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说你。词是谁作的,下次不许找他写。”
朗云何没答应,说:“万兄有大材,是中状元的料子。”
朗云何提及姓氏,江月明想起来了,江氏医馆过去三条街,有条清水巷,巷中有个书画坊,她听杨柳听说,书画坊中那个叫万卷的书生三个月前开始以十文价格作诗,书生下笔如有神,一盏茶时间就能写一首。
朗云何为万卷正名:“我和他聊过,他的内才不止十文,考期将近,若不是缺钱,谁愿意糟蹋文墨。正巧我新买的白扇单调,需要墨宝添彩,若有朝一日他真成了状元,我就把它换了给你买首饰。”
朗云何煞有介事地说着,仿佛放榜之日已到,万卷荣登榜首,昔日十文摇身一变成为抢手货。
江月明觉得稀奇,朗云何从不轻易夸人文采,今天言辞反常,像着了妖魔的道。
果然,下一刻朗云何说:“我连状元的墨宝都愿出卖,赤诚之心日月可鉴,你考虑一下把我的名次往上提?”
江月明说:“你不如做梦来得直接。”
朗云何眉眼含笑,迈步将二人的距离缩短:“做了,我天天都做梦,梦见……”
“大事不好。”
褚非凡气喘吁吁从外面跑进来,打断了朗云何酝酿多时的情话,江月明一掌将朗云何推开:“让你去张家送药,能惹出什么大事?”
褚非凡没发觉朗云何神色不豫,回答:“不是我惹,是张家那位老爷要搞事。”
朗云何将扇子支在台前,眼皮都不想抬:“哦?”
“我去送药,结果听见张仁崇和管家对话。张仁崇说此次遭遇惊险,没想到会被胞弟的门客所伤,管家就提议说,不如他们也招募门客,不要阴狠毒辣的小人,只招武功高强的江湖豪杰,招他十几二十个,不但可以训练家仆侍卫,必要时还能保命护驾。”
江月明惊说:“他疯了?十几二十个,门客不是杂役仆人,他养得起?”
褚非凡神色复杂:“我今天去他家,你知道他多有钱吗?别说十几二十个,四五十个他家都住得下。不过嘛……”他清了清嗓子,庆幸般笑笑,继续说,“张仁崇说十几二十个太多,两三个就差不多得了。”
江月明沉声说:“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还笑。”
“怎么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暗中观察晓春动向,一旦让他们找着了突破口,他们就能光明正大进城搜寻,到时我们……不是,你们就危险了。”褚非凡十分贴心把自己摘出去,自我安慰似的拍拍胸口,“你们要小心啊。”
朗云何倏地拿扇子抵上褚非凡的喉咙,眼神危险地注视着他:“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都是为暗影阁做事,分什么你我。人么,总是要死的,不如你先去探一探黄泉路……”
褚非凡素闻千面扇鬼最会折磨人心,任务成功与否、解决得是否干错利落,他通通不在乎,将死之人的挣扎与恐惧才是他真正喜欢看的。
刚见朗云何时,褚非凡几乎要被他的外表蒙骗过去,一口一个“朗兄”叫得顺口。要是不知道朗云何的真实身份,对方言语中又时常流露出对他人的轻蔑与不屑,褚非凡当真要把他当成一个长得好看、高傲骄矜又喜欢讥讽人的寻常男子。
普通的纸扇宛如淬了毒,贴得褚非凡皮肤阵痛,他开始颤抖。
江月明把朗云何扇子拍下:“你干什么,就知道欺负人。”
褚非凡抱着自己,心道:好意思说别人,你欺负我还少。
不过江月明确实和话中带刺的朗云何不同,朗云何的语调让人毛骨悚然,仿佛下一刻就会真做出可怕的事。江月明待人更像戏弄,像逗猫逗狗满足趣味。
江月明训斥朗云何:“道歉。”
“对不起。”干脆利落,连眼神都十分诚恳真挚,“褚兄,我的错,我太冲动了。”
褚非凡扯了扯嘴角:“没、没关系。”
江月明满意地走了:“你们好好相处,我去和爹娘说一声。”
她一走,朗云何的神色逐渐冷淡,似在感叹,似在警告:“褚兄啊,下次突然出现记得看场合。”
褚非凡委屈,满腔怨气无处发泄,只好继续抱自己。
