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呢,望着眼前三姑娘轻挽着那人袖口的画面,陆北乔那些那些好处,似都已变了味道。
她撂下手中的茶碗,起了身来,再与宋氏道了声。“入宫去赏冰宴的事儿,便也请母亲主持罢。来日我一并随母亲出行便是。”
见玉昀要走了,秦氏也一并起来。“那我也随公主先去了。不扰着母亲了。”
从暖房里出来,秦氏方才与玉昀小声说道。“纳妾之礼且还未行,三姑娘那般,不是有些…”
听秦氏欲言又止,玉昀方道了声。“都是在母亲院子里,许便没顾着那么多了。”
可当着人前尚且这般了,谁知人后,又是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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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晚夜,虽还未落雪,却格外冰寒。
一身黑色的披风上,沾了些霜露,灰灰白白的颜色,带着些许萧肃之气。时已过了亥时,宋氏方在梧桐居门前迎回了左辅陆时行。
“老爷回来得又迟了,可是近日前朝有什么要事?”
陆时行负手前行,一双深眸微微垂着,无意应了一声。“嗯。”
宋氏见人心思沉着,便只随着身后走着,没再说话。只待回来了寝屋,唤嬷嬷替人揭去了披风,一股奇怪的腥臭味道扑鼻而来。宋氏本还要亲自服侍人宽衣梳洗。也难免抬手捂了捂嘴鼻。
“老爷这一身是…”
这味道浓烈恶臭,却好似还经得烹煮。却见陆时行自己也拧着双眉,掸了掸肩头。
“是狼血…”
“老爷身上怎会有狼血的?”陆时行是文官之首,在前朝办公多也是与文人文书交道。宋氏难免出奇,又捂着鼻子未敢靠前。
“今日宸王设宴议事,殿上招待狼血酒,不慎洒了些在身上。”陆时行嫌弃着自己身上的味道,却望了宋氏一眼。“你离着那么远做什么?还不与我换衣?”
宋氏本也是文书之家养出来的小姐,自然有些不敢招惹那气味儿。听陆时行这般说,方往前凑去与人解了衣带来。
“那位殿下的行性,确是乖张了些。”
宋氏对那位皇亲也并无太多印象。先帝还在的时候,满朝也不大提起先帝那位年少的皇弟,只是早年间赐了王府,便一直养着病。
后来听闻钦天监卜了一卦,道其命格不详,太后娘娘方作主,将人遣去了北疆从军。一去三四载,再归来的时候,便是先帝驾崩之时。传闻那日夜里,锦衣卫叛乱,大开皇城之门迎了宸王殿下入主皇城。
陆时行却接了话去。“若只是乖张,便也罢了。”他自己宽了衣襟,又叫宋氏取了外衫,方去一旁盥盆里洗手。恨不得多洗几道儿,那味道却也散不去。“前方镇北王未经传召带兵归朝,正是军情紧急。今日,却还有心情赏歌舞…”
陆时行话正说着,却发觉自己失言。
一旁宋氏神情已有些紧张,“那,那如何是好?京都城可还安全?”
“……”陆时行自压下面上的忧心,“京都城尚有御林军镇守。暂且安全。你们且不必担忧这个。”前方军情吃紧,与宋氏说却也无用。他作为一家之主,只能先安抚情绪。
宋氏微微松了口气,“好在还有老爷。前朝的事,我们便且暂不去想了。”
“嗯。”陆时行洗了手,又叫宋氏取了干净的中衣来。
宋氏又问,“这炭火可还暖和?可要再添些来?”
“不必了,正好。”
宋氏这才提起白日里宫中来人的事儿,将宫中宴席,与要带女儿出席,都与人说道了一遍。“老爷觉着,我们大姑娘该如何的好?”
