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阴暗, 高大的圆柱上几盏幽蓝的灯闪烁, 光滑的地面反射着仅存的几缕光。殿前一个金玉王座刻满精致繁复的花纹, 花纹里镶了无数奇珍异宝,整个王座与宫殿格格不入。
雎不得走到王座前, 徒手抠下几块繁麟玉。
玉声清脆, 响得他烦躁,他指尖轻搓,硬若磐石的玉便一点点变成粉尘自指缝流落。
近了看,精美华丽的座椅已是斑驳, 划痕遍布。
他看着这王座, 不知想到什么,眼里爬满疯狂笑意。他笑了一阵, 绕到后面, 一个金色复杂的法阵正在运转。他站上去, 转眼来到一处更加隐秘之地。
此地比宫殿更空阔,更阴暗,只有中间一处汤池。
雎不得走进去,沉入池底,烦躁的情绪一下疏解许多。他躺了很长时间,才开始运动魔力。
他的眼一下翻黑,黑色的花纹爬满他整个身体,片刻后开始慢慢退却,血液中俱是汹涌魔气,在他刻意的引导下向心脏涌去。
他对林念慈一下陌生起来,所有记忆都彷佛是旁观了一场戏剧。
心脏处凝起一滴泛了金光的红色珠子,它穿过他的身体,悬在水中。雎不得拾起红珠,把它封存在识海里。
他绝不能容忍任何人挑动他的心弦,任何一点变动都必须扼杀。
林念慈独自回了宫里,月明星稀,周围的房间都已熄了灯。她敲了敲雎不得的房门,未有回应。
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他不打一声招呼便消失不见,过几日再回来,这次应该也是这样。
她回了自己房间,昏暗的月光下,桌上燃了一盏走马灯,灯面还在不停走转,是她送雎不得的那盏。
她以为他不喜欢,也没有多想,将它收进了储物戒里。
第二日清晨,她又去敲了隔壁的门,依然无人回应。
不得已,林念慈只能自己去拜见琼音公主。
檐下五彩斑斓的彩绘栩栩如生,几只麻雀飞近啄了几下,很快又飞远。因为昨日她在木镯上画了驱邪符,封住其中阴气,所以今日来看,洛水殿一派清新气息,不再有阴森森的鬼气缭绕。
柔弱娇美的少女单手支颐靠在榻上,淡红的口脂、粉色的腮红、满面细粉依然挡不住惨白病气,她杏眸微阖,长睫颤动,听见人来,轻抬了眼皮。
林念慈行礼,在一旁坐下:“殿下今日感觉如何?”昨日,她代替雎不得开了养气补神的药方,说是治病良药。
琼音容色淡淡,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虚弱的笑:“我感觉,似乎比昨日有了些精神。”
但神态动作还是虚浮无力,丝毫没有她所言的有了些精神。
林念慈眼神沉下,按理说驱邪符加上安神符的功效足够让公主在第二日恢复部分元气,现在看来,却没有半点作用。
难道公主的病不是因为鬼气侵蚀?
她道:“我家公子前几日车马劳顿,今日实在无法面见殿下,便由我来问诊,再将殿下症状回复公子。”
琼音立刻:“医师身体要紧,我这副残躯比不上医师康泰来得重。”
言毕,她垂了长睫。自己虽为公主,却不得半分重视,医师四处治病救人,而自己却只能庸庸碌碌,老死宫中。
她什么都没得选,只能不置可否。
林念慈伸出手来:“殿下的身体同样重要,切不可妄自菲薄。请让我为殿下诊脉。”
琼音刚要将手搭到桌上,发现没有脉枕,她低头找了一圈,没有找到。
她向门外唤:“莺屏!莺屏!”连唤几声,门外都无人出现。
最后新筠踢踢踏踏走进来,眼里全是不耐烦:“公主莫再唤,那个小蹄子昨日便不见了,定是偷偷出去玩了!”
琼音噤了声。
她粗糙行礼:“殿下有何吩咐?”
琼音低声:“我的脉枕不见了。”
新筠更不耐烦了:“不见了不能自己找吗?真以为你是个受宠的公主了?要不是雎公子,谁会理你?”
林念慈听不下去:“殿下不是,难道你是?那雎公子为何不理你?”
新筠不屑翻个白眼:“你一介草民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话?”
林念慈哼笑:“我虽是一介草民,却能治病救人,你又哪里比我高贵?”
新筠被哽地一噎,垂了头到处翻找,昨日小太监平训便说这女子牙尖嘴利,把他训地打扫了房间,她本不信,今日一瞧果然如此。
哼,她不过在此呆几日,时候到了自然得走,但琼音不一样,她是要在这里呆一辈子的,到时等人走了,还不是照样被他们磋磨?以琼音的性子,根本不可能告诉雎公子,谁还会知道她受人欺负?
她心下生了闷气,找起脉枕来也横了股气,摔摔打打的。
“啪!”
