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陆有德接着道:“大概这样又过有一年,我在上海的父亲为了我能回去,特地办理了病退,好顶替他的工作,这样我也开始准备返城,哪还有心思工作,说来无巧不成书,我去街上邮电局发电报,想催老头子快点发调令到农场来,被一辆马拉车横冲撞翻在地,腿痛得不得了,送被去医院救治,幸亏没有伤筋动骨,止血包扎后我从科室走出来,还想着赶紧去发电报,要么邮电局要下班了,一抬头瞧我看见了谁,竟然是张淑芬,她匆忙忙和我擦肩而过,一点没有注意到我,不过,她也确实不认得我!”
第二十二章 秦姗母亲的过往
“她手里拿着化验单,脸色很苍白,不透一丝血色,神情是凝重的,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陆有德道:“我想叫住她,问问情况,或表达些关切之意,但又觉得唐突,农场有卫生队,团里有医院,她却专门跑到这里来看病,想必就是怕被人发现。也可以理解,在团里是守不住秘密的。”
袁绮认为他讲得过于详细了,迟迟未说到重点,想要插嘴提醒,看到他神情因陷入回忆而时间定格的样子,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静静听着。
他接着说:“我悄悄跟在她身后,看她闪身走进一间科室,还把门随手关紧了。我看墙上贴的牌子,是妇产科。我就站到靠窗的地方等,还抽了根烟,被经过的护士训了一顿,不过半刻钟左右,那门打开,她用手帕擦着眼泪急匆匆往楼下跑。我就找到科室进去,想问问医生她到底得了什么病!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医生,戴着副眼镜,我还没开口,她倒先发声,‘你的爱人连病历本都忘记拿就走了。’我并没有解释自己的身份,而是拿起病历本看了最新一页,你知道哪里看得懂,写得字跟鬼画符似的。”
“那女医生也没指望我能看懂,她主动说的,你爱人怀孕了!是对双胞胎,大概有三个月的样子。”
“这不可能!我当时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怎么可能呢,张淑芬为了返城连恋爱都不谈,更何况怀孕!我说医生你是否搞错了?那医生立刻拉下脸来,讲小伙子....我当时年轻长得面嫩,她讲小伙子,我行医数十年,你的话我不爱听,这里有验血单,你自己看HCG值,都超过了1600,百分之百是怀孕!她看我愣住了,又说,你爱人还想流产,我劝了半天,你回去也好好给她做工作,前后流产也有四五趟了,子宫内膜壁薄的像张纸,这次再流产掉,以后想要也很难了。”
陆有德顿住,他似乎和当时的自己共情了,表情失落而迷茫,过会儿才反映过来,掩饰的端起杯子喝了两口茶,估计是嫌苦涩,咂了咂嘴,长吁口气:“我都不晓怎么走出医院,再乘车回到宿舍的,睡了一觉后,就暗自决定要去查到底谁干的!讲到底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那么一两个知情人,但口风特别紧,追久了也只是给个暗示,她为什么能从农场调去做教师?她唱样板戏时下面坐的是什么人?”
袁绮听得有些糊涂,还是袁母淡淡道:“这世上的事情,光明面是大多数,但阴暗面从来也不缺。就看自己怎么选择了。”
袁绮顿时明白了什么,不由问:“后来怎么样呢?”
陆有德道:“大概过有个把月左右,我的调令也到了农场,临走前的那天,我到邮局把箱子全部托运掉,再回到宿舍,床上摆有一捧糖,我问是谁的,当时是陈孟还是庄舟,我有些忘记了,告诉我,张淑芬结婚了,寻的丈夫是当地的,名头听都没听过,是很普通的一个人,给知青们都送来了喜糖,他还开玩笑,看来张淑芬是彻底放弃返城的想法,要在新疆扎根一辈子......我还记得那棒糖里挟了两颗大白兔,两颗话梅糖,呶,和这碟子里的一色一样。”他说完这个后,很奇怪的笑了笑,很难体会这笑容所蕴含的情绪,或许袁母很体会,袁绮倒底还年轻,但她们都沉默了。
聚会散后,做地铁回去的途中,袁绮问姆妈:“感觉陆叔叔是喜欢张淑芬的,不然怎会讲述的如此详细,但他却说和张淑芬不熟。”
袁母晕车,也晕地铁,仰头闭着眼,半天才道:“陆有德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对人做事委委缩缩,胆子小没勇气。以前高中里,他暗恋个女同学,就是张贞仪阿姨,今天也来了,瘦的跟排骨精似的,暗恋整整有三年,张贞仪浑然不知,他倒把人家调查的家里养的猫是公是母都晓得......听他唠唠叨叨半天,喜欢张淑芬肯定没错,但人家倒不一定认得他,他么,老毛病就又犯了!所以他的话还是有可信度的。”
第二十三章 小长假的生活
放假第四天,袁绮一家和姨姨们包了一辆金杯车去看外婆。
养老院在青浦,放假高速上皆是人,一路堵车,足足用了三个钟头才抵达。
袁母脸色青白的下车,她吐过一次了,整个人显得虚弱无力。姨姨们精神气倒还好,大姨夫打开后车盖,拿出来两个纸箱子,一箱子苹果,一箱子甜橙。他和二姨夫分工,一人搬一箱。
周梦今天护士轮班休息,也跟了来,不解地问:“外婆又不吃这些,还买来做啥?”
