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陆白溪、季长言,以及终于用药消除刺青的段沧海。
朗云何挺腰携扇,任由他们打量,仿佛在证明自己的地位,心里却琢磨着哪天把那块见不得人的排名板烧掉了事。
“看什么看,没见识。”江月明一声呵斥后,那些人纷纷退缩回院里,表面上佯装无事发生,耳朵却竖直了,随时准备了解最新情况。
只听江月明对无名说,“我想起来了,当初堵在暗影阁门口死赖着不走的就是你。猫和女人怎么了,怕就直说。”
无名重新打量江月明:“原来你当真是照夜胡娘。哼,那又如何,我说了,不和女人动手。”
江月明从小到大打架没输过,最见不得别人看贬自己。乌金敏捷灵巧,沈客在它爪下都得遭罪,江月明对它很有信心:“你要是被猫挠了,也别想着斗武比试,识相些滚到深山老林里,不要出来丢人现眼。”
乌金向无名扑去,无名被黑猫诡异的速度吓了一跳,他与利爪擦肩而过,险些跃下高墙。
“还敢看不起猫?现在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厉害。”
江月明挽起袖子,马上就要加入战局。
她刚往前迈了两步,一张老脸猝不及防在眼前惊现。
“啊呀!”
江月明倏地后退,情急之中,她脚步没能落稳,登时重心全失向后倒去。
朗云何眼疾手快将她接住,顺势弯腰在她耳边低声笑道:“方才你为何不反驳他的话。”
江月明假装没听见,指着突然冒出的大脸道:“假老头儿,你做什么。”
宋全知神色焦急:“哪个地方好藏人?快让我躲躲。”
第59章 胜将军◎天下第一◎
他要躲谁?
江月明首先想到的是那些经常光顾算卦摊的晓春百姓,心道:他胡编乱造、瞎写符纸的事情终于败露了?
又或者是在外喝酒赊了账,被店家上门催债?
宋全知原本照常摆摊,突然间,他穿过医馆,本想往江月明家里跑,抬头却发现院侧的老树上仍旧懒懒散散地勾坐着几名暗卫。穆逍昨夜去了蓬莱居,有铁骑在旁护佑,暗卫此时正值清闲。其中一个半眯着眼,漫不经心地打了老大一个哈欠,没过多时,剩下的一个接一个张圆了嘴。
树枝粗壮,坐靠惬意。
宋全知不敢往院里跑了,只好在医馆暂避风头。
慌乱间,他一眼瞅到药架前边的柜台,连忙弯身缩了进去,低头时不忘强调:“千万别说我在这里。”
他藏好后,医馆门口停了几匹骏马。
为首的马匹最高最壮,通体乌黑,毛发油亮,而骑坐上方之人,正是穆城。穆逍跟在穆城身侧,身下是一匹颜色枣红的俊俏小马。
将军和世子下马后,后面的侍从将马牵好。
一伙人气势威严地走进医馆,江月明转身去叫应梦怜。
“娘,将军来啦。”
穆城身上有战场留下的积年旧疾,仅从表面看不出端倪,但那几道伤疤时不时隐隐作痛,皇城的大夫治不好,宫里的太医看了也摇头,都说刀伤入骨,恐难痊愈。
穆逍心念外公的病症,又想到应梦怜医术无双,昨夜便和江月明商量好了,今天来医馆看诊。
穆城一进门就闻到扑鼻的苦药味,他随意挑选一张椅子坐下,倒没有摆将军的架子。穆城仔细打量这间刺客医馆,只见靠墙的药架被瓶罐堆满,柜格繁杂,侧角安置了诊台桌椅,边上还有躺人的竹席草垫,整体看上去普通寻常,与皇城医馆大致无二,并未发现特别之处。
他说:“样子装得挺好。”
朗云何道:“正经医馆,从不装样子。”
“你会医术?”
“略懂皮毛,主要还是靠我们女大夫。”
“听说你武功不错,杀过多少人。”
穆城问完,正好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娘进门买药。大娘说:“你们这儿的膏药效果很好,贴了以后腿脚不疼了,我再来买些。”
朗云何于是先对大娘说:“我去给您拿。”
回来后,朗云何仿佛忘记穆城刚才的问题,他们一个不答,一个不追问,二者相安无事。穆逍却有些坐不住,生怕朗云何得罪外公,可他不知如何打破这份沉寂,只好眼巴巴望着江月明消失的方向说:“怎么还没来。”
穆城哪能看不出他那点小心思,他的大掌从空中落下,一击呼中外孙年轻的背脊:“钰儿不用担心,外公和他随便聊聊。他杀的人再多,多得过我?就是好多年没和江湖人打交道了,千面扇鬼名号响亮,今日一见,竟是这样一位年轻人……”
穆逍被他一掌拍得咳嗽,将军眯着眼,继续:“倒是勾起我不少回忆。”
江月明和应梦怜终于出现。江月明接着穆城说过的话问:“您和江湖还有回忆呢?”