床头的木盒没看牢,不小心摔到地上。
琼音看清木盒模样,几步冲过去捧起来。
木盒打开,里面的东西掉落在地。白玉碎成数块,还是莹润有光。
一时间,殿里鸦雀无声。
琼音蹲在碎玉前,长睫盖住眸子,让人看不清她的想法。她蹲了很长时间,才将碎玉捧进木盒里。
林念慈心中有愧,若不是自己非要替她出头,那女婢也不会摔摔打打。但是,她认为自己没错。
“殿下,我会修复玉石……”
琼音将木盒盖好,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它:“多谢姑娘,不必了。碎玉难圆,即使修好也不是从前。”
新筠知道自己犯了错,平时再嚣张此刻也撑不起气焰,她不过一个宫奴,只是仗着琼音脾气柔才多次蹬鼻子上脸。但琼音脾气再好,再不受宠,也是公主,一句话便能定她生死。
但她还是不甘心,嘟囔道:“一块破玉罢了,当什么宝贝。”
林念慈还是听不惯,她不明白琼音为何如此纵容刁奴。
琼音将木盒放回原处,摆摆手:“你出去罢。”
新筠如释重负,心底暗喜,扭身出了殿门。
琼音侧头看她出去,漆黑的眸底古井无波,她的声音轻渺,似喃喃自语:“玉再拙,也是母亲留给我的……”
这么一折腾,原本柔弱的公主似乎更柔弱了,她头疼似地揉揉太阳穴,在榻上躺下:“姑娘请回吧。”
林念慈看她没有心情,也不好再把脉,便起身告辞。
她离开洛水殿,在偌大的皇宫里漫无目的地到处转。
青白石砖打扫得很干净,一点灰尘也无,恢弘宫殿一座连了一座,没有一丝人间烟火气。远远看去,殿下人渺小如蚁,即使数十人站在殿前,也依然显得空旷。
旁边雅竺殿外扫地的宫婢瞧见她,拖着扫帚从后面追上来。
她眼里闪动着八卦的光:“姑娘可是来为琼音公主治病的医女,白医师的手下人?”
林念慈驻足:“正是。”
蔓菁手里敷衍地扫着地,脸上现出担忧之色:“我们殿下平日与琼音公主最是要好,得知天下闻名的白医师来为她医治,高兴地夜不能寐……不知琼音公主病况如何,告与殿下也好让她早早放心。”
她的眉间微皱,话间目中不时流露重重忧虑,看着格外真诚。
林念慈望着她眼底藏起的好奇,决定从她这里打听一下琼音公主的母亲。
“我刚跟了医师不久,只是打打下手,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蔓菁有些失望,但她还是循循善诱:“昨日医师诊完脉,没有说什么吗?”
林念慈降低了声,模棱两可道:“没有,不过我看他好像皱了皱眉,我还没见过他皱眉呢。”
蔓菁瞬间精神起来,凑近她耳朵道:“你是外来的不知道,我悄悄告诉你,你不要说出去。”
她连忙点头。
“洛水殿以前是冷宫,死过好些人,你说琼音公主身子不好是不是里面有什么邪祟克她?她母亲便是像她一样半死不活的活了几年死了,然后轮到了她,这样医师医术再好也诊不出来。”
“不能吧?这里可是皇宫,有龙气守卫……”
“龙气守卫的是圣上,哪里会来这等小殿。我告诉你,进了洛水殿的宫奴经常失踪,之前去过洛水殿的公主皇子都失踪了两个……”
说着说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多,便掩饰般咳两声住了嘴。
林念慈直起身,余光里看见几个宫奴聚在一起,正偷偷向她们这里看,蔓菁将手背在身后,朝他们打手势。
面前的宫奴彷佛确信了什么惊天消息,迫不及待地想要过去分享,她往后退一步,又现出那副悲悯的神情:“既然姑娘也不知具体情况,那便不打扰姑娘了。”
林念慈不想她出去乱传,拉住她:“我忽然又想起来,白医师似乎向雎公子说过,公主的病是慢性病,大概是能治的。”
蔓菁眼睛睁大一下,她呆了呆,又道:“这是个好消息,更应该告诉我家殿下了。”
林念慈看着她隐忍着脚步,一边假作扫地,一边四处偷瞄地走远。
自己则转身又向原先的方向行去。
这皇宫里果真处处是秘密,琼音公主真的只是个病弱的公主吗?为何洛水殿总有数十双眼睛隐在暗处监视它?
