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云何,瞧见没,我很受欢迎。”江月明打量着朗云何的脸,感叹,“他说得不错,确实长得太俊了,你自己说,好不好管。”
她等了片刻不见对方回答:“你怎么不说话。”
朗云何转身走进医馆:“前不久你还管我叫云郎,现在改口叫名字,我不习惯。”
江月明说:“谁叫你,云郎是张谨云,我学杨柳叫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名字里也带‘云’,怎么不能是云郎。”
“这么想听?那么……”江月明左右看了一眼,四下无人,她踮起脚,凑近朗云何耳边,唤道,“云郎。”
不似那夜柳下的矫揉造作,她的声音放得极轻,两个字一闪而过,温柔的气息喷在耳畔,好似呢喃。
朗云何呼吸一滞,愣住片刻。
“满意了?”
再回神时,只见江月明已经重新站好,恢复往常模样,她拍拍手道:“别偷懒,爹娘他们去蓬莱居了,你给我继续干活。”
朗云何不放她走,伸出手臂拦她。
江月明奇怪道:“你做什么?”
叫了云郎还不够吗?
朗云何沉默不语,他垂着视线,往右挡住江月明去路。
朗云何一步步走上前。
“你……”
二人逐渐贴近的距离迫使江月明不断后退,直至她背后靠上一堵冰冷的墙,她再无退路。
江月明鼻间萦绕着淡淡药香,身前贴近的人也是冷的,可是这人低垂的视线灼得她好烫。
江月明有些紧张:“……光天化日。”
她伸手抵住朗云何胸膛,然后眼睁睁看着他身体向前微倾。
江月明瞪大双眼。
朗云何撑住墙面,将头垂在江月明右肩,仿佛诡计得逞,他低低笑起来:“在想什么?”
落在颈侧的乌丝搔得江月明发痒,她把头偏到一边,羞恼道:“想个鬼,什么也没想。”
她狠狠唾弃自己没出息,色令智昏,居然下不了决心把人推开。
朗云何比江月明高出许多,此时却弯身低头,隔着衣物埋在对方肩窝,朗云何逗弄似的蹭了两下脑袋,他想去牵对方的手,结果被江月明一巴掌拍开。
“为什么打我……”朗云何声音沉闷,有些委屈,“不做其他,云郎连手都不能牵了吗?”
江月明连脖子都羞出粉色的痕迹,她觉得委屈的朗云何好像一条顺毛乖狗,可他明明是头狡猾的狼,知道如何示弱才能讨人欢心。
朗云何轻轻拉扯江月明的衣袖,用低沉又可怜的声音诱哄:“牵一下。”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勾得江月明迷迷糊糊,她想:是我先挑拨的。牵一下……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那就牵……
她温热的指尖触碰到一点冰凉。
突然间,有人踏进医馆的大门喊:“人呢?”
江月明骤然回神,猛地把朗云何向外推,脑海中久久回荡着四个大字:色即是空。
念了几遍后。
江月明深吸一口气:好了,六根清净。
她看向门口,冲沈客招手道:“这里。”
沈客转向角落,还没看到江月明,朗云何阴狠的视线已经像刀子一般朝他剜来。
沈客感觉莫名其妙:我招你惹你了?不过也对,炎热的天气使人暴躁。
他大方提起手上一桶绿豆汤,道:“来一碗,降降火。”
朗云何冷声道:“你来就为这?”
沈客说:“哦,那倒不是,这是我买给自己的,不喝算了。”
江月明拍拍脸,镇定完上前询问:“你不是在教穆逍练武吗?出事了?”
