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铺里,老板娘乐呵呵。
一见桑枝来, 便嘱咐着桑枝下月一定要帮她多留几盒胭脂。
桑枝笑应。
三岁的崽不哭不闹, 趴在桑枝肩上, 只是一个劲往后看。
苏水镇上的女子,都喜爱这圆滚滚,又乖巧可爱的小家伙。
老板娘逗了会小团子,看着桑枝在挑布料。
桑枝的貌美是镇上出了名, 三年前,汪娘带来时, 镇上十之八九,买草药的不买草药的, 男女老少, 皆涌过去瞧。
最后还是汪娘不客气, 关了几天铺子,才稍微消停了些。
起初,大家对汪娘这个远方的表妹, 都不太待见。特别是在看到自家男人没出息的样子。
后来,也是见到了这个小表妹的一个老相好,贵公子模样, 经常在他们苏水镇住上许久。但不长居住,一问,也是说是“朋友”。
大家自然是往那方面的朋友想。只当这个小表妹可怜,被养在外室, 孤苦伶仃, 那个男子除却几月来看望下人, 没给出名分,也没给个住的地方。
就让小姑娘带着崽崽一个人住汪娘家。
可怜见的,还那么可爱懂事的崽。
再加上小表妹不常出门,也没有他们想的那样招摇卖弄过,
苏水镇上的女子们,逐渐同情多于嫉妒。
布铺的老板娘:“小盈啊,你就没想再找一个。安安也不能没有爹呀。那个男子有钱有势,连自己的崽都不养,怎么会给你们安稳日子。你这空等也不是法子啊。”
桑枝正在看一件碧蓝色的料子,闻言笑,知道老板娘误会了。
“秋婶,不是那样的。我和蓝君只是相识的友人,他帮衬我而已。”
秋婶子早就左耳进右耳出。
“那好,既然跟那人不是这种关系,那好办。听秋婶子一句劝,早点给安安找个爹。这世道一个女子带崽子不过过……知道桥西那个员外的儿子吗,今年三十,还没成亲呢,是个老实人。家里也不愁吃穿,你要有意思啊,秋婶子自作主张给你张罗下?”
桑枝:“不必了秋婶子,盈儿暂时没有这个想法。”
桑枝摸了摸崽崽软软的头。
小团子收回看远处的眼,靠娘亲手掌上,蹭了蹭。
“娘亲,爹爹……爹爹是什么?”
桑枝手一顿。
“可怜见的。”秋婶子被小孩一句懵懂的话,软到了心坎里。叹气。“要不,你们先见一面,看看合不合适,再说成不成?”
桑枝收回了眼,轻摇摇头。
给小团子裁剪了几个布料,桑枝没有多逗留,便回去。
*
汪娘在家做了一桌菜。
汪大舜又和伙伴们去桥头玩耍了。
见桑枝回来,忙端出米糊糊来喂孩子。
翠秀掀开帘子进来。“汪娘,药铺里人找呢,阿福让我来唤你一声。”
汪娘:“哎,这就去。”
桑枝接过了喂儿子的活。
今日胭脂铺并未开张,翠秀也闲着,便到药铺帮忙。
翠秀:“我来喂吧,盈儿姐。你一天忙前忙后,还没吃饭吧。”
桑枝想了想,确实是。
小团子张着手拍了拍,也高高兴兴地被翠秀抱去。
“外面凉,我抱他到外头凉快点的地方吃。”
桑枝点点头,进屋去换衣服。
崽崽最近很喜欢粘着翠秀,但桑枝也没多想。
因为翠秀人机灵又勤快,和小崽一向玩得很来。
用完了午饭。
桑枝抱着儿子去午睡。
外头蝉鸣。
窗槛吹进徐徐的凉风,帐幔吹拂飘动。
桑枝忽醒来,脖间出了些汗水。
外头日头正烈。
桑枝伸手往床铺后摸摸,没有摸着崽崽,猛惊起。
儿子睡着的位置是空的。
床儿这么高,他怎么可能下得去?