袁绮挽着姆妈的胳膊扶她走,听到大姨讲:“你以为是买来给外婆吃的?大错特错,买来摆在那里,是送给护工的,她们嘛也晓得,不就希望照顾那外婆更加耐心周到点,还能图啥。”
周梦有些不以为意:“又不是免费住在这里,每月给钞票的,照顾老年人生活起居是她们的职责。”
“话是这样讲没错!”二姨笑道:“久病床前无孝子。我们自己照顾时间长了都嫌麻烦,更何况这些外面的人呢!”
走到养老院门口,趁放假来探望的人挺多,排起长队,保安手中拿着名册表,听到名字找到划勾放行,已经熟能生巧了,动作还算快。
袁绮看了看四周环境倒可以,还有个小花园,摆了一些健身器材,可以走走坐坐。这就是市区和郊区的分别,市区的养老院价钱贵、地方窄,一间房占用率要最大化,这边相对显得物美价廉,空气也明显清新很多,她们乘电梯到三楼,找到201房间,走进去,大多数床前都围了人,在嘘寒问暖。
大姨扬起嗓门招呼:“姆妈!我们全部看你来啦!”
袁绮看到外婆倚在床头打盹儿,听到声音睁开眼睛,瘪嘴笑道:“才来啊!我等的要困着了。”
姨夫将两箱子摆在床尾,袁绮则把保健品及糕点放在桌台上,众人围坐在床边,你一言我一语,谈笑风声,煞是热闹。
袁母大概身体的缘故,或也有别的原因,情绪淡淡的,坐着也不大吭气,她一直是这样,每次来都不大开口,已经习以为常。
大姨把袁绮和周梦拉近来,笑道:“给外婆看看,你的两个外孙女,周梦在瑞金医院当护士,这是二妹的女儿袁绮,在法院里当法官,老来三(沪语:厉害)的。”两个护工路过,目光也瞟了过来。
“哦哦!”老太太咧着嘴笑,看她们的眼神却很陌生,忽然就问:“大江呢?大江为啥不来看我?”
大江是袁绮哥哥的小名。
袁母眼眶蓦得发红,转头看旁处去。三姨凑近袁绮耳边道:“那外婆现在脑子有时清醒,有时又糊涂了。”
四姨哄着老太太:“大江工作忙,忙好就来看你,你要保重身体等着他来呀!”
老太太哦哦两声算答应下来,大姨笑道:“你就最宝贝大江,旁的外孙外孙女皆不摆进眼里。”
老太太道:“我就欢喜大江,大江对我也好。”又想起啥来:“现在不好了,也不来看看我。”
小姨剥了根香蕉,掰成一小块喂她,她尝了口,摆手不要吃。
一个护工推车过来送饭,看着还算丰盛,大姨接过摆床头桌上,拿调羹喂老太太,老太太同样尝了口:“米饭硬了,要用汤淘淘吃。”
“汤泡饭对胃不好。”大姨嘴里这样讲,但还是照做了,小姨则问护工:“那米饭怎么这么硬的啦!老太太本身牙口就不好,怎么吃下去?”
护工满脸笑容,频频点头:“是是,今天的饭是煮硬了,平常不会这样的。这里还有烂糊面条,要么我盛一碗来。”
“姆妈不欢喜吃面食。”小姨不高兴的嘀咕。大姨夫问护工:“你每天要照顾几个老人?”
护工比划手指头:“一般性要照顾六七个!”
“那是蛮忙的。”
“是呀!”护工道:“天天嘛伺候她们穿衣洗面吃饭,端屎端尿,总归脏活累活都要干,干得人也不多,都不肯来做。”嘀嘀咕咕给另一床送饭去了。
二姨夫压低声道:“讲老实话,到了养老院再有钱也没用,还是得有子女经常来看望,表示这个老人还有子女管着,护工也要更上心些,不敢瞎来来,这种没人管的.....”他俩有些犯烟瘾,边说边朝门外去了。
袁绮看到另一床躺着个老人,没有人来看她,孤零零的,护工把饭菜摆她床旁桌台上,她坐起身自己吃饭。
袁绮看向邻床,一个阿姨边削苹果,边问老妈:“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吧?吃得惯么?”
“习惯啥?像牢改一样,哪能办呢!你们非要把我送来......”明明是在埋怨,嗓音却出奇的平静。
袁绮心绪复杂,抬头看向窗外,梧桐树上的黄叶子已经落完,徒留光秃秃的枝桠,像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朝苍茫的天空伸展,带着些许悲怆的意味。
和外婆告别后,她们离开房间,外婆站在门口目送着,从养老院出来,在附近找个饭店吃了一顿,袁母只喝了点白粥,她没有胃口,无论是从生理还是心理。
返回市区的路上,袁母继续闭目养神,大姨转过头来,朝袁绮笑道:“梦梦和蒋浩要结婚了,正在选日节,侬也岁数不小,终身大事要提上日程,不能再让姆妈操心了。”又问:“男朋友寻到了么?”