作者有话说:
雎不得:我决不能容忍有人挑动我的心弦——
作者(冷漠):把心嘎掉(bu shi)
第26章 中洲(三更)
清晨的阳光打在林念慈身上, 拉得她的影子抵到墙角,墙角阴暗处突然升起一丝微弱的鬼气。
她移开影子,阳光很快将鬼气消散。
她不由叹一声, 自古皇宫, 被遮住的地方便有秘密。
林念慈又往其它地方转了转, 身后一直都有人跟着她。被监视地烦了, 她扭身又回了洛水殿。
路过旁边雅竺殿时,门口扫地的宫婢已经换了人。
她没多想,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门外密密麻麻监视的视线这才消失。
半夜, 林念慈识海一阵摇动, 她猛地惊醒, 察觉自己在木镯上画的驱邪符被破。她快速穿衣起身, 偷偷出了房间。
浓郁鬼气缭绕了整个洛水殿, 比之前还要浓几分。她驱散了殿里的鬼气, 靠近榻上安睡的琼音。
一旁传来指尖扣桌的声音,她警惕扭头, 看见白衣的雎不得安然靠着椅子, 一脸漠然地瞧着她。
林念慈的心放下大半,去看琼音。
琼音梦中轻皱眉头,脸似乎比亵衣还要白几分,露在薄被外的手腕空荡荡, 不见木镯。
她问:“木镯呢?”
雎不得没有丝毫要帮忙的意思, 他换个姿势,甚至微带了笑意:“不知道。”
林念慈抿唇, 没有多说, 总觉得他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她出了洛水殿, 循着鬼气找去,雎不得起身跟上。
似青烟的鬼气萦绕了半边天,遮住明亮圆月,所过之处阴风阵阵,令人汗毛乍起。四周寂静无声,本该夜晚活动的小虫夜莺纷纷藏匿起来。
越向南走,鬼气越厚重,两人跨了几乎半个皇宫,终于在一处被封禁的密林里发现鬼气最重之处。棕黑的树枝仿若杀人的刺刀,密匝匝的叶子在风下沙沙响动。
大概已经察觉到他们,鬼气迅速收敛,半空的明月洒下微光,照亮密林最中央的一切。
高大方形的祭坛在月下发着微冷的光,银白的砖石上雕刻了许多花纹,细看是祭祀的图案。祭坛上阴气翻滚,一靠近便能感知到其中强烈的恨意惧意和绝望,与木镯里的鬼气似乎有些相似。
但林念慈的注意力不在祭坛,而在祭坛下的土地上。
空气里弥漫了浓重血腥气,混着刚翻开的土腥味,格外难闻。阴影覆盖的地方被挖开一个巨大的坑,一个人形黑影转瞬即逝,木镯啪嗒掉入坑里。
两人靠近了看,坑里埋了七八具尸体,有的已腐烂化骨,有的身形极小,穿着绫罗绸缎。
最上方的尸体是个女子,刚死不久,林念慈清晨还见过,是宫婢新筠。她跳下坑,将木镯捡起,仔细查看新筠尸体。
雎不得看着满坑尸体,扬了扬唇角。他若是将这里的秘密捅出去会如何呢?
新筠双目凸起,表情惊惧,脖间是手指淤痕,看模样是被掐死的。
鬼杀人还需要掐死吗?为何她身上一丝鬼气也没有?
林念慈翻动她的尸体,她的尸体未完全僵硬,嘴蓦地打开,里面的东西掉出来。她借着月光捡起来,触手润泽,是早晨被新筠打碎的玉。
难道木镯里的鬼是琼音公主的母亲?她不忍看女儿被欺,便替她杀死所有欺负她的人?
还有,为何洛水殿外那么多监视者?雎雒容真的喜欢琼音吗?他接近琼音的目的是什么?这些事情是否有关联?
林念慈想不明白,她拿了木镯跳出坑,将知道的和自己的疑问告诉了雎不得。
雎不得漠然听到最后,他冷眼瞟着底下尸体:“这么复杂的事想它做什么,让它自己告诉我们答案。”
多有趣的地方,不搅地天翻地覆可对不起自己。
林念慈几乎瞬间听明白:“好啊,我们便先不管它,任它发展,总有人先沉不住气。”
她将脚上沾的灰土踢掉,想了想又把新筠的尸体拖出来,一路拖到禁地外。
这样便不怕别人发现不了。
雎不得看着她,这个人为何总是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为像她这样的正门弟子,最是喜欢压抑人性。
她方才跳下坑时,他还以为她要把坑填好,但她没有。
他这么想着,心底却毫无波澜,即使能听懂又如何?她与自己从来都不一样。
密林深处,一只黑色巨型蜘蛛晃晃悠悠地爬过来,它吭哧吭哧地吐丝,仔细将坑里的尸体一个个缠好,然后甩到背上,爬出密林。
它在房间里看了一天白丝球,那白丝球不听话,总是乱喊叫,把它喊得怪烦的。正好魔尊回来了,又给它派了任务,那便出来放松放松。
密林外的大道上,它刚爬出来便又看见一个尸体,它绕着她转了几十圈,始终不确定要不要把她也包起来。它口器上的婴儿面皱皱巴巴,看着很是犹豫。
它又绕了几圈,最终决定把她一起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