桑枝吓起,连外衣都未披,跌撞地跑出门。
桑枝刚想喊崽崽,忽然听见了侧门巷子里有声响。呜呜呀呀的。
桑枝推门。
看见了冗长阴凉的巷子里。
崽崽正抓着一人的袍脚,脸蛋上挂着泪珠子,呜呜呀呀地不让走。
看清楚了人,桑枝的心仿佛掉进了冰窖子里。
男子的脸一如从前,清冷昳丽,一身墨黑描金缎服,脚下是黑色的靴子,身量颀长,因被崽崽缠抱着脚不让走,眉尖只是微蹙。
他抬了眼。
和桑枝错愕的眼对视上。
桑枝绣花鞋往后挪了一寸,下意识想往后跑,然而目光又看到自己的儿子。
反倒往前走了。
桑枝顶着男子的视线,缓缓走近,蹲下,抱起崽崽。但发颤的声音,却暴露了人的紧张和害怕。“安安,回家。”
小团子圆眼里挂着泪珠,豆大的掉。“娘亲,要玩,安安要和叔叔玩。”
桑枝愣了下,低声训斥。“安安!”
“桑枝。”
男子忽开口,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桑枝像被点燃一眼,抬起一双红通的眼,咬牙。“你想怎么样?”
大概是人眼中的红意太过明显。
楼延钧眼顿了下。
而后。“我想同你谈谈。”
桑枝咬了下唇,“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
桑枝不顾怀里儿子张开双臂往后看,头也不回要走。
身后,清冷的声音:“那儿子呢?”
桑枝:“和你无关,他是我的儿子。”
楼延钧:“陈大夫全说了。”
桑枝一僵,继续硬撑:“……这是我和别人的。”
“是吗。”楼延钧抬眼,正好和回头冲着他恋恋不舍张手臂的小团子对视上。
两人的眉眼,如出一辙。
楼延钧并未再追问。望着桑枝的背影急匆匆地进了院里。听见了关门落锁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巷子里,声音格外清脆。
朝中的事并未完全解决。蔡镇韵逃了。从正要被关押到断头台的行刑路中逃走了。
朝廷派人追捕,已经有两月余。
但蔡卓党几乎肃清了。
自三年前,知道了桑枝的消息。楼延钧便来过苏水镇,他无法久留,快马到,看上一眼,便要快马回去。
车程五六百千里。
楼延钧三年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
如今朝堂新科生官员不断增进,弥补了蔡卓党的位置。
楼延钧可以稍微松点事务,交给下头的官员。
也能说服了皇上,取得了离京的假期。
楼延钧几月前便在苏水镇附近住下,却不敢出现在人面前。只敢远远看。
远远看着人在看不见他的地方,栽花,做胭脂,摘草药,算盘,教儿子写字念书……笑起的眼,启合的唇,一颦一动,熠熠生辉。
楼延钧渴望,又不敢近。
即便两人的距离已经无需楼延钧日夜兼程。
*
桑枝担惊受怕了几日。但没再见过楼延钧出现,便逐渐将这事暂且搁置在脑后。
直到又过几日,在自家的庭院里,桑枝看见了人。
崽崽正趴在楼延钧的膝盖上,玩得乐不可支。
楼延钧望着咯吱咯吱笑的团子,唇边浅浅的笑。
桑枝呆站在门边,想把人赶走,但怕声张引来了汪娘他们,又怕吓到儿子。
楼延钧回头,便看见了人咬着唇,满是敌意地看着他。
楼延钧眼顿了一下。
桑枝拧了自己的手心,还是走过来,抱走儿子。
一向乖巧的儿子挣扎了会,张望着楼延钧,“娘亲,骑马马。”
意思是人还要玩。
桑枝蹙眉:“乖,娘亲陪你玩。”
小团子回头:“娘亲,要爹爹。”
桑枝愣了下,“谁叫你这么叫的。”
楼延钧:“是我。”
桑枝:“你要脸吗,他不是你儿子。”
楼延钧没应声。
但一大一小,两双一样乌黑的眼望着桑枝。
如出一辙。
桑枝咬唇,几乎要气哭。
楼延钧目光盯着人,从那殷红的眼,但贝齿紧咬的唇瓣,半会,移开眼:“我们需要谈谈。”
汪娘听到了响声。“盈盈,怎么了吗?怎么那么吵?”
眼看着汪娘就要进来。
桑枝把人一推搡,先推进了房里藏起来。
而小崽子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爬上了楼延钧的胳膊,一同藏进屋。
桑枝:“没什么,汪娘,和安安玩捉迷藏呢。”
汪娘没有进院来。“好,晚饭要做好了,等会出来吃。”
桑枝应:“好。”
桑枝听着汪娘走远的脚步声,松了口气,又提起。抚着头疼的脑袋,沉了口气,进房间赶人。
“出去。”
房间里一眼没看见人,倒是手腕忽被人转住。
楼延钧怕人没看见门槛:“小心。”
桑枝想甩没能甩开,“你到底想做什么?”