穆城看她一眼:“你们这些年轻人,总觉得江湖与庙堂互无瓜葛,于是放开手脚,弄得门派扩张,势力割据,倒像一个个小朝廷,实在是惹上面生厌。要知道,江湖是天下的江湖,我如何不能涉及?”
“割据?不不不。”江月明连连摆手,暗影阁都没了,阁主正在那边的柜台底下偷摸藏着,她一个小小刺客,可没胆子说这番大话,“我就是好奇嘛,这个人勾起了您什么回忆。”她戳了戳朗云何的肩膀,“您是先看病,还是先讲故事?”
江月明眨着眼,满脸写着:先说故事。
穆城哈哈大笑:“你这个小姑娘,胆子挺大。也罢,今日我来,正好有事同你们商议,和这故事多少带点关联。如此,便与你们说一说。”
他话音刚落,四面八方突然涌上许多人,王府暗卫也有,在外等候的侍从也有,暗影阁诸位几乎到齐了,只能说大家耳力过人,最主要的是求知欲十分旺盛。沈客赶得巧,昨夜张仁崇受惊过度,他来买几剂安神药。
沈客让季长言往边上挪,一条长凳挤了四个男人和一个小娃娃,江横天抱着江风清占了近半,褚非凡贴在中间被挤扁,苦不堪言。
朗云何不愿与他们争抢,他挨着江月明的椅背站好,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她垂落后方的头发。
一时间,坐的站的都有,大家齐聚一堂,兴致勃勃地听镇国将军讲故事。
穆城是个爽快人,尤其现在天下太平,此番下江南实为私事,偶尔让身边人放纵一两回,不是什么大问题。
等人聚得差不多了,他缓缓开口:“二十三年前……”
二十三年前,穆城去过一次碧华峰。
那时的碧华峰来者不拒,无所谓江湖庙堂,就算是深山老林出来的僧人,只要他想比武,均可以登上峰顶一试深浅。而为了将比武之人的招式动作尽收眼底,原本天然形成的广大峰面被众人挖成一个更加凹深的圆底。
尽管如此,圆底依旧是世间最高的比武台,在此之上,圈圈层层,皆是观者席位。
整个八月,无数英豪群聚碧华峰。白日里,峰顶练武打斗不断,叫喊与喝彩声不绝。
穆城于八月下旬加入比武。碧华峰上到底还是江湖人士居多,穆城亲眼见到百家武学,那是与战场拼杀全然不同的出招,奥妙非凡。
穆城打得痛快,每一场都酣畅淋漓。
八月的最后一天,对手又一次倒在穆城身前,那人从地上艰难爬起,抱拳朝穆城行了一礼,道:“我输了。”
“好!”
周遭的观战人群瞬间沸腾起来,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今年的天下第一非将军莫属。”
“穆将军每日天刚放亮就开打,太阳落山才停,一连十天,他面上却丝毫不见疲色,着实令人佩服。”
“你懂什么,行军打战拼的就是耐力,这是积年累月苦磨下来的功夫,放眼天下,除了穆将军,能做到的屈指可数。”
穆城跃上一层石阶,仰头喝尽旁人递来的大碗浑酒,他感觉浑身都是力气,放声对众人喝道:“还有谁能与我打!”
嘈杂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久久过去,无人应答。
若是等到天黑,还未有人上前迎战,穆城便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日头渐沉,所有人都在静静等侯落幕。又过半刻,穆城刚准备提枪下山,忽地听闻一声抱怨。
“这山好难爬。”
他弯腰拿枪的动作顿住。
那人又说:“怎么会有山顶是往里凹的,到处还都是起伏的缺口,下雨天如何是好,岂不成了一只破烂大漏碗。”
穆城循声望去。
说话的男子终于从某处缺口跃上平台,他落地站定,拍拍身上灰土:“山路上的草又宽又大,和刀子一般,衣服都给它划破了,这面料可不便宜。啊,好多人,大家都在啊,今天天气不错。”
众人眼见登上山顶的是名男子,他的双目狭长上挑,颇有几分精明之色,再观他整体面相,乍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可是习武之人的年龄谁都不敢断定,有人四十像二十,有人走火入魔,刚过三十就已面如枯树,满头白霜。
顶峰之上不乏阅历丰富的“百晓生”,可是竟没有一人识得对面身份,又听他语气油滑,只当他是某个不识好歹的年轻后辈。
无人搭理他的问侯。
那名男子尴尬地挠头,又问:“打完了?第一选出没有?”