宋氏这般试探,自也想知道家主打算。若真盼着大姑娘被选中,许还得多方打点,她也得掏些银两,与大姑娘好生装扮。
却听陆时行只是冷冷笑了声,“三皇子…”罢了,他又嘱咐宋氏道。
“此行入宫,你且叮嘱她守着规矩便是。不可行差搭错,也不必出头冒进。”
宋氏一听,便也明了。这话便是未打算叫大姑娘入宫的意思。“我知道了。”
又说,“不过下响的时候,我过去了趟宋府。听闻那边二姑娘,最近常常入宫。与宋妃娘娘已是走得近些了。”
陆时行笑了笑,“他宋奇南倒是爱争那般风头。”
宋氏便也知道,自家老爷并未将选妃的事放在心上,于是不再提入宫参宴的事。
“倒是我们府上,许就要添门喜事了。老爷知道的,三姑娘素来和北乔亲近些。我也是看那姑娘没了娘亲,自幼便喜欢。如今公主应下了,我便与那边嫂嫂提了一声,与北乔房中多添个人。”
“公主应下了?”陆时行关注的点却是在这儿。
“嗯。今儿,也是听公主亲口说的。道多是为北乔好的。”
陆时行便也没说什么,他自己也纳了两房姨娘,就这么一个嫡出的儿子,本娶了公主是不该有这等打算的。可如今,太子被废,贬斥为淮南王;先帝又仙逝,剩一个孤女,与皇权甚远。那便就也无关紧要了。
“那你替北乔好生主持便是。”
宋氏得了许,自与陆时行又端着一盏安神茶来,“老爷用些,便早些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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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下响的时候,玉昀还在玉檀阁里挑着入宫的头面。方还叫轻音选了只金镶玉的来试试,便听阿翡来说,秦氏带着大姑娘来了。
想来大姑娘头回入宫,玉昀便随手挑了支银累丝的梅花簪子,方下了楼迎客。
今日秦氏一身鸭青的小袄,显得十分清雅。一旁大姑娘却难得穿了身粉嫩的,不过十四五的年岁,衬得人娇羞。瞧着玉昀来时,又微微抿唇笑了笑,才从怀里翻出来两本小字帖来。
“茹若没什么好东西,这还是早前叫兄长寻回来的。听闻公主嫂嫂也喜欢临帖,便就带了过来,与您看看。您别嫌弃才好。”
大姑娘虽是庶出,却也跟着兄长陆其松习书,温文乖巧,玉昀便也喜欢。招呼二人去了暖榻坐下,方听秦氏道明来意。
“母亲今儿一早便叫了大姑娘去,交代后日要入宫的事儿。道是得守着规矩,切不可出头冒进。想来宫中的事情,还是公主知道得多些,我便趁早带她来问问公主。可有什么该要小心的。”
玉昀自将知道的说了一遍,又道,“茹若也不必太过担心,我与母亲都一道去的。你自跟着便好。”说完,又拿出方带在袖口里的那只簪子,便当是回了那字帖的礼了。
陆茹若平素与这房里走得不近,这会儿方觉着,公主嫂嫂的好。“改日进宫的时候,有嫂嫂在前领着,茹若小心学着便好。如此,便也能安心了。”
几人又说了些家常,临近傍晚,玉昀才将二人送走了。
回来暖阁里,玉昀便翻起来大姑娘送的字帖来。也是巧了,大姑娘送的,正是她读书的时候也喜欢的瘦金。玉昀一时来了兴致,便唤阿翡添了一盏新香,又端了笔墨来。
日头已经斜了,夕阳透过花窗洒在暖榻的小案上。玉昀临着便入了神,一时便也忘了时辰。
阿翡一旁候着,自也不敢打扰。轻音便在外堂里,做着手活儿。只等再晚些,便要去小厨房与主儿取晚膳来。
一道影子斜斜入了外堂来。轻音停了手中的活儿,便见驸马一身官袍,已进了屋子。即便知道主儿这两日不大待见人,轻音也起身作了礼数。“二爷回来了。”
“她呢?”
轻音离得近,便就闻见他身上的酒气。“这般日头还没落山,二爷怎就…”
轻音还没完,却扫见他面上的醺意,那声音里,却仍是清醒的。
“我来寻公主,有些话说。”
第6章
人家还是夫妻,轻音也不好偏要拦着,只好将人领去了偏殿。
天色晚了,阿翡担心天寒,正挑了挑炭火,见火苗儿星子烧旺了些,方再往主儿脚边送了送。抬眸的时候,见是陆北乔进来。
没好气儿道,“二爷来做什么?”
罢了又望向陆北乔身后的轻音,“你便也不拦着。”
玉昀听得声响,微微回眸过来,果见陆北乔已是立着门边的。阿翡自幼和她一道儿长大,自多是护着她。
“既是都来了,便请二爷喝盏茶罢。”
阿翡轻哼了声,出了门口去。还是轻音接了活儿,与陆北乔送了盏茶来。
玉昀继续临着帖子,余光扫见陆北乔在暖榻对侧落坐了下来。她手中的笔未停下,慢悠悠地一笔一划写着。
对面的人却开口问道,“你是何时喜欢瘦金的?”
她不作多想,“幼时将将学会写字,皇爷爷便叫人拿着字帖来,问我喜欢哪样儿的。那时便就一眼选了最特别的。这般精细乖张,到底是头回见。后来,便在皇爷爷身边日日练着。却是认得二爷之后,才将原本的忘了,喜欢起了王羲之赵氏之流派。今儿大姑娘送了这字帖来,便就重新操起旧业了。”
陆北乔见其落笔规正,轻盈得当。临着字帖的模样,安然恬静。一双睫羽随着目光微微颤动,唇角微微翘着,心情似很是怡然。
只那两缕鬓角的发丝偶有垂下,他不自觉便想与人理开。一抬手,却唯恐碰触到那副美画,手便止在了小案前,去端自己的茶盏了。
偏堂外,阿翡仍是不平着。见轻音回来,指了指偏堂中陆北乔的影子。
“他都要将那三姑娘娶进门了,你还待他好做什么?”
