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头脑麻木,心道:那个成天在地上撒泼打滚,胡编瞎话连眼都不眨的宋全知当过天下第一?
暗影阁成立近三十年,假如真的是宋全知,二十三年前他长得像二十六,往前再推七年,他十九岁建立的暗影阁?
哈哈哈,怎么可能。
江月明攥紧木椅扶手:宋全知把胡子摘掉后看上去才四十多,顶天了四十五,往前推三十年……
这回比十九岁更夸张,江月明迷茫了:他十五岁建立的暗影阁?
这、这年龄对不上啊。
她又看看自己爹娘,心道:练武之人其实最不容易显老,难道说……假老头儿其实不假,他每次强调的其实是真的?他真的是“真老头儿”!
难怪他要躲。
江月明过于震惊,以至于身体有些僵硬。只听穆城笑呵呵地问她:“你怎么了?知道他在哪里?”
他的语气慈祥至极,实在不妙。
穆城表面上说自己老了、二人重逢之后不会打架,可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呢?二十三年了,他一眼就能从人群中人揪出粘假胡子的宋全知,将军执念之深,怕是做梦都想把他拎出来痛揍一顿。
此时假装和善,很有可能是想把人钓出来。
江月明感慨道:真是活得久了,人都要更狡诈一些。不行,他们要是打起来,楼都得塌,医馆不能再遭罪,不然别人都要怀疑此地风水不好。
“不知道,他也许去买酒了。”江月明连忙转移话题,“我在想,您之前说有事同我们商议,并且和这故事有关,到底是什么事。”
“哦,这个啊……”穆城语气略淡,似乎有些失望,他继续说道,“我希望你们能护送我家钰儿去碧华峰比武。”
众人齐声道:“什么?”
这可不是小事,他们的刺客身份本就敏感,一个个都打算退隐江湖了,这时突然有人对他们说:你们去江湖各大高手眼皮子底下溜一圈吧。这不是自投罗网是什么?
穆逍耳根略红,重重把头埋下,模样有些羞愧。
穆城道:“钰儿从小就念叨着要登峰比武,一心想知道自己的武功在当今天下能排第几,今年有关碧华峰的传闻已经散开,看得出会非常热闹,是个比武的好机会。钰儿讨厌招摇,不愿我的铁骑护送,他们确实也比较沉闷,不是同行的最佳人选。暗卫是一定要有的,可这样一来,面上就落了单,曲欢儿大可跟去,可她太爱操心,只有她的话我怕钰儿厌烦,交给别人又不放心。你们虽是暗影阁刺客,但钰儿拿你们当朋友,他和你们更亲近,再加上我昨夜亲眼所见,觉得你们很靠得住……”
穆城滔滔不绝,众人深切体会到了镇国将军对外孙的宠爱,心道:这还不叫招摇?
江月明回想起初见穆逍时他挥洒银票的豪爽姿态,简直招摇过头。这种人,走在山路上一定会被打劫。
嗯……
她好像有些理解穆城了。
猝不及防被委托重任,一时间,暗影阁的诸位皆沉默不语。
穆逍见无人回应,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以为自己遭到了嫌弃,于是拨弄着手指小声嘟囔道:“我一个人可以的,不需要别人陪。”
少年无暇,不谙世事,内心当真纯洁得很,什么想法都摆在脸上。
他一委屈,在座的老江湖们只觉自己的良心狠狠中了一箭。
江月明举起手道:“将军,您应该知道我们不能随意抛头露面吧。”
穆城对他们的反应十分不满:“没人知道你们的真实长相,现在外面草木皆兵,大家胡乱猜忌,是个落单的都要被盘问,场面愚蠢至极。你们有一群人,个个都是绝顶高手,还怕这个?是时候该想想如何解决这件事了,成天畏首畏尾,只等麻烦找上门,这种人在战场上迟早要被砍死。”
大家听他继续——
“放心,只要你们答应此事,我绝不会把你们的真实身份传扬出去。八月还早,钰儿依旧会在晓春城停留,这些时日,我会叫人看顾好城周,没人敢来找你们麻烦。从碧华峰回来之后,你们依旧可以继续当普通百姓。”
言外之意,你们必须去,不然休怪我无情。
这哪里是商议,分明就是威胁。
这个将军好不讲道理。
“我知道你们武功了得,所以,剩下这两个月,我还希望你们能指导钰儿一些招式,最好能出奇制胜,一击将对手放倒,能打败武林盟主最好,洛寒渊当了那么多年第一,早该换人了,我家钰儿挺合适。”
穆城不是无名,他话一出口,任谁都知道他在开玩笑,可是穆城不笑时便是一张“军纪森严”的脸,让人不得不谨慎对待。
江月明扫了一眼江横天,又看向穆逍单薄的身躯,心道:我爹都不能一招放倒盟主,穆逍……
穆逍坐在一旁,心中十分难为情,他明知道此事不可能,但是一想到武林盟主败倒在自己手下的场景,情不自禁勾起了嘴角:嘿嘿。
开始做梦了。
江月明:……
她伸手向后拽了拽朗云何的袖子,叹道:“看来,你这回不得不去碧华峰了。”
众人无法拒绝,穆城道:“这事就这么定了。对了,你们帮我留意着门口的算卦老道,看到了告诉我一声,我找他打……算一卦。”
镇国将军险些说漏嘴,好在及时改口,然后立马随应梦怜和江横天转到隔间看伤。穆逍放心不下,没多久也跟了进去。
聚集的人群散开。
江横天脚底的黄纸早被他用鞋搓扁成一团,看见它,江月明想起柜台下还躲着一个宋全知。她把宋全知从底下拽出,追问:“和将军比武的当真是你?”