袁绮摇摇头:“还没有。”
大姨接着问:“要寻啥条件的男人?讲出来,我们也好帮你多留意!”另几个姨姨也附和:“绮绮条件好,不能随随便便。”
袁母并没有睡着,也插话进来:“你认真的想想,是该寻男朋友了。”
袁绮盛情难却,按着精英男的配置讲给她们听,原以为要找到合乎配置的不容易,哪想到隔天,大姨就兴匆匆打电话过来了。
第二十四章 相亲
放假第七天,袁绮特意化了妆,穿了件新买的玫红色薄呢大衣,头发是披散着妩媚些,还是扎马尾显得年轻清爽,她抓成一把又放下来,看着镜中的自己,陷入了沉思......
袁父从门外探身进来,问:“还不去么?要迟到快了!”自家女儿头一趟相亲,他有那么点儿坐立不安。
都是老派的思想,只要相亲就一定能成似的。
不过听她大姨讲对方条件很不错,父母都是高知,家中独子,有房有车,研究生学历,也是法官,外表还很不错。
他就很疑虑,这样优秀的条件,怎到三十岁还没有对象,不科学呀!绮绮虽然自身条件还可以,但家庭背景就有些寒碜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讲给袁母听,被好一通抢白:“以在什么年代了?父母谁还干涉恋爱自由,只要他们看对眼互相欢喜就可以。绮绮哪里差了,家庭背景?我们不偷不抢,清清白白做人,寒碜在哪里?侬真是个老封建。”他被骂一顿后,心反倒落定下来。
袁绮看看手机时间,连忙拎起包,和袁父道声再见,换了鞋出门往楼梯口走,她心底有些紧张,有些激动,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谁能想到相亲的对象会是邵杰呢,昨天听大姨说后,她反复确认了名字,开始还几分不确信,上海每个区都设法院,法官那么多,同名同姓不是没有,但巧的同住一个小区,这机率就不大了。
约相亲的地点不远,走十分钟就到COSTA。出上海旅游的人没回来,在上海旅游的赶火车飞机自驾要走了,热闹六天的咖啡馆,也就零零散散坐有四五个客人。袁绮推开门,一眼就看到坐在墙角靠窗位置的邵杰,他的视线在面前电脑上,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他身上,把黑毛衣染成了暖褐色。
她走过去,邵杰听到动静抬起头来,没有感觉意外或惊讶的表情,彼此反而心照不暄的笑了笑。
他阖上笔记本电脑,一面问:“喝什么?”要把菜单递给她。
袁绮没接菜单,只说:“随便都好。”开始脱大衣,这里空调开的足,没会儿就觉得热。
服务员过来问要点单么?邵杰便道:“一杯香草拿铁,一杯瑞士莲软心海盐焦糖拿铁,再来一块覆盆子红丝绒蛋糕。”再看一眼袁绮,见袁绮摇头,便把菜单还给服务员:“先这样吧!”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怎地分别撇开目光,酝酿好想说的话,再目光合拢,异口同声:
“你.......”
都微怔,收紧喉咙,瞬间的失语,倒把两人都整笑了。
邵杰笑道:“你别有心理负担,不想相亲的话,就当同事在一起喝下午茶。”
“我没有!”袁绮抿了下嘴唇,她是认真的。
邵杰有些玩笑道:“我也是昨天晚上接到姑姑电话,讲帮我约好相亲的时间地点,我一看名字和手机号码,原来是你呀!那一定要来的。”
那一定要来的!袁绮的心怦怦乱跳,这话是什么意思?代表他......觉得她可以的.......是这意思吗?
邵杰把压在电脑下的两张照片递给她,说道:“我这几天把节前、从秦姗租房处带回的物品清点了一遍,发现了这个。”
袁绮看到的是两张照片,年代久远了,边角泛起黄印子,均印着王开照相馆字样。
一张是两个女孩子,十几岁的模样,清秀,长的很相像,个头也差不多,勾肩搭背亲密的站在一起,穿的衣裙和塑料凉鞋相同,区别在一个剪着童花头,一个扎两根小辫子,一个面无表情呆呆地,一个唇角飞扬笑笑地。
袁绮看着又陌生又觉熟悉,再看另一张照片,是个男人手牵着扎小辫子女孩照的,他个高偏瘦,穿着件白衬衣,黑裤子,皮凉鞋,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愈发显得瘦了,头发刻意梳成三七开,很不搭他的脸,因为五官着实普通,是没有特点的普通,像行走街道从自己身旁来往的陌生人,看一眼记不住也不想记的那种。他没有笑容,给人活得沉重的感觉。而那女孩把头亲密的斜靠在男人的胳膊上,依然咧嘴笑着,看得出她很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