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珩坐到榻边的太师椅上,打量着太后,问道:“母后的身子可好些了?”
嗓音泠泠,如山间的清泉撞击在山石之上,清越峥然。顾玫低垂着头,努力回想梦中那个傅珩的声音,大约是因为太过于紧张,她急得额头都渗出了细汗,也想不起来。
“安哥儿媳妇,还愣着作甚,圣上让你起身呐!”老太妃略显急躁的声音从耳边响起,顾玫这才回过神来,赶忙站起身,只不敢抬头,直愣愣盯着脚下那方天地。
顾玫急促不安的样子倒是把太后逗笑了,她调笑道:“你这孩子,适才还是一副伶俐样儿,怎么皇帝一来,就变成了缩头缩尾的鹌鹑。按辈分,你应叫皇帝一声叔父,你头一次见叔父,可是要敬茶的。”
在民间,新妇进门,需给家里长辈敬茶,宫里没有这样的规矩,但太后喜欢顾玫,愿意抬举她。只要顾玫给了皇帝敬了茶,皇帝就得按民间的规矩给顾玫见面礼。
小一辈里,嫁入皇家的媳妇不算少,皇帝没有给过任何人赏赐,今日若是喝了顾玫的茶,顾玫可就成了同辈媳妇中的头一份儿了。
按说能以小辈的身份给皇帝敬茶是天大的好事,顾玫却高兴不起来,她只想离傅珩远远的,离的越远越好。
老太妃看出了顾玫的犹豫之色,恨铁不成钢道:“安哥儿媳妇,还不赶紧给圣上敬茶。”
此时,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顾玫身上,顾玫无奈,只好接过宫女手中的茶盏,她低垂着头往前挪了两步,跪到傅珩跟前。
既是按民间的规矩敬茶,自也要按民间的规矩叫人,顾玫想到梦中和傅珩云雨的场景,小脸一下子就红了,她嗫嚅半晌,终究叫不出“叔父”这两个字。
傅珩垂眸,只见面前的女子低垂着头,双手捧着茶盏高高举起,她的手很美,纤细修长、滑若凝脂,指尖染了丹寇,极致的红和极致的白勾勒在一处,美的动人心魄。
时间仿佛凝滞,屋内众人都盯着顾玫,等着她开口叫人,她张张唇,依旧叫不出来,捧着茶盏的姿势保持的太久,双手微不可见的颤抖起来。
傅珩见状,伸手接过顾玫手中的茶,轻呡一口,温声道:“你应当唤朕一声叔父!”
天子发了话,顾玫断不敢违抗,藏在阔袖里的手攥得紧紧的,她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唤道:“叔父!”
二人一个喝了茶,一个改了口,虽然次序颠倒了,总归也没有遗漏什么。傅珩对吴思成吩咐:“把御书房挂着的那副雪梅图取过来赏给镇国公夫人。”
吴思成大惊,圣上书房里的雪梅图是前朝画圣吴大家所做,吴大家喜竹,留下来的青竹图较多,雪梅却是却独一份的,因为只有一副,圣上这才收了挂到御书房。
这样珍贵的画作,圣上眼睛都不眨,直接就赐给镇国公夫人,由此可见圣上对这个侄媳是十分满意的。
圣上赏赐雪梅图的事传到镇国公府,林婉既羡慕又嫉妒,若她是正室,那雪梅图又岂会落到顾玫手中。她思忖片刻,心里很快就有了主意。
顾玫捧着雪梅图回府的时候,只见林婉和傅玄安齐齐等在垂花门处,林婉热情的迎到顾玫身边,殷勤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夫人真是好运道,竟得了圣上的赏赐!”