宋全知警惕地瞅了一眼隔间,仍旧不敢放松,他重新缩成一团。
江月明见状,只好随他一起蹲下,她又问一遍:“是不是你?”
宋全知捋着假胡须道:“这个嘛,确有此事。”
“你去碧华峰做什么?”
宋全知低声解释道:“暗影阁办了几年,生意不错。可惜缺几个顶尖高手,那时候还没有刺客排名一说,什么黑崖刀客、白骨三娘,虽有其人,但并未投靠暗影阁,我这不是想去捞几个人才,谁知道唯一看中的居然是位将军。恩人呐,你是不知道,这个将军好不讲道理,拿着我的画像四处寻人,一找就是二十年,我待在皇城,成天担惊受怕,连面也不敢露。”
江月明问:“碧华峰,你去不去?”
宋全知思考半晌,朗云何突然站进来说话:“无名和我说了一件事,剿灭暗影阁是武林盟向朝廷的请愿,约莫是人太多,他们无法拒绝。我想了很久,朝廷不可能没有察觉我们留在大火中的是假尸,而那些人之所以没有对我们追查到底,大概是怕把我们逼急之后,我们会将皇室中许多人委托暗影阁做事的秘密抖露出来。皇室谨慎,江湖人行事激烈,没有如此觉悟。阁主,您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这是暗影阁出事以来,朗云何第一次称呼他“阁主”。
宋全知似乎下定了决心,道:“碧华峰得去,场面够大,禁得起折腾。”
得到了答案,江月明还不罢休,又问:“你当真是老头儿?”
宋全知抬了抬眉毛:“如假包换。”
第61章 唤情郎◎来一碗绿豆汤,清心降火◎
六月间,没有江湖势力干扰,暗影阁众人轻松许多。他们八月要集体出一趟远门,在此之前,晓春城里还有诸多事务等着他们处理。
应梦怜在给穆城治疗陈年旧伤,宋全知则忙着躲将军,为此好些日子没有摆摊。
破烂的茅草屋里,宋全知躺在床上,翘脚哼唱着古怪的歌谣。
他青出于蓝,段沧海觉得这人怪烦的,学自己唱歌不说,那聒噪的语调让他手上的刻刀都拿不稳,最后给面具上色时,宋全知正唱到高亢之处,声音刺耳,刮得人心里毛躁,段沧海握笔的手一抖,给面具画了一张鲜红的大嘴唇。
段沧海捧起面具一看:丑,根本卖不出去。
他实在受不了,把面具往地上一摔,怒道:“我要搬家。”
宋全知挠着肚皮,才修好的屋顶又被鸟雀啄开,一束光懒洋洋地打在他脸上:“搬呗,这本来也不是你家。”
段沧海上前抢他的护身福袋。
宋全知缩身后退,警惕起来:“你做什么?住手!”
段沧海猛扑上去,一把将福袋抄下,松开袋口一看,果然!
一颗夜明珠静静躺在里面,安静又乖巧。
“好哇……”
段沧海早就觉得奇怪,在江宅借住时,江风清不知从哪里捡来一颗夜明珠,他四处询问有没有人丢东西,最后物归原主,段沧海躲在墙后,亲眼见证宋全知把夜明珠收入袋中,那只口袋神奇得很,收紧时竟不漏光。
段沧海说:“我为暗影阁做了这么多年面具,从不收钱,阁主,你把它当了换银子,我只要三成,不过分吧。”
宋全知声音陡然拔高:“这是我的命根子,护身符!好不容易从火堆里抢救出来的,你敢动它!”
“有钱不花是傻子。”
“胡乱花钱的才是大傻子。”
观念相悖,二人顿时扭打成一团。
“我给你修屋顶,你让我吃咸菜!”
“我不是照样吃!”
