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日,江月明总做噩梦,她一直害怕朗云何有心寻死,担心他不愿配合治疗。
于是,江月明趁朗云何身体虚弱之际,找来一条又粗又长的铁链,她把朗云何和大床一起捆结实了,手绑腿也绑,谅他也没力气逃跑。
“我早该这样做。”江月明坐在朗云何床边削苹果,“外面的麻烦我通通给你解决了,你安心躺着便是。”
朗云何觉得奇怪,他没力气说话,只好用眼神发出疑惑:谁会找我麻烦?
江月明说:“不知道,我着急去阁里拿东西呢,没仔细看。这事还是十里告诉我的,他说有人给你下战帖,结果你一直没现身。十里还让我去找你,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她削断一截果皮,继续——
“我去找那个下战帖的人,他可真执着,听说在暗影阁守了三天。我告诉他你不在,想打架可以找我。那人神气得很,下巴一扬就走了,他居然嫌弃我是女的。哼,好没眼力见。你说奇不奇怪,暗影阁那么多人,男的也多啊,随便抓一个打不就好了?偏偏盯上你做甚……吃苹果吗?算了,我看你药都喝饱了,既然如此,本姑娘就不客气了。”
江月明咬口脆果,又踢一脚垂下床沿的铁链,既得意又幸灾乐祸:“酸酸甜甜。朗云何,真是可惜,这么好的东西你都吃不到。什么?你声音好小?绑太紧了?谁让你以前总是乱跑,活该哈哈哈……”
回忆到此处,朗云何微微一笑,嘲弄无名道:“呵,孤家寡人根本不懂。”
朗云何挣脱桎梏,骤然松手向后方退撤。无名正准备继续上前,只见月光从树缝泄露,朗云何双指中已然夹了一封书信。
无名一惊,他连忙摸向自己胸口,东西不见了!
“这次算你赢。”无名收起架势,擦了一把脸上汗水,问,“你今年多大,几岁开始习武。”
朗云何对着月光看信,一眼扫去看了一半,他对无名的杀意散了,漫不经心回答道:“二十一,八岁习武。”
无名又笑起来:“我果然没有找错人,你,想不想再比。”
“胜负已定,你不如我。”
“不是我。”无名朗声道,“和那所谓的天下第一。”
“天下有很多第一。”
无名直截了当:“洛寒渊。”
朗云何看完信,将纸折了三下,丢还给无名:“这就是你背叛他的理由。”
方才打斗之时,朗云何见无名的衣襟露出一角白纸,顺手抄来一看,居然是洛寒渊写给无名的亲笔书信。信中,洛寒渊让无名协助秋重景确认刺客行踪。洛寒渊写,就算寻不到,他依旧可以放任无名在外逍遥数月,但有一点叫无名谨记:八月初六,天下排名之战将在碧华峰举行。
朗云何:“他要你在碧华峰上故意输给他。你不愿。”
即便只有一次交手,朗云何却可以看出,无名是极度骄傲之人,而洛寒渊在信中轻描淡写几句话,却将他当成清除障碍的工具,让无名务必协助自己继续稳坐天下第一的宝座。
朗云何:“看来不满洛寒渊的人很多。”
“不仅如此,江湖新生了很多势力,听说连魔教都打算派人一登峰顶。那些人可不会听洛寒渊指挥。”无名啐道,“我不像秋重景养的狗,洛寒渊想放我咬人,做他娘的梦。当初,六华门请我上山,我还当那个守山老儿死了,让我过去烧纸钱。谁知道……洛寒渊那老东西表面对我笑脸相迎,心里全是算计。真当我会听他的?”
朗云何道:“你既瞧不起他,为何投身六华门。”
“哈哈哈,他六华门奉上私藏的武学秘籍,我当然要留。”无名正色道,“可我不做狗。江湖人心散漫,武林盟腐坏多年,从前引聚天下英豪的碧华峰早已没落,什么排名,根本不能作数。今年好不容易热闹一回,谁说只有盟主能当第一,要我说,只有第一才配当武林盟主。”
他言语狂悖,对洛寒渊乃至整个武林全无半点敬畏之情。
朗云何靠树整理衣袖:“你想当盟主。”
无名否认:“谁愿受那罪,我要当第一。”
“你让我打洛寒渊,赢了他,我才是第一。”
“对,你赢他,我赢你,我还是第一。怎么样,咱们在碧华峰上再比一场,谁赢了,谁是就是天下第一!”
