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绮想了想:“吃饭睡觉看电视,见见七姑八姨,再和同学聚聚,旁的也没啥了,邵法官你呢?”
邵杰微笑道:“和你差不多......”他想起什么,拉开桌柜抽屉取出一沓电影票抵用券递给她:“假期里和男朋友看电影也蛮好的。”
“谢谢!”袁绮迟疑的接过,抿抿嘴:“我没有男朋友,孤家寡人一个。”
邵杰微怔,想要说些什么,李元和秦兰却在此时走进来,袁绮忙问:“秦姗租住房里的物品都带回来了?”
李元“嗯”了一声:“十几个大纸箱,都摆在八楼五号房里。”
袁绮打算去清理,秦兰拉住她道:“都六点半快,约好乔娟还有许宁去吃大餐,快来不及!”打量她的神情:“你不会忘记了吧?”
"我......怎么会!"她有些结舌。倒是邵杰起身穿外套,一面问秦兰:“你们去哪里吃大餐?”
秦兰道:“南京路梅陇镇酒家。”
“这个点可不好叫出租车。”他拎起双肩包,说道:“我的车在下面,正巧要去阿姨家,路过南京路,送你们一程。”
袁绮和秦兰几个吃完饭,又去逛商场,正赶上促销,趁兴头买了件橄榄绿的短大衣。回家后竟意外见姆妈还没睡,正用剪刀抵着一玻璃瓶酒酿的密封铁盖凹处,用力往外撬开,一面朝袁绮道:“电视看看嘴巴里发淡,做个酒酿水潽蛋吃!你吃不吃?”
袁绮说好,放下包和购物袋,去洗了手,坐在桌前等着。
袁母倒了两碗水加锅盖任煮着,去翻她买的大衣,拎着肩凑近灯下看,不满意:“颜色和样式还可以,应该再买大一号,过两年还可以穿。”又问价钱,袁绮往少里说,袁母这才点头:“你穿了好看,显白。”
袁绮道:“我在办个案子,姆妈还记得在新疆时,有对双胞胎老找我玩,名字叫秦姗和秦洁,我和她们小学一个班的!”
“听了好像有点熟悉!”
“她们姆妈叫张淑芬。”
袁母恍然大悟:“记起来了,张淑芬,毛纺厂小学里的老师,养了一对双胞胎。她长得是漂亮,气质也好,嫁给一个新疆本地人。秦姗秦洁也漂亮,像她!”
锅里的酒酿翻滚鼓动盖子,她起身去揭,加了点宁波小圆子,接着煮。好奇地问:“是谁犯案子了?”
袁绮三言两句述了一遍,袁母有些怔忡,水又开了,打两个鸡蛋进去,加三勺白糖,搅了搅,一股子清甜的香味散出来,她道:“秦姗小时候就聪明相,秦洁胆子小,像个尾巴跟着她,走到哪跟到哪。没想到会做出这种事情来。”把煤气灶关掉,盛了两碗。
俩人坐在灯下吃,热腾腾的,一直暖到心底,袁绮问张淑芬是怎样的人?袁母道:“我不了解她!她是教书老师,我是毛纺厂女工,本就碰不到一起。不过,大后天我有个同学聚会,你陪我一道去,或许有人和她熟悉。”
袁绮答应下来,在家吃喝睡两天,第三天一早就起来,洗漱化了个淡妆,袁母也穿戴齐整,染烫头发还擦了桂花头油,她近几年发福的厉害,最欢喜的外套穿着肩膀绷的厉害,怏怏脱下,换了另件领口袖口带花色的,照镜子看了会,讲打电话告一声不去了。
袁绮劝了半天,袁母也不是真心想失约,就是对穿着不如意,一路换乘两趟地铁,虽有座位,仍一言不发,没个笑脸。
袁绮给赵叔叔发条短信,顺便翻了翻朋友圈,秦兰晒美妆晒包包,也晒了一碗咸鱼梅香蒸肉饼,附言:感谢绮绮,老妈讲没见过味道这么赞的咸鱼。又看到李元,在帮农村里的二叔宣传冰糖橙,他站在树下,一手握一只大橙子,附言:小伙伴们,支持即正义!她看到邵杰有简短留言:要五斤。不由抿起唇角微笑,点开他的朋友圈,照旧在普法。直到报站名到了,她才把手机收起。
袁绮想幸亏由她陪着姆妈来,这茶室真是难寻,兜兜转转竟在弄堂里,走进去便在门口看到打电话的赵叔叔,赵叔叔和姆妈是同学,听讲当年姆妈假似不去新疆支边,和赵叔叔也就结婚了,只能讲往事如流水不追忆,再相见时已成中老年,从前年轻面庞也起了褐色寿斑。
都是经历生活大风大浪的人,一切都淡然了。赵叔叔笑道:“我还打电话想问你们到哪里了。”
袁母蹙着眉头烦恼道:“不晓是啥人订的地方,太难寻,真是弄怂人!”
“是我订的!我道歉!”赵叔叔爽朗地笑着:“因为就这茶馆有侬最欢喜的酥油茶。快进去!”他虚扶着袁母上楼梯又道:“你今天这衣裳噶好看啊,相当显气质。”
“老太婆了,啥好看不好看的......”
