了。”
离开之前,安东尼说。
她十天前在亚马逊买了一件东西,写了Serendipity的收货地址,又拜托安东尼帮她留意,今天终于是到了。
饭后,谭山崎抱着包裹上楼,拆开,洗了澡,换了一身衣裳,把自己从头到尾包裹得严严实实,下摆内收的大裙子,外面这件只比长裙短一点点的大衣,大裙子像裙撑一般撑起了大衣的版型,腰带展露出她的细腰。
下楼的时候,刚过饭点,那桌男女已不在方才的卡座,安东尼正在吧台洗杯子,见到她一身外出的行头,不免的惊讶。
这几乎是这位女士入住Serendipity以来,第二次出门。
惊讶过后,他又夸赞着谭山崎,今天非常漂亮。
谭山崎露出羞涩的姿态,又勉强努起嘴角笑一笑,道了一句谢谢,才离开酒馆。
安东尼一直目睹着她离去的身影,直到她途经前台,右拐消失到墙后,紧接着门开,地上斜上一束比屋里更亮的光,门关,酒馆恢复了午后的平静。
不知为何,这位女士总给他带来一种哀伤的气息,哀伤要比悲伤更严重一些,悲伤都是小事,哀伤更接近于死亡前的宁静。
二十分钟后,门又开了。
安东尼将洗干净的杯子放进消毒柜,抬眼便对上老大不大愉快的神情,约莫是跟詹妮弗发生了争执,也许那位金发碧眼的女士还傻乎乎地以为自己离成功更进一步,殊不知罗文作的良好教养已经到了极限。
鉴于上次,那位女士出门却落得一身伤,他家老板重视的态度,这次他很有眼力见地,在‘事发之前’语气随和地与老板谈起,那位女士二十分钟前独自出了门。
罗文作倒是一怔,随后皱了下眉头,问他人是往哪个方向走的。
安东尼指着右边,又朝他言简意赅的描述谭山崎今日的穿着,罗文作捞起进屋刚脱下的防寒服和枪械便夺门而出。
谭山崎那样的长相与打扮,注定了她是过目不忘的,稍微跟路边的流浪汉,出摊的描述几句,罗文作便得到了准确的路径。
一个出摊的男人说,这个女人魂不守舍,又或像是被什么牵制住了,步伐很慢,很难不让人注意到。
不过短短五分钟,罗文作便在附近广场看到她的身影,孤零零一人坐在太阳伞下的座位,边上是一处上个月开的饮品摊子。
她精心打扮过,穿着漂亮的裙子,围着围巾,遮了大半边脸,只露出眼睛和小巧的鼻子。
几分钟后,终于见到三点钟方向踱步走来一个男人,谭山崎立马扶着桌子站起来。
雪还在下,没有昨夜他连夜开车回到奥斯陆这么大,但半空仍不时降落一些零散的雪花,落到手上立马化成水。
隔着二十几米,范围过远,谭山崎背对着他,又看不清男人在说什么,只能以两人的身体动作分辨他们当下都有一些激动,不像是开心,在男人说了一些话后,谭山崎奋力地推了男人一把,没推动多少,倒是力的作用致使她往后踉跄。
是愤怒?悲伤?
男人不再说话了,看着别的方向平复了下心情,才看回谭山崎,似不忍心,张开双手,要上前来拥抱她,被她闪身躲开。
又哭了。罗文作歪着头,看着侧着身体抹眼泪的谭山崎,有些不理解她怎么就哭了,下一秒,便看见那男人被她躲开的动作激怒,抬手便甩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更多是打在颧骨上,谭山崎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男人,余光却捕捉到罗文作边掏枪,边往这边走来的画面。
她额角一跳,倒吸一口凉气,立马双手双脚并用的爬起来,束缚着身体的绳子却不那么麻利,牵动着各处的敏感点,她忍着酥麻的感觉,挡在沈辞中面前。
她的这个动作,显然在罗文作意料之中,所以雪天下,这个只穿着防寒服握着枪的男人只是笑笑,往雪地上开了一枪。
消音枪,没惊动人群。
可子弹穿过了谭山崎脚边的雪地,冲击的力量足以让她心上一震。
谭山崎低低惊讶尖叫一声,踉跄几步,腿软地跌坐在地上。
沈辞中亦呆滞一阵,看着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的枪,作出举手投降状,口齿结巴:“先,先生?你有什么事吗?有话好好说。”
当地控枪但不禁枪,眼前这个男人有枪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但枪口对着他就令人感到匪夷所思了。
罗文作平生最讨厌与麻烦打交道,他握着枪,枪口随意地瞄了一下地上的谭山崎,又回到他身上。
只持续一两秒的动作,肢体语言表现得很清楚了。
沈辞中低头,看着跌坐在地上的谭山崎,纵使再糊涂,也看出来了这是路人看不惯他对女人使用暴力,还好……不是不讲道理的疯子。
他温声诚心解释:“我女朋友精神不太好,我们暂时闹了点不愉快而已。”
“我不是你女朋友了。”地上,谭山崎扭着头看向别处,带着哭腔的嗓音反驳着沈辞中,脸上隐忍倔强的神情明显。
“起来。”罗文作出声。
终于不再吝啬他的声带。
闻言,谭山崎立即从地上爬起来。
“老婆,你忘了——”沈辞中在她走向罗文作时拉了她一把。
旋即便听见枪上膛的声响。
“说实话,我这人没什么耐心,”罗文作不咸不淡道。
“别,别开枪。”谭山崎连忙挥开沈辞中的手,祈求着他。
她现在终于相信那句话。
——男朋友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但可以从土里挖出来。
这个人,做得出。
罗文作看上去并不认真,眼神和声音都很淡,随口吐出一个字。
“走。”他看着沈辞中。
没人会把危险留在背后,除非,他已经百分百确定人已经死了。
沈辞中愤懑敌视着那黑压压的枪口,下巴颏绷地死紧,他不信这个男人会杀他,但却不敢赌他会不会开枪,他亦赌不起,再看一眼躲在他背后的谭山崎,后者朝他轻轻摇头,沈辞中再待不下去,拂手离去。
直到男人消失在视野中,罗文作才卡退上膛的子弹,周身萦绕着沉默凛冽的气息。
回去的路上,谭山崎还是很认真地对他说:“谢谢你。”
“有意思吗?”