他说得好轻松,仿佛天下魁首必然会在他们二人之间决出。
朗云何看向别处,心想:这人脑子当真不太好使。
再说,碧华峰十年前就被六华门揽入势力范围,朗云何吃饱了撑的去闹事。
“你自己去和洛寒渊打,我没兴趣。”
“不行,你比我年轻,那些老东西若是输在你手里,脸色肯定又黑又绿。不但如此,你还是暗影阁的刺客。你当皇室为什么突然动了剿灭暗影阁的心思。诚如皇城告示所言,清理嚣张的江湖势力是真,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偏偏是暗影阁。”
无名残忍一笑,“这是武林盟中半数以上门派的请愿。秋时雨死了,焉知下一个死的会不会是洛寒渊,会不会是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暗影阁对外刺杀不断,报仇时又不断增添新仇。谁杀了谁,谁又想杀谁,不是所有人都能瞒天过海,久而久之,暗影阁垒起的杀孽血债以及那些不可告人的龌龊秘密,多到足以让整个江湖畏惧。胆小之人多了,他们便聚成一团开始反抗,反抗的结果……你也看到了。”
并不成功。
可是那又如何?暗影阁是无数人的心头病,是江湖中隐晦的风雨,歼灭暗影阁的战役已经打响,皇族指望不上,江湖仍在继续。秋重景就是最好的前锋,他死了,后面还有无数个秋重景等着取下刺客头颅。
无名道:“你们久在城中不知外界动向,这段时间,武林盟顺着蛛丝马迹,当真找到几个暗影旧人,只因那些人名声不响,被悄无声息地解决罢了。再看看你们,也是麻烦不断。千面扇鬼,你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当真咽得下这口气?不如登上碧华峰,把这他娘的江湖搅得更乱,看谁嚣张过谁。当然,最重要的是,你要再和我打一场!”
第58章 碧华峰◎撑场面,装样子◎
昨天闹到深夜,处理杀手尸体的事情全部交给了穆城手下的铁骑,那些人动作迅速,像潮水抚平沙滩一般,转瞬间便将满城血迹清洗干净。
陆白溪与季长言暂时被江宅收留,暗影阁众人终于能够放松精神安睡片刻,再睁眼时,已经天亮鸡鸣。
医馆的大门敞开,江月明端凳坐在门口,她将手上的果子冲朗云何脸上砸去。
“天都亮了。你挺聪明,知道偷懒不对,直接来医馆。”
朗云何接下果子,十分讲究地问:“洗了吗?”
江月明说:“不但没洗,我还下毒了,你吃不吃。”
朗云何不再挑剔,一口咬下去,皱着眉头道:“好酸。”
当然酸,这是江月明精心为他挑选的“送命果”,提神醒脑,罚他夜不归家,外出鬼混。
昨天夜里,蓬莱居的热闹散尽之后,江月明见朗云何迟迟不归,本来打算外出寻人,谁知穆城的手下消息灵通,说有两个人在城外打斗,听他描述,是朗云何占据上风。
江月明放心了,她好累,回到房间倒头便睡。
第二日,医馆开门,一切如常。
“真可惜你没亲眼看到秋重景的脸色。”江月明说,“他嘴硬得很,对之前和昨夜的事咬死不认,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比你还厉害。”
曲欢儿早派人查清了之前绑架穆逍的杀手来历,虽是根据江湖传言拼凑的线索,但人证物证俱在,秋重景的出现绝非偶然,他胆敢趁夜驱使手下大张旗鼓在城中行凶,若非暗影阁的诸位及时阻止,后果不堪设想。
蓬莱居中,穆城对江月明道:“钰儿没受伤,你的那些小伎俩,我可以当作没看见。至于你们的身份——”
江月明向天发誓:“良民,将军,我们都是良民。不行你可以问穆……问小世子。”
穆逍磕磕巴巴道:“……是、是的,他们都是好、好……人。”
他说这句话时咬牙切齿,面上表情狰狞至极,肉眼可见他心情复杂,正拼命和自己的良知做斗争。
江月明对朗云何道:“他这副模样可把我担心坏了,生怕将军不通情理,直接把我们抓回皇城,好在将军人还不错。他和穆逍留在蓬莱居住下了,那边动静最大,他们会解决,用不着我们操心。”
穆逍是假名,可江月明还是习惯这样叫,祁连钰本人也同意,他说:哪个名字都是我。
朗云何又咬一口果子,还是很酸。
他问:“秋重景呢?”
“刚刚上路,去陪徒弟了。”江月明痛快地说,“泰峰派这次真是得不偿失,简直颜面扫地。嗯?你后面的人是……他不是秋重景的人吗?你怎么把他带回来了?”
朗云何跨进医馆时,江月明才发现跟在他身后的无名。
“与秋重景无关。他叫无名,原本是洛寒渊的人,现已背叛武林盟。”
无名纠正:“我从来就没归顺,何来背叛。喂,还有吃的吗?我饿了。”
江月明信任朗云何,没有质疑无名,可她不喜欢无名的态度,于是假装好意地再次掏出一个红果。
无名接住,大口咬下去,当时脸就绿了,冲到医馆的树前干呕半天。
江月明惊讶道:“这么厉害?”