前一世顾玫进宫并未得到圣上的赏赐,回府时也没有遇到林婉,她不知林婉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只回了一句找不到错处的漂亮话:“圣上仁慈、体恤小辈,实乃小辈之幸。”
林婉并不想打哈哈,接着道:“圣上赏赐雪梅图,是夫人的福气,也是国公府的福气,夫人不如将雪梅图挂在花厅,如此行事,既可以彰显国公府对圣上的尊崇,也可以让来国公府作客的人瞧到我们的体面。”
顾玫皱眉,林婉倒真是生了一副九曲十八弯的玲珑心思,这样一副话说下来,立马就让她陷入了两难之地。
她若是不答应将雪梅图挂到花厅,会显得她自私自利,心里没有镇国公府,定会被老夫人和傅玄安厌弃。
若是答应了,就只能忍痛割爱,将自己的东西变成镇国府的东西,假以时日,大家就会忘记这份荣光是她带来的,将雪梅图据为已有。顾玫冷笑一声,圣上给她的赏赐,凭什么给镇国府长脸?
前一世她小心翼翼讨好傅玄安,活的半点自我也没有,这一世可不会那样愚蠢了。
顾玫乜了林婉一眼,训斥道:“林姨娘说话好没道理,这样的话你在府内说一说也就罢了,若是被外人听到,可是要贻笑大方的。”
“家族想要兴旺,一靠男子勤学读书,建功立业。二靠女子贤惠淑德,打理内宅,为男子解决后顾之忧。咱们国公爷天潢贵胄,年纪轻轻就进入礼部担任要职,前途不可限量,假日时日自能得到圣上的赏赐。”
“我虽是咱们国公府的主母,但到底是后宅妇人,担不起国公府的兴盛荣衰,圣上赏赐给我寒梅图还是收藏在墨韵堂为好。”
顾玫虽没明说,话里话外却带了傅玄安想要夺她的赏赐给国公府充面子的意思,傅玄安年轻气盛,最要面子,自不愿落人话柄。若不是林婉,他也不至于站在原地当活靶子,吃顾玫的排头。
傅玄安瞪了林婉一眼,沉声道:“林姨娘虽是好心,到底是小地方长大的,不懂得大家族长盛兴旺的关键,以后休要冒尖出头,没得闹笑话。”
作者有话说:
顾玫挑眉:狗子,你真的想当叔父?
第五章
林婉一愣,自从进了国公府,傅玄安半句重话都没对她说过,今日却为了一件芝麻大的小事下她的面子。
她气极了,因着身份,并不能像顾玫那样直接回怼,只盈了两包眼泪,哀哀戚戚地瞧着傅玄安。
傅玄安看着林婉楚楚动人的模样,态度立马软和下来,暗暗责怪自己说话太狠厉,婉妹妹水一样的人,精心呵护尚且不够,哪里能狠心训斥。
顾玫瞥了一眼在自己面前打眉眼官司的二人,没有再说话,抱着寒梅图回了墨韵堂。
普通人家,媳妇子起床后需给长辈请安,伺候长辈用早饭,老太妃不喜顾玫,便免了她的请安。现下不用管家,也不用伺候老太妃用饭,顾玫早晨睡得格外香甜。
彩玥急匆匆冲进寝房,跑到架子床边把顾玫摇醒:“小姐,您怎么还不起床?再不动弹可就赶不上送国公爷出门子了!”