谭山崎哑然,一脸窘迫。
是有点像。
“不是……”如蚊子般细细小小的声音反驳着,又有点尴尬,“我认真的,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的绳艺露出来了。”罗文作声音很淡,仿佛刚才那枪火味十足的人不是他,“红色很趁你,不过出门少弄这些。”
谭山崎的脸瞬间爆红,身体升温,就连上次发低烧都没燥热过。
俩人没再说话。
回到酒馆,安东尼不在,他昨晚值夜班,下午与人交班,在吧台里工作的是个见过一两面的少年,看上去还是个大学生,与她一般年纪大。
罗文作让他煲一壶茶,在最里的卡座坐下来。
谭山崎没跟过去,等到少年服务生端着一壶午后红茶出来,谭山崎低声道:“我来。”
这件事,罗文作不太当真,谭山崎不得不拿出点精神,展开详情。
“我之前头脑不清醒,但那已经是之前的事情了。所以我是认真跟你道谢的,”谭山崎握着玫瑰金茶壶,倒下两杯红茶,“他家里很有钱,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会被他强制带回去,可能会做小……也可能是……”
她难以启齿那两个字,性.奴。
谭山崎放下茶壶,抬眼便见这个男人慢条斯理的,拿着白色手帕在擦枪。
“他订婚了。”谭山崎双手捧着茶杯,杯壁的温度炙热,终于使她冰冷的身体回升,“在那之前我们持续那种关系,不止是那种关系,我们是从男女朋友开始,然后才转变成……很突然,就是这么一天,他说他要结束这段关系,包括恋人关系。”
她眼睑飞快低扑闪几下,是忍不住的生理反应。
“他把我变成这样……没有小狗被主人抛弃会不伤心,但他始终不愿意见我,有一天……有天,”仿佛接下来的内容说出来让人很难看一般,她渐渐变得语无伦次,“我去找他,去酒吧找他,在包厢里被,”她说几个字便抿嘴巴,像是从喉咙挤出来一样,“轮了。被他的朋友们。”
罗文作擦枪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她。
谭山崎又是那一副茫然又难过的神情,与她初来咋到第一天,一模一样。
“这也是主人的任务。”间中划过一丝惨笑,她深呼吸一口气,最难开口的已经过去了。
接下来的话,她几乎没有一点卡顿。
“所以我才出国散心。”
“那时候我对他失望,也对生活绝望,他把我从深渊拉出来,又将我推入深渊。”
“……我不愿意,他分明知道的,但当时的我还在状态,无法忤逆他的命令。”
“醒过来后特别后悔,没办法原谅自己,在赫尔辛基中转的时候,他居然跟过来了,吓了我一跳……”
“当时我还不知道,两天后他就要订婚,与一个不是我的女人,他低声下气,哄我和好,我当然没答应,他退而求其次,求我原谅他,怎么可能……没谈妥,他就开始打我,后来在同行朋友的阻止和机场的安保下,我才顺利飞到奥斯陆。”
其实她后面的声音更接近于咕哝,像是对自己说的,又像是埋怨生活对她的不公。
“直到上个周,他订婚宴结束,来到奥斯陆,约我出来见面,我不想去,但他突然出现,在我从理发店出来回来的路上,他说了很多好话,我看着他的脸,就想起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就很难过,结果他又开始打我,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我怕我回不来,走不掉,所以我选择乖乖听话……”
“结束之后,他去洗澡,手机放在外面,一切都很巧合,他手机还录有我的指纹,我看到那个女人发来的信息,才知道他不但几天前完成订婚宴,其实早在上半年,他们两家就谈好了,下半年订婚,是算命佬算出来的好日子。”
所以她就灰溜溜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