好在褚非凡脾性大,忘性也大,朗云何并不是有意要刁难他,事后遵照江月明的指示去杏花庄买了一壶好酒。晚膳时,大家看褚非凡萎靡不振,特意把红烧肉推到他面前,褚非凡一顿饭多吃了几块肉,多喝了几杯酒,便把之前的事情都淡忘了。
夜里,朗云何枕着双臂,躺在屋顶看星星。
银河如瀑,新月如刀。
江月明坐到他旁边,对着空气说话:“话语能伤人,你何必认真。”
“你在说我,还是说自己。”
江月明的轻笑声被风吹散。
半晌无话。
还是江月明先开口:“我们这些做刺客的,最不在乎的就是人命、生死,褚非凡身手不如你,他甚至没杀过人,被你警告,害怕是正常。”
朗云何说:“我不如你了解他,分不清哪句是玩笑话。”
江月明耸肩,说:“我了解的是十里,在暗影阁做事的,摘下面具就不是同一个人了。”
“那我们起点是一样的。”
江月明纠正:“不一样,你无情,我比你更通人的喜乐。”
“无情啊……”朗云何叹了一口气,“说是自私更恰当,我若无情又怎会心甘情愿被你刻在木牌上。”
江月明仿佛没察觉他话语中的轻佻:“但是朗云何,是你咎由自取。”
朗云何笑道:“我知道。”
白云蔽月,稀薄处被银色的光照得朦胧。
朗云何看着天,突然正经发问:“假若我真的排到第一,你能不能……”
江月明却在他说话时跃下屋顶:“飞虫太多,你自己待着吧,本姑娘不奉陪了。”
朗云何话音戛然而止。
他继续躺着,刀似的新月从云里钻出来。
第16章 试刺客◎虾兵蟹将◎
张仁崇九死一生,险些为和平的晓春城增添一起命案。几天前,巡山的官兵还在附近的树林发现两具被通缉的山匪尸体,现场混乱,初步判定他们是自相残杀。
又是歹徒又是山匪,这让爱命惜命的张仁崇愈加坚定招揽门客的想法,他让管家去写告示。告示贴出的瞬间,消息如同点着了硝线的烟花,以晓春城为中心,瞬间在江南城镇炸开。
动静之大,那些自称要退隐的江湖人一波接一波来到晓春城。知府桂三秋为了维持城内安稳,加派巡防,就怕粗鲁的江湖人在城中闹事。
江月明靠着医馆的门框往街上望:背刀的、提剑的、脑袋划大疤的、臂上纹青龙的……
仿佛狼群进了羊圈,晓春城的良民们真的好淳朴、好无辜。
街角喧哗不断,一名彪形大汉将狼牙棒抡向卖包子的马三,势如破竹,吓得马三直往桌底缩。容貌可以改,声音可以变,下意识的反应却不会说谎。
狼牙棒最终落到地上,当场震裂了一块石砖。
大汉不怀好意笑道:“抱歉啊老板,没拿稳。吓着了吧?”
他拇指向下,冲身后的同伴比个手势,大概意思是:此人胆小如鼠,不会武,排除。
这帮人将意图大剌剌晒在日光底下:一个个将人试出来。
如此沉不住气,引来躲在暗处的同行们一阵鄙夷:没有脑子,打草惊蛇。
马三缩着不敢说话,不远处的巡逻队见状,连忙冲上前拿人:“当街寻衅,带回衙门。”
大汉拎起狼牙棒,狡辩:“我只是手滑,又没伤人,凭什么抓我走。”
大汉不听话,官差正欲动手,下一刻,一个不知名的斗笠剑客从人群中冒出。他突然出现,伸手一提,几乎是拽着大汉的后衣领将人甩飞出去,力气之大,看得官差都瞠目结舌。
大汉被砸得头晕目眩,他从地上爬起,怒啐剑客一口:“敢和老子动手,你算什么东西。”
大手一挥,召集同伴上前将人围住。他们活动脖子,双手的关节按出威胁的响声。
“今天就让你小子见识见识我们虎头帮的厉害。弟兄们,给我上!”
剑客长剑出鞘,一人对十人。
数招之后,剑客未伤分毫,虎头帮众倒在地上痛苦呻吟。
“纸老虎。”剑客稳稳站立,于万众瞩目下宣言,“在下虽退出江湖已久,但素来看不惯仗势欺人的恶徒。想在城中作乱,先问过此剑!”
他说得大义凛然,二指摩擦过剑身,森寒的剑意让排队等候用闹事来试身手的江湖客望而却步。
有识货的已经认出来了:“龙鳞纹!是启天剑!江北沈家的启天剑!”
“江北沈家?不是早就被灭门了吗?”
“当年的沈良风可是与万仞齐名的锻器大师啊,可怜沈家遭世仇陷害,被一场大火烧个精光,连举世闻名的启天剑都不知所踪。如今,启天剑重现于现世,他难道是沈家后人?”