轻音性子沉稳些,便道,“人家暂且也还是驸马爷,到底是你我管不上的。你且放心罢,主儿心中有数的。”
“我便是怕主儿再心软了。”
轻音忙拉着人,“你小声些。叫他们自个儿说吧。”
阿翡再是不平,也略微放低了声量。“七夕那日,主儿去了,他没去。害得主儿去了火场里寻人。若不是这样,主儿能病下那么久么?他到好,是去宋府上照顾人家三姑娘去了。”
“我本也以为主儿能拎得清些。可人家又借着陛下病逝的时候,待主儿好了些。原都以为等主儿病好了,便是修成正果了。谁知道呢?主儿一病好,人家便急着纳妾呢。”
那些事儿,轻音也再清楚不过。主儿约驸马往往绥安寺放灯河的小信,还是她送去翰林院的。
那阵子驸马在翰林院修书公务繁忙,几近小半月都未曾在若水院里落脚,主儿便想当着七夕的节庆,与人多相处一会儿。可谁知,信说是收到了,七夕那日却没见着人。
又不巧,七夕那日,绥安寺起了场大火。主儿虽未见人,却担心人在里头。迎着那些救火的水,往火场里寻了一遍,好在人是无恙,可出来的时候,身子便就不好了。
轻音想来,自也叹了叹,“主儿这回,许也不会再心软了。”
脚下的炭火烧得咯吱作响,玉昀一时觉着有些太暖了,停下手中的笔,将花窗支开了一道儿小缝儿。冷风窜了进来,深吸一口,很是畅快。
正再持起笔来,却见陆北乔起身去合上了窗户。回来的时候,带着几分冷气,“你病才将好,还是不宜吹风的。”
“二爷喝酒了?”玉昀却闻见他身上酒糜之香,只继续临着字。
“……是。”陆北乔笑得几分怅然。
翰林院放衙的时候,素来有同僚小酌的习惯。可今日也不知是谁,请来了长平侯世子齐靖安。那一副纨绔做派,翰林院里素来不耻,却拿了只精绣的香囊,道是宋家姑娘的东西…
陆北乔自记得七月时的事,二姑娘与萱儿起了争执,正是为了这位世子爷说亲的事。本以为萱儿只是无辜被牵扯其中,可见得那只香囊,他无意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确有七八分相似。心中一时不快,便多喝了几杯。
他深吸了口气,方再看向对面的人,“你这几日来不多言语,可是在生我的气?”
“二爷言重了。我又哪里在生气?”
陆北乔看这副闲散的样子,确是不像。更像是不在意,是不在意他了。
“你若真的不喜,纳妾的事,我们便再放一放。”
玉昀这方停下笔来,陆北乔眉间锁着,眸光中颤动几许,不似在玩笑。玉昀方用笔尖指了指他腰间的香囊。昨日她在婆母面前说了那些话,夜里他来问安的时候,便已戴上了。
戴着人家的香囊,还编排着将婚事推后。她便问道,“若是三姑娘知道了,该怎么肯呢?”
他却问:“所以,你是不喜的?”
若放作以往,她确不喜三姑娘。且不说和陆北乔的瓜葛,那位姑娘的作态,她也不敢恭维。可如今呢。她喜不喜,也不大重要了。
“二爷喜欢便好了。”
她抿了抿唇角,方垂眸下去继续写字。
“……”陆北乔沉了声息。他自幼与表妹相熟,又听着母亲的意思,对人多加照料。两家走动,表妹总是乖巧,一时跟在他身后,偶尔也作些小玩意儿与他开心。后来去了翰林院,他又尝用人家送来的羹汤,叫同僚见了,便也多会艳羡。
只是分明好事将近,他却了无期盼。来得公主这里,却又被她冷待起来,多有些不大轻快。
玉昀见他面前那茶盏也已空了,人却还留着未打算要走。便干脆将阿翡重新唤了进来。
“作晚膳的海鲜粥可好了?”
阿翡道,“该要好了,唤轻音去小厨房里取便是。”
若水院的饮食,素来都是由小厨房里打点。是宫中跟出来的御厨,出嫁的时候,父皇赏给她的。可陆北乔素来吃不得海鲜,一吃便会全身起疹子。
往日玉昀还盼着人过来一道儿晚膳,便也记不得多久没用过那些海味儿了。
如今这般节气,海水也寒了,正是虾蟹肥美的时候。今儿一早,她便吩咐了下去,想用那道海鲜粥。
“那便快些取来吧。我有些饿了。”她吩咐完,又与阿翡道。“二爷他用不得海鲜,便也不必请他多留在这儿了。许回了西苑,他更自在些。”
阿翡听得这道逐客令,顿觉出了一口气。这便走去陆北乔身旁,笑着请人了,“二爷便请吧。奴婢送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