沈客看见满脸红晕的江月明,吃了一惊,他连忙把绿豆汤递上去:“怎么热成这样,快,拿碗来。”
江月明摆手道:“不用,说正事。”
好东西没人欣赏,沈客遗憾地叹了口气,继续道:“那位小世子没事,自己练得挺好。我出来走走,路过杏花庄时发现那边酒坛碎了一地,季长言被他爹吊起来打,哈哈,模样可惨,我找你们过去看热闹。”
第62章 问归处◎吾心安处◎
沈客将季长言被打的场景描绘得淋漓尽致。
“杏花庄围了好多人,季长言被一张大网兜挂在树上,季庄主在底下拿扫帚抽他,抽一下,季长言就嚎一声,他大哥在旁边劝,他一劝,庄主不抽季长言了,改抽他,他们绕着酒庄跑……”
江月明听得津津有味,沈客正说到季庄主喘着粗气重新回到树下抽人,江月明眼看一男一女迈进医馆,心中犹豫,不知该不该制止沈客,她刚想开口,却被朗云何一步拦在身后。
既然如此,江月明抬头看房梁,一脸与我无关。
朗云何:“继续。”
沈客毫无察觉,他说着说着笑起来:“你们真应该亲眼看看他那副狼狈模样,特别下饭,现在过去,不知道打完没有。”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打完了。”
沈客捶着桌子笑:“是吗,你怎么知道。”
声音有些耳熟,可他正在兴头上,根本没多想。
朗云何拿扇指着大门方向:“你不如回头看看。”
沈客终于反应过来,瞬间收紧心神,他脸色变得好快,捶桌的手落在自己胸口,痛心疾首道:“可怜的季二少……”
季长言咬牙切齿道:“闭嘴。”
一道黑影朝沈客后脑袭去,沈客紧急侧身闪避,那东西擦着他的鼻尖射到墙面,“咯”的撞停后滚落在地。定睛一看,原来是团被揉搓成球的绿叶,等叶片散开,里面居然还包裹着一颗石子。
沈客看着墙面的浅坑,摸着后脑勺,庆幸道:“还好我反应快。”
季长言嘴角的擦伤一直没好过,此时满脸愠色:“你这脑子,不要也罢。”
他轻车熟路地走到置满瓶罐的木架前,拿下一瓶药酒,然后坐在竹床边沿,掀起袖子,左手给右臂揉搓伤口。
江月明看见他胳膊上有几条红色的鞭痕,奇道:“你爹的扫帚终于打断了?怎么还换着花样抽你。”
“你问她。”季长言没好气地瞥了一眼陆白溪,“我算是明白我爹为何一直看我不顺眼了。”
他继续揉搓,再不愿说话。
江月明问陆白溪:“怎么说。”
陆白溪尴尬一笑:“这个嘛,有些误会……”
今日,季长言同往常一样,晨起便去了杏花庄,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亲爹看自己的眼神愈发嫌弃,昨日更是连一句话都不愿听他说,父子相见时,亲爹抡起扫帚就往儿子脸上招呼。
爹说:“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小畜生。”
季长言敢还手吗?
不敢。
于是只能硬挨。
他越想越糟心,属实不明白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竹木篱笆映入眼帘,杏花庄离他不过百步,季长言走在路上,突然停住,他指着自己的脸问陆白溪:“我看上去还行?”
陆白溪拿了一把柳条出门,她觉得上次的鞭子抽人不够狠,正在重新编过,她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季长言嘴角的淤青,敷衍道:“人模狗样。”
季长言扶着下巴在原地徘徊:“我回城之后一直很安分,到底哪里惹他不高兴。”
“嫌你这么多年都不回家呗。”
季长言挥手否定:“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他回家的次数不多,父子相见时,他爹第一反应都是把人往外赶,然而没两天气就消了,一家人其乐融融,依旧能坐在同一张桌前吃饭。
季长言苦苦思索:“这都多久了,我每天认错,态度诚恳,可他不但没有消气,反而看我像看仇人。难道我瞒着他当刺客的事被发现了?”
陆白溪:“你爹又不是神仙,你在外时连信都不写一封,他怎么会知道。别浪费时间了,快走吧。”
陆白溪柳条一扫,催促他往前走。
“不对,这是我家,你为什么每次都跟过来?”
陆白溪和他算账:“我是为你好,有个姑娘在身边跟着,你爹碍于面子,说不定下手会轻些。再说了,你一路都在花我的银子,你不回家,拿什么还钱?上次还说请我进屋喝茶,这么快就忘了?”
她有理有据,季长言道:“随便你。”
今天的杏花庄异常安静,季长言像往常一样叫喊。
无人回应。
二人在篱笆门外等了片刻,季长言挥开落在头顶的树叶,内心按捺不住,他翻进木篱,想查看庄内情况。
然而刚走到老树底下,一张巨大的捕兽网将他腾空捞起。
自家酒庄,季长言完全没有防备,登时身体凌空,他被猎网兜住,不停地在半空摇晃。
他惊道:“什么东西。”
季庄主拿着扫帚从屋里出现,身后的妻儿拦不住他,他一边抽一边骂:“小畜生,你还敢回来。”
季长言吊在半空,无处可躲,可他不服,冲下面喊:“你说清楚,我怎么畜生了!”