顾玫眨巴着眼睛看向彩玥:“赶不上就不去送了,大早晨的,还是睡觉最舒坦。”她翻身面相里侧,咕哝了两句,眼睛一闭又睡着了。
彩玥……
嫁进国公府后,顾玫风雨无阻,每日都要侯在垂花门处送傅玄安出门,怎么禁了半个月的足,连往日的习惯都变了。
傅玄安身着正五品白鹇补子官服行至垂花门前,随意瞥了一眼,门前空空,连个影子都没有。
他不喜欢顾玫,但习惯了早晨有人垂立在此地,送他出门子,今日顾玫没来,莫名的,傅玄安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顾玫一觉睡到巳时,因睡得足,气色特别好,白中透粉,盈盈的,要发光一样。她简单梳洗一下,连脂粉都没施,就到书房画花样子去了。
自想起前一世发生的事,顾玫再没心思在镇国府生活,可若要自立门户,就需要大把的银钱,顾玫手中并不宽裕。
顾父清正廉明,在豫南上任时为了赈灾散尽家财,顾玫成亲时,家里东拼西凑也只给她置办了两间铺子,由于疏于打理,那两间铺子盈利颇少,根本负担不起顾玫的开销。
顾玫抿唇,她一定要好好经营自己的店铺,等她挣够了银钱,定要痛痛快快与傅玄安和离,到时候到大理寺告傅玄安个宠妾灭妻之罪,让他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顾玫记得,上一世她成亲后的第二年,京都才开始流行在衣料上绣折纸花纹,折枝纹是以花鸟为题材绘制的图案,形态优美,线条流畅柔和,十分受京都女子青睐。
如今折枝纹尚未流行,她若是绘一些折枝纹花样子,绣在衣裳上面,放到店铺买卖,能大赚一笔也尚未可知。
顾玫沉思片刻,按记忆中的样子,画了一朵折枝牡丹,一朵折枝桃花,让彩玥卷起来,拿到她陪嫁的成衣铺子里。
做完这些就到了正午,顾玫饿的前胸贴后背,出门向饭厅走去。
傅玄安刚下值,行至半路,遇到顾玫,顾玫今日气色很好,脸颊白中带粉。
并不像有疾。
傅玄安踌躇半晌,犹豫道:“你今日可是不舒坦?”凭顾玫的性子,若不是难受的起不来,定会到垂花门送他上值。
顾玫睡得好,吃的香,怎会不舒坦?她不明所以,回答道:“我今日甚好。”
傅玄安一顿,抬眸打量顾玫,只见她眸光清亮,嘴角含笑,跟以前古板寡言的样子大相径庭。
再看她的衣裳,上着妃色袒胸小襦,下着杏色百褶长裙,衣料贴着身子,愈发显得她胸部鼓鼓,身材高挑颀长。
这样娇艳动人,哪里是当家主母该有的样子?
傅玄安轻咳一声,睇着顾玫脖颈处露出来的大片肌肤训斥:“你是家里的主母,穿着要端庄素雅。如今这个打扮太跳脱了一些,不像当家夫人,反而像待字闺中的小姐。”
大瑞民风开放,莫说官眷,便是街头的老百姓,十个里面也有八个是穿袒胸装的。傅玄安这说辞明摆着就是在寻衅。
顾玫撇撇嘴,乜了傅玄安一眼,轻飘飘说道:“昨日进宫,太后娘娘穿的便是袒胸装,国公爷可是觉得太后娘娘不够端庄?”
“你!”傅玄安倒吸一口凉气,终究不敢再说什么,鬼使神差一般随着顾玫进了饭厅。
国公府占地极广,老太妃和林婉的院子都设了小厨房,傅玄安平日里总宿在林婉处,就在林婉的小厨房用饭,只顾玫天天到饭厅。
难得在一起用饭,若是以前,顾玫定会殷勤侍候傅玄安,现在却没有讨好的心思,两人面对面坐着,只默默吃饭。半句话都不说。
清莲阁,林婉坐在桌边,等着傅玄安一道用饭,左等右等,总等不到人,便着人去请。
小喜皱着眉头进屋回话:“国公爷、国公爷和夫人在饭厅用饭,说是不回来用了,让姨娘不必等着。”
林婉大怒,这几日一切都脱离了原来的轨道,国公爷先是在墨韵堂留宿,接着便不留情面的在众人面前训斥她,今日竟连午膳都不回来用了,长此以往,这国公府哪里还能有她的立足之地。
林婉越想越焦急,猛的站起身,将桌子中间那碟龙井虾仁掼到地上。
小喜大骇,跪到地上劝慰:“这虾仁是姨娘亲自给国公爷做的,便是国公爷不吃,也是您的一份心意,何苦糟蹋了去。”
林婉不语,转身伏到玫瑰椅上嘤嘤哭了起来。
傅玄安一进门便瞧见了摔在地上的虾仁,眉头皱了皱,终究没有发作,走到林婉身旁,不耐道:“你这是在闹什么?”