“抠死你得了,珠子给我,我另寻一处地方住。”
“我当过天下第一,你敢抢我东西,简直活腻了。”
宋全知撸起袖子准备揍人,不料,腐朽的门板“咣当”一下被撞开。
“方才,哪位说自己是天下第一。”
宋全知闻声一滞,他僵硬地转过头去,只见穆城提着玄铁枪在门口站定,此人眼神危险,仿佛在说:终于让我逮住了。
宋全知不可置信地朝穆城身后的曲欢儿望去。
曲欢儿掩住口鼻,万分嫌弃地看向屋内糟乱辣眼的陈设。
一个时辰前,应梦怜告诉她说将军身上的旧伤可治,唯有心病难医,将军却对她说心病简单好医,找道士算一卦即可,曲欢儿于是找人问路,果真摸到了这间离废仓极近的破旧草房。
她丢给宋全知一块碎银,说:“道士,算卦。”
宋全知一见银子身体就不听使唤,他松开段沧海将银子接下。
穆城挥手让曲欢儿走远,他进入屋内,拎着宋全知的衣襟把人往外拽:“道长,请吧。”
宋全知呼号救命:“你明明说了不动手,只叙旧。”
穆城嗤笑道:“一大把年纪了,谁没扯过两句谎。”
段沧海捧着珠子,乐颠颠地与对面告别。
他一个激动绊倒在地,夜明珠从手里漏出,骨碌碌顺着地面斜坡滚到床底。段沧海趴在地上摸索过去,照着光亮,他发现卡珠的缝隙有些不同寻常,他在旁边敲击几下,声音听上去好像一块经过伪装的硬木板。
段沧海将手指伸进细缝,用力一掀,木板之下竟然藏着一只锈迹斑驳的铁箱。
段沧海把沉重的铁箱从床底拖出,打开后,扒开上面覆盖的碎布和杂草,阴暗潮湿的茅草屋瞬间被一阵白光照亮。
段沧海捂着眼,他想到,宋全知每夜都会扑在油灯底下数着铜钱叹穷,自己还总觉得愧疚……
呸!
远远的,他听见穆城挥舞铁枪的破空之声。
打得好!
段沧海怒从心中起,仰天长啸:“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你让我吃咸菜!”
茅屋顶上停留的鸟雀被他震走。
段沧海心想:我要买大宅。
他捞出一把珠子,铁箱被他合上,重新推进地里。
外面的打斗声越来越近,段沧海心道不妙,连忙就近从窗户翻出。
下一刻,茅草屋摇摇欲坠,尘烟四起,它在宋全知和穆城的对战下坍成一片废墟。
这回,连宋全知也要买新宅了。
蝉在树上急躁长鸣,江氏医馆来了个小伤患。
江月明松开王小远的胳膊,蹲下身查看他的膝盖。
孩子爬树抓蝉,一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弄得到处都是淤青和血痕,幸好没有伤到骨头。
江月明用清水和草药帮他处理伤口,王小远连鼻尖上都有破损,额头被纱布裹了厚厚一圈,江月明敢肯定,他是圆脸朝下落地的。
“早晚各擦一遍药,最近老实待在家里,不要出去乱跑,知道吗。”
王小远没有回应,他呆呆地盯着江月明出神,旁边的江风清很不乐意,质问他:“你看什么?”
王小远低头,不好意思道:“江姐姐长得真好看。”
江风清得意仰头:“我阿姐世上最美。”
“人也温柔。”王小远又说,“我哥今年二十,大家都说他老实敦厚,江姐姐你见过他的,他前两天给你们送了野果,你是不知道,他一见你就脸红……”
王小远一本正经地把自家大哥深埋心中的秘密给抖露出来,江风清急得把他从凳子上拽下:“不许胡说,我阿姐有朗哥了,让你哥找别家姑娘。”
江风清并没有牵扯到王小远的伤口,没想到王小远突然躺在地上,大声道:“江姐姐,我都被你弟弟推倒了,你就见我哥一面嘛。”
附近的孩子经常去宋全知的算卦摊前要糖吃,学了他一身耍赖的好本事。
王小远趴在地上,迟迟不见江月明扶他起来,他疑惑地抬眼,只见一把坚硬的竹扇朝他脑袋袭来,对方力道不大,王小远却“哎呦”一声叫出来,他说:“痛。”
“痛就对了。”
朗云何把眼前的小无赖从地上捞起,甩到医馆外面,王小远朝他做了个鬼脸:“江姐姐,男人太俊管不住的。我大哥虽然长相一般,可他脾气好,任劳任怨,你打他骂他都可以,再考虑一下吧。”
江风清追出去揍他,朗云何皱着眉,转身时,只见江月明笑盈盈地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