陆白溪正欲上前说几句好话,季庄主突然将竹帚立在地上:“还敢顶嘴,你自己数数,你回来才几天,身边换了多少个姑娘?人家干干净净、斯斯文文,怎么偏偏遇上你。这还不畜生!”
陆白溪脚步顿住:什么?
只见季庄主快步走到她面前,指着半空挂着的儿子对她说道:“姑娘,我虽是这小子的爹,但说句良心话,他放浪轻浮,在外与不少女子有牵扯。怪我,没把他教好。现在回头不算晚,你赶紧与他分开,另寻良人吧。”
陆白溪连忙摆手:“您误会了……”
她语无伦次,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怎料季庄主趁她思考的工夫,一眼相中她手上的柳鞭,他笑道:“这个好,我替你教训他。”
医馆中,季长言揉着胳膊:“我多冤。”
陆白溪摊手:“我哪知道你爹的关注点如此清奇,亏我每次变着花样化成长辈喜欢的脸。下次……”
季长言打断她的话:“千万别有下次,下次我一个人回去。”
江月明听了,在一旁强忍笑意:“你爹人真好。”
季长言:“除了我,他对谁都好。”
江月明:“兴许是怕你走上歪路。”
“在他眼里,我已经是歪门邪道了。我大哥从小就听话,我和他正好相反,我爹教我酿酒,可我只爱喝酒,他让我读书,我偏要习武。在家待久了,我们只会吵。吵多了,心里烦躁,我就出城,后来几年才回一次家,我只敢在家待几天,我怕时间一久,还要和他吵……”
季长言重重叹了一口气,“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这次回来能做什么,暗影阁没了,江湖好像再无容身之地,思来想去,晓春还有一座杏花庄。”
陆白溪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明天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得把误会解除了,你总是要回家的。”
沈客本来舀着绿豆汤,此时突然没了胃口,他兴致缺缺地把汤桶放在一旁。
“我和我爹也经常吵。家族其他人都夸我是天才,剑法一学就会,只有我爹骂我,他骂我好吃,骂我懒。我不服,东西照样吃,吃不饱怎么练剑呢,但是从那以后,我每学一招就找我爹比试,经常被他打趴下。十七岁那年,我勉强和他打了个平手,高兴了半月,后来才知道,他用剑的那只手受过伤,大夫治不好,和我打时,他根本没出全力。我从没赢过他。”沈客倒在竹床边上,“沈家没了,暗影阁也没了,你们说,我是不是五行属木,老天看我不顺眼,专门放火烧我。”
陆白溪叹道:“我爹娘行商路上遇见山匪,我那时太小,已经记不起他们的样子。”
气氛陡然变得沉重。
江月明悄悄看了一眼朗云何,发现对方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朗云何被她爹娘救回来时,江月明六岁,她记性好,很多事不曾忘却。
朗云何最开始只能在床上躺着,每日需要别人给他喂药。日复一日,渐渐的,他可以坐起。
江月明对新鲜事物抱有强烈的好奇,她觉得眼前的男孩长得很好看,可是身体瘦弱,脸色苍白,他呆呆的,安静得像一尊木偶。
朗云何很少说话,他能听懂别人的问题,回应却十分迟钝,大部分时候是点头摇头,偶尔会听到简短的“嗯”。
应梦怜告诉江月明:“他怕生,你多陪他说说话。”
于是江月明每天抱着茶碗和朗云何聊天,大部分时间是她在说,说累了就喝水。
“我叫江月明。”
“我今年六岁,你多大了?”
“我喜欢吃甜的,你喜欢什么味道?”
聊完自己,江月明开始聊爹娘,她说了半个月有关爹娘的故事,末了问:“你爹是谁?”
朗云何摇头。
“你娘呢?”
他又摇头。
江月明皱着眉头道:“那是谁把你养大的?”
七岁的朗云何侧着头,似乎在仔细思考,半晌,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张开,只吐出一个字。
“毒。”
江月明懊悔地拍了一下脑袋,她握住朗云何冰冷的手:“不要毒了,我把爹娘分给你。”
对方木然地没有回应。
……
很多年过去了,今天,众人有关身世的回忆来得突然,江月明听完觉得伤感,一方面又想:朗云何会不会仍在介意往事,虽然他在我们家过得很好,可痛苦的回忆总是深刻的。我都记得,他肯定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