朗云何却没事,他继续说:“他邀我去碧华峰比武,我拒绝了,他不愿放我走,于是一路纠缠跟在后面。”
碧华峰?
江月明听了,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座山路蜿蜒崎岖,峰顶凹陷,仿佛被掏空抹平似的一座青峰。
江湖中,好胜者皆喜欢往高处走,碧华峰顶得天独厚的巨大平台理所当然地成为他们切磋武艺的最佳场所。曾几何时,那座高台之上的无限风光绝不亚于如今的武林大会。
现在嘛,却是不行了。
近些年,碧华峰每次选出的天下第一毫无例外是武林盟主。比武开始时,武林盟诸多门派照例差人前往,场面是要撑的,样子也是要装的。各大派掌门、长老、弟子齐上,打到最后,大家精疲力竭,盟主一身轻松飞跃上台,气定神闲地邀请上场胜者出手。
最终,盟主获胜之时,大家都识相地不再继续邀战,一起鼓劲喝彩就完了。
“盟主威武!”
“举世无双!”
“风华绝代!”
洛寒渊今年五十岁,听听,这像话吗?
江月明没去过碧华峰,爹娘从小就教育她:第一要靠实力争取,有时间听别人溜须拍马,不如多接任务,你今天砍一个,明天砍三个,久而久之,江湖对你心生畏惧,名声自然而然就大了。你看,爹娘都是这样过来的,哪任盟主敢骑在我们头上撒野?
江月明深以为然,她认为爹娘说得很对,于是每日刻苦用功,勤于练武。加入暗影阁后,除了照顾朗云何的那段时间有些荒废,其他时候,一切以任务为重。没过多久,照夜胡娘的名号顺理成章地在江湖打响,谁听了不抖上三抖?
江月明劝朗云何不要去:“碧华峰上人心险恶,你要是赢了盟主,叫他失了面子,肯定会被他的手下围攻,他们人多,下山路难,万一你逃不掉……”
江月明不敢继续想,她心道:朗云何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可不能胡乱糟蹋。
“总之,你不许去。”
朗云何有些好笑,他见江月明的表情既严肃又担忧,眉毛紧蹙起来,不一会儿她脸颊微鼓,似乎有些气愤。
朗云何心中明镜一般:在她心里,我肯定已经登上碧华峰,被武林盟众人群起围攻、丢下山崖。
果然,江月明抓住他的双臂,垂下头愤愤不平地说:“他们好不要脸,那么多人欺负你一个。朗云何,你到时候挂在松树上,一定坚持住,等我找绳子把你吊上来。”
江月明语气认真,朗云何忍俊不禁,他说:“我不去。”
“不去最好。那谁,你叫无名?”江月明将不满尽数发泄到无名身上,“你多大,爬山还要人陪?碧华峰多的是人和你比武,不差他一个。要打架趁现在,我和你打。”
无名将剩下的红果丢在树底,一脚将它碾成泥,他嘴里发涩泛苦,不过他没有发怒。无名压根不理睬江月明,他下巴一抬,穿过医馆,独自飞上江宅的院墙,他双臂交缠,迎风而立。
“什么意思,瞧不起我?”江月明一路随他走到医馆后方,她不满无名目中无人的态度,隔着小路对他说,“你以为那样的姿势很潇洒吗,风吹多了人会傻的,明天你就要头痛!”
恰在此时,往右来了一辆牛车。牛车主人远远看见前方男子施展轻功,张圆了嘴巴道:“会飞!神、神仙。”
江月明连忙笑着解释:“不是神仙,这是我家远房亲戚,从小练杂耍的,会些功夫,跳得比一般人高。”
那人恍然大悟,点头夸赞道:“好身法。”
牛车走远了,江月明眼见墙上那人姿势不改,立即,乌金攀上墙壁对他露爪示威,无名把头仰得更高:“区区野猫,快滚。”
无名不久前还虚与委蛇和秋重景侃侃相谈捉拿刺客的事,现在他单方面解除盟约,彻底释放天性。
这目空一切的态度着实令人不爽,连猫都看不下去了。
“敢在我家地盘撒野。”江月明指挥道,“乌金,挠他!”
乌金跃跃欲试。
无名说:“我不和女人斗,更不和猫斗。”
俗话说得好,猫与女人都是不讲道理的。在无名看来,一切纤细娇弱的东西都不值得他出手,姑娘输了要哭,猫不是人,小小软软,好像碰一下就会死。
无名对江月明说:“叫你男人和我打。”
江月明被无名响亮的话语惊得一滞。霎时间,她家院里冒出好多个脑袋想瞧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