三年,在人身上沉淀下了更为成熟冷静至冷酷的韵味。眉目更深,轮廓更为锋利。
宽阔的肩,只是轻轻靠近,都让桑枝觉更深的压迫。
楼延钧许久开口,“我寻了你许久,我松不开手了。会死。”
桑枝知道人是闷葫芦,却不知道人会说这么直白的话。
桑枝讶得半天没合上嘴。
楼延钧漆黑的眸直直望着人。
如同深渊,如同冰泉,掩藏着三年来道不尽说不明的思念。
“不许欺负娘亲!”地上的小团子抬手打楼延钧的腿。
楼延钧垂眸,将怒瞪着眼的儿子抱起。
小崽子眼瞪得圆圆,被换了一个面后,对视上桑枝的脸,一下子又扁嘴呜呜。张着手臂要桑枝抱。
桑枝把儿子抱回来,小孩子奶香奶香的,一下抚平了桑枝心里的震惊不安。
楼延钧似乎在斟酌着话:“安安不能没有爹,我……”
桑枝轻笑:“是啊,你说的对。明日我便同桥西员外的儿子见面,给安安寻一个好爹爹。”
第55章
桑枝原本只是说说而已。
但一连几天, 在庭院里都看见了楼延钧的身影。
他并不说话,也不做什么。
就只是陪着小崽崽玩。
但一双眼时不时地落在桑枝身上,这让桑枝备感冒犯。
而安安又同人那么亲近, 也让桑枝心里苦恼。
她只想离人远一点。
于是第二天, 桑枝告诉了秋婶子打算赴约的事。
并且在同秋婶子约好的那天, 挑了最好看的衣裳。
是一件石榴红的裙子,外罩着霜桃色的薄衫,霜白色的绸带,甚至还簪上了一支蝴蝶的簪子。
擦了点胭脂。
桑枝本身肤色就白, 胭脂点缀,更显得人明媚动人。
直叫人移不开眼。
桑枝原本想把小团子带上, 但秋婶子建议先把安安交给汪娘带,哪有人相亲, 还带着孩子。
桑枝的本意并不是相亲, 但——
桑枝以为把儿子留下, 楼延钧也应该会留下来看着儿子。
因为在她看来,楼延钧之所以会找过来,就是为了跟她抢崽崽。
但是——
桑枝听见了脚步声。
没有掩饰的脚步声, 桑枝正要走出巷子,回头,果然看见了楼延钧, 他一身青墨色的衣裳,正望着她。
眼神似有话说。
桑枝咬了下唇,扭头走,走几步, 又听见了脚步声。
锲而不舍。
桑枝停下来了。“你跟着我做什么?”
楼延钧:“你要去哪里?”
楼延钧的视线, 落在了桑枝精心打扮过的身上, 微微蹙眉。
“去哪里需要同你讲吗?”
“安安会找你。”
桑枝噎了下。
楼延钧:“已经在哭了。”
桑枝瞪了他一眼,最后还是忍不住回头,走回了院里。
果然——
汪娘正在哄着泪眼汪汪的小团子。
“哎呀,你怎么回来了?”汪娘知道桑枝今天是要去跟桥西员外的儿子见面的,她是支持的,她也不想桑枝一个人过得太苦。
“汪娘没事,就是崽崽不知道怎么忽然哭起来了,刚才还在庭院好好的……”
桑枝出来时,崽子正和楼延钧玩。
桑枝看着落泪得可怜的儿子,心疼:“给我吧。”
汪娘:“你要带着他过去啊?”
小崽子到了桑枝的怀里,马上不哭了,吸着鼻子,要睡不睡的样子,但胖胖的小手仍旧抱得紧紧。
桑枝本想说不去了。
又想到外头那人,于是心烦意乱,胡乱“嗯”了声。
桑枝抱着儿子便去相亲了。
*
小桥下流淌着清缓的河水。
风景秀丽。
草亭子里。
一穿得厚重华丽的公子,正紧张地摆弄自己的服饰腰带和袖子。旁边站着一老管家模样的男子,还有做媒婆的秋婶子。
秋婶子不住眺望小路:“快了快了,盈儿准来。”
老管家啧了一声,显然是不满。
正说着,就见不远处的小路,远远走来一女子。
石榴红色的衣裳,随风飘扬,玲珑曲线,乌黑的发簪垂着,芙蓉面,杏眸眼,明媚温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