林婉察觉到傅玄安的不耐,赶紧止住哭泣,柔声道:“妾身的小日子要来了,这几日总是格外烦躁。”
傅玄安伸手擦掉林婉眼角的泪花,姑娘家就是可怜,温柔如婉妹妹,也屡屡被小日子折腾的情绪失控,他低声安慰:“莫要再哭,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只管跟我说,千万别憋出病来。”
林婉在傅玄安跟前温柔和顺惯了,自不敢把自己吃醋的心思表现出来,她含糊道:“妾身适才确实有些不高兴,可现下玄安哥哥回来了,妾身便只剩高兴了。”
傅玄安最吃林婉这一套,随即便不再询问,拉着她上了榻,一觉睡到申时,这才发觉起晚了。
傅玄安慌里慌张整理好衣衫,乘马车赶到礼部,果不其然又是最后一个到的。顶头上司王尚书碍于傅玄安国公爷的身份,并未出言训斥,但绷紧的下颌透露了他不满的情绪。
傅玄安揉了揉太阳穴,脑海中浮现出顾玫的话:圣上以身作则、励精图治,为了就是上行下效,将大瑞治理的海清河晏。
身为皇亲国戚,理应做礼部表率,傅玄安现在不仅没有起到带头作用,反成了礼部最懒怠的一个,若是被圣上知道了……
傅玄安冷颤一下,不敢再往下想,林婉虽温柔,却太过于勾人,总勾的他耽误时辰,以后午憩时,是断不能到她那里了。
宣室殿是天子寝宫,殿内引着温泉,修建了专供圣上沐浴的盥室,盥室以白玉为壁,青石为底,温泉流入其中,氤起阵阵白雾,犹如仙境。
傅珩有泡温泉的习惯,便是夏日,也要泡一泡才觉得舒坦。他合着双目,坐在池内假寐。
一个年轻女子从水中滑出,分、开双腿坐到傅珩膝头,光滑馨香的肌肤紧贴到傅珩身上,若有似无地磨蹭着。
喉结微不可见的滚动两下,低哑的声音从傅珩口中溢出:“退下!”
女子不听,行为更加大胆,白皙的双手攀到傅珩的脖颈处轻轻摩挲,傅珩睁开双目,只见那攀在脖颈处的手指纤细修长、滑若凝脂,指尖染了丹寇,极致的红和极致的白勾勒在一处,美的动人心魄。
傅珩一凛,倏然惊醒。
“皇上您起了没,太后娘娘有请!”吴思成的声音在外间响起。
“进来!”傅珩开口。
吴思成推门而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腥味,白色睡裤皱皱巴巴堆在床头,吴思成立马就意会到发生了何事。
圣上鼎盛之年,龙精虎猛,后宫总空置着,终不是长久之计。
吴思成将床头的睡裤收起来,传了热水,转身到外面候着。
太后娘娘出身世家,是先帝原配,表面看起来烈火烹油、富贵无双,其实也就面上风光,内里透心苦。
先帝昏庸无道,贪欢好色,后宫有位分的嫔妃就有几百人,兴之所至,开了苞的宫人数不胜数。
太后虽位居中宫,却并不得宠,进宫时,先帝已育有四子,长年累月见不到皇帝不说,还要给皇帝处理烂摊子。
先帝驾崩后,年长的四王见圣上年幼,遂起兵谋反,若不是圣上手腕强硬,以铁血手段将四王诛于京都,现在皇位上坐的是谁还未可知。
后来圣上稳坐江山,本以为太后能过上含饴弄孙的好日子,没成想圣上不近女色,年近三十,后宫依然空置。
太后年纪大了,现下也没有别的想头,只希望儿子能赶紧娶妻生子,也好享一享天伦之乐。
皇帝身穿鸦青色常服,进入慈宁宫,给太后行完礼后,便坐到下首的太师椅上喝茶。
太后老生常谈:“前几日林老太妃带着安哥儿媳妇进宫,哀家瞧着安哥儿媳妇极好,既漂亮又伶俐,哀家看到她心情都愉悦了好几分。哀家比林老太妃还要大上三岁,现在人家孙媳妇都娶进门了,哀家却连儿媳的面都没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