依旧没人作声,大家似乎不屑回答他的问题,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偏向穆城。
“看来就是他了。”那名男子将长靴脱下,抖出里面的沙石,然后重新套在脚上,继而望了一眼天色,说,“还早,我们来打一场。”
此话一出,登时哄笑声响成一片:“就凭你?年轻人,你连山都爬不动,最后一刻堪堪赶到,别的不说,回去再练二十年轻功。”
“山路确实难走,不过我是算好时间上来的,这不还没结束嘛。”那人全然无视他们语气中的嘲讽,笑道,“好久没人说我年轻了,多谢各位夸奖。怎么样,比不比。”
穆城见对方两手空空,于是自己也不去拿枪,他走向圆台中央,朗声道:“比。”
“爽快!”
男子站在崖侧,他脚步轻点,从众人头顶飞过,一气跃到中间场地。
他的轻功超凡,众人心中皆是惊愕,方才觉醒之前的嘲笑过于轻率。
圆形场地上,男子摊手对穆城道:“请赐教。”
顷刻间,二人数十招已过,拳脚无影,直叫众人眼花缭乱,一时间居然分不清楚是谁占据上风。
男子喜笑颜开地与穆城对打,猛挥一拳说:“阁下好功夫。”
穆城终于找到旗鼓相当的对手,道:“你也不差。”
那人又问:“你是哪个门派的,掌门还是长老?家里有宅子吗?钱够不够花……”
他的问题太多,或许是分心了,穆城瞬间找到他的破绽。
男子被穆城打得连退数步,只听周围一阵鼓劲助威:“将军,打得好!”
男子一愣:将军?
他视线往边上一扫,终于看见倒在角落的玄铁霸王枪,他马上变了神色,自言自语道:“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怎么会是将军?”
他紧急刹住后退的脚步,目光向看台上巡视一圈。可惜,并未发现合适人选。
那人神色复杂,对面连连进攻,他终于端正了态度和穆城对打。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
“将军,您很厉害。至于其他……”二人皆已筋疲力竭,终于,那名陌生男子以最后一记扫腿结尾,穆城吃力地半跪于地,那人又看一眼周围,重重叹气,“无聊,走了。”
第60章 同行人◎孩子要人陪◎
穆城道:“第二年,我依旧登上碧华峰。可我没有与其他人比试,我心想这回定要积蓄体力,再与那人一较高下,然而,直到最后一天太阳落山,他依旧没有出现。现在想来,那句‘无聊’,早已注定他不会再登峰顶。”
穆城败了,他心有不甘,更惋惜遍寻不到那位古怪的对手,之后很多年,他一直在追查此人下落,可那人宛若大海沉针,无论如何也打捞不着。穆城无奈放弃。
故事说到结尾,大家唏嘘不已。
江月明问:“将军,假如您再次遇到那人,还想和他打吗?”
穆逍抢着回答:“当然要打,我外公必定是天下第一。”
穆城却笑道:“后代人才辈出,天下排名的角逐,早已轮不到我这个老家伙。与那人过招,不过是当年留下的执念罢了,二十三年过去,我打不动啦。当然,如果能见上一面,他若还记得此事,我俩倒是可以一起叙叙旧。”
穆城身边的侍从听得热泪盈眶,穆逍眼眶发红,倔强道:“外公还年轻,身体健壮。”
“真的打不动了。”穆城又笑了两声,他的话锋突然一转,“我来时远远看见你们医馆门前摆了一个算卦摊,本想上前问一卦吉凶,没想到那名算卦老儿眨眼间就不见了。卜卦讲究天时,现在时辰正好。你们可有看见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江月明闻言一愣:普通百姓被忽悠也就算了,镇国将军还信这些东西?
再看穆逍神情,他也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显然不明白自己外公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江月明思前想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直到朗云何在后边轻轻扯了一下她的头发,江月明得到示意,斜斜看了一眼他手所指的方向。
侧面地上,某个人的鞋底踩了一张发黄的符纸,此时正在不动声色地磨蹭,试图把那张符纸碾成一团,好彻底压住,不露痕迹。
符纸应当是宋全知慌张逃跑时落下的,而想帮他掩藏踪迹的人……
江月明视线往上,看见了一脸镇定的亲爹。
江月明:“……”
江月明仔细回忆穆城方才说过的话,与他比武那人看上去很年轻,面相精明,油腔滑调,二十三年过去……
她顿觉荒谬,于是睁大了眼,不受控制地往角落柜台一瞥,然后瞬间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