“沈家铸剑,更练剑,剑法玄妙,倘若暗影刺客当真潜藏于此,有沈家人在,还有我们什么事。”
周围百姓不懂剑,更不懂江湖恩怨,他们只知道此人打倒恶徒,于是一个劲儿鼓掌叫好:张老爷就该找你这样的当门客!
马三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亲手给他送上两个用油纸包好的大热乎包子。
马三说:“敢问英雄姓名?”
剑客身材高大魁梧,下巴留着青茬。他将斗笠摘下,目光中流露出一股不羁的邪气。
他说:“沈客。”
百姓呼声更大了:这不巧了,你的名字带“客”,你不当门客谁当门客!
马三说:“沈英雄也是来找张老爷的?”
“是,我漂泊久了,倦了,正想找处地方停留。”
马三连包子都不卖了,殷勤道:“我为英雄引路。”
热闹散了,江月明转身回医馆。
今日伤患多,城中百姓有,江湖客也有,多是互看不顺眼打架打伤的。
来了一个手臂脱臼的,江月明又有活干了。她将骨头接回原位,那人不叫也不闹,直勾勾盯着江月明的脸看,似想从中看出几分玄机。
江月明羞涩地往后退,抬手挡住半张脸:“大哥,你的骨头接好了,去那边拿药。”
那人扭动手腕,活动自如,说:“药就不必了,姑娘,我看你年纪轻轻,接骨的力道拿捏准确,手法娴熟,不知师从何处?”
江月明垂目,十分温顺地回答:“祖传的。大哥,伤筋动骨需要配合药物疗养才不会落下病根,真的不需要吗?”
呸,江湖痞子,不花钱买药,还想试探你姑奶奶。
那人笑笑:“不用,我感觉良好。”
这样的人来多了,江月明疲于应付,看破不说破:有些人根本没打架,他们是自己卸了手腕跑来医馆找茬的。
朗云何那边的麻烦也不少,他被取药的人排着长队连环追问。
“兄台,扇子不错,哪儿买的。”
“江南很少看见你这样高的男子,外地来的吧?”
“习过武没有?”
朗云何刚开始还能笑着应对,无奈人太多,他被问烦了,干脆叫褚非凡来替他,自己拿块帕子坐在角落捂嘴咳嗽。
褚非凡脸拉得老长,他被排队的病人审问似的打量:“听说你搭过擂台,身手不错,咱们比划两下?”
褚非凡忍住骂人的冲动,木然挥手叫他别挡道,说:“下一个。”
“太过分了!”
夜里,江风清早睡了,其余几人围坐一圈,江横天一掌拍到案上,只听他说,“下午我带阿清上街买蜜饯,居然有人拦住我问孩子是不是拐来的。你们说,他什么意思!阿清难道和我长得不像吗!老子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一表人才,阿清是随我!”
“像你,我作证。”应梦怜给江横天顺背,安慰说:“我这边也是,好几个人和我‘开玩笑’,说我的银针仿佛能杀人,虽然是事实吧,唉。”
最近才搬来晓春的人不多,如此,有脑子的江湖人已经将常住城中的百姓排除,怀疑目光集中转向小部分人身上。江氏医馆里都是新人,自然而然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应梦怜看向心不在焉的江月明,问,“你在想什么?”
江月明蹙眉说道:“一整天了,没见着几个大人物,都是不知名的小鱼小虾,苍蝇似的围着人嗡嗡叫唤。”
换做以前,谁敢在照夜胡娘面前放肆,江月明一个眼神就能令人胆寒。可是今天,竟然有外来的浪荡子冲她抛媚眼吹口哨!江月明接骨他摸骨,江月明说话他调情,什么“小娘子今年几岁了”“你我颇有缘分”“我爹是武林盟主手下的得力干将……”
听到后来,江月明愈发不屑,腹诽道:不就是拼爹,我爹砍死了前武林盟主秋时雨,你问问你爹,敢对现盟主动手吗。
朗云何说:“才第一天,后面还会有人过来。况且,摆在明面的并不可怕,暗中蛰伏才最令人担忧。”
褚非凡建议:“不如先闭馆,等风头过去再……”
话还没说完,遭到众人一致否决:“不行,太心虚。”
褚非凡缩脖闭嘴。
江月明说:“不知这种情况要持续多久。”
朗云何饮了一口茶,说:“在搭台了,三天后开始,一对一打,持续半个月,张家这是准备精挑细选,留下魁首。”
江月明趴在桌上:“武林大会不过如此。爹呀,是不是因为你杀死了秋时雨,所以武林盟的人要报复。”
旁边几人附和点头:是,很有道理,都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