袁绮听着姆妈的嗓音终是带笑了。
第二十章 知青的苦恼
“上趟你聚会没来,没见到陈建军的儿子,一表人才,清华大学毕业后就出国了,在硅谷,有钞票,娶了洋媳妇,生一对洋娃娃,人生大赢家。”
“有啥好,难得回来几天又走了,留我孤老头子一个,屋里冷清清连讲话的人也没。再寻一个?帮帮忙,费那力气!养只猫或狗啊,算了,麻烦,年纪大就怕麻烦。去美国?不去不去,吃不惯,听不懂,人生地不熟,还是在自己地盘适宜。美芬,吃酥油茶,你这个女儿啊,帮你年轻时一色一样,又争气,还是美女法官,侬还有啥不满意!人生总归起起伏伏,老都老了,过一天是一天,把所以烦恼抛开,多想想开心的事体,多活几年。”
“燕南山还记得哇?毛纺厂第二车间主任,他在新疆倒没受啥苦,一去就当官,吃香喝辣的,当年宁愿抛妻弃子也要回上海,回倒是回来,受老鼻子罪了,阿弟一家门怕他抢房子,老寻些鸡毛蒜皮弄怂他,住的不开心,又寻不到正经工作,开过书报亭,做送奶工,帮物业收管理费,还干过粪水工,清洁工,寻老婆?嗳,讲起就生气,后来老房子拆迁,他分了一笔钞票,被个外来妹三哄四哄,钞票骗光,人也跑了,真个是人财两失,去年看到他,流浪汉似的,我还给他一百块钱,这趟聚会打电话把他阿弟,讲过年时病死了,死在大年三十夜零点零分,巧不巧!”
“嗳,我们这代人呀,新民晚报形容的好,就是时代的眼泪,幼年时自然灾害,少年时文*革,青年时背井离乡,中年时返城、无房无业,一晃就老了,又要给子女带孙子孙女,伺候不周小辈还要摆脸色看,再有来世,我不做人了,做只小小鸟,自由自在,想去哪去哪。”
“然后被猎人一枪打下来。”
众人不约而同笑起来,笑着笑着,都有些心神不定,面上显出一抹凄楚的颜色。
袁绮坐在姆妈身后,边看手机边听他们聊天,无非就是打听近况,比较子女,再来讲从前的事情,小到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且翻来复去的讲,也没人不耐烦,都当第一遍听,听得津津有味。
这时又过来个男人,穿着藏青两用衫,个子不高,头发花白:“来晚了!路上堵车。”他歉意地笑,眼睛眯成条缝儿。
“嗳。”袁母站起惊喊着:“这不是陆有德么?”
陆有德也望过来:“哟,苏美芬,老同学,你也来啦!”他径直走到袁母跟前,两人握手,袁母转头看袁绮:“这就是我经常帮你讲的陆叔叔。”
袁绮站起身来,当年姆妈因痢疾拉红白差点没命,是这位叔叔献的血。她唤了声陆叔叔,陆有德点头且打量她,再笑道:“比美芬你好看。我们都老了。”
他就在袁母身旁坐下,陈叔叔拿来杯子倒茶,叙了会旧后,袁母问:“我记得你比我们晚一年到新疆,进厂没赶上,到农场放牛羊去了!”
陆有德道:“是呀!乘火车那天我困着了,没赶上。次年再去,农十师兵团厂区名额满了,只好到团里农场去。”
“去牧区放牛羊是苦!你还适应哇!”
“开始总归不习惯。我们四个知青放几十头牛,一片大草原就我们几个和牛,真个是天苍苍、地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他摊手给他们瞧,能看见深深浅浅的旧伤痕,且缺了个指头:“碰到狼咬断的。”
陈叔叔叹口气:“还是进工厂做好。”
袁母道:“你以为进工厂就没危险了?每天三班倒,早晚不分,累死人,精神不专注就要出事,有个女工的辫梢绞进机器里,整个头皮都揭掉。”
陆有德笑道:“那我们要自由些,把牛赶到野草茂盛地后,它们自己会去吃,渴了旁边就是额尔齐斯河,有的是水饮。只要不碰到狼群就好。”
你一言我一语叙旧许久后,都有些疲意,袁母才漫不经心地问:“你认得张淑芬么?我记得她调到学校当老师之前,也是在牧区放牛。”
陆有德有些吃惊:“你见过她?和她还有联系?”
“没见过,也没联系!”袁母感觉茶水喝太多,给袁绮使个眼色,寻厕所去了。
袁绮趁姆妈走开,给陆有德倒茶,一面问:“陆叔叔,你真认得张淑芬呀?”
他怔了怔,才笑道:“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怎会不认识,是我们农场的一枝花,又漂亮又有气质,不输电影明星。”
“能详细讲讲她的事情么?我在跟一桩强制执行案子,和她的女儿秦姗有关。”
“女儿?我记得她养了一对双胞胎。”陆有德仔细回想道:“我其实和她并不熟悉,她也看不上我们这些知青......关于她的新闻,也是道听途说的多,不过你想听什么呢?”
袁绮道:“随便什么都可以。”
陆有德便道:“张淑芬个子虽然不高,扎着两条乌亮亮的大辫子,皮肤特别白,新疆太阳多烈,我们晒得跟黑煤球似的,她越晒皮肤愈白里透红,长得真漂亮,酷似影星王丹凤,又会打扮,她顶时髦的人,1968年到农场不久,讲劳作不方便,就把辫子绞了,自己用烤红的铁钳鬈头发,后来那里的女人都争相效仿,没一个有她鬈的好看,虽然手很巧,但放牧不行,受了一段时间洋罪。”
袁绮想不起张淑芬长什么模样,儿时记忆早模糊了,从张根发及其它几个姊妹的相貌来看,也想像不出她有多漂亮。
陆有德接着说:“欢喜她的男知青就多了,明里暗里的追求,像蜜蜂围着香花嗡嗡打转。她也接受男知青帮助,但就是不松口,讲还要回上海去,不能成家。时间一长,这些男知青有些知难而退,有些有了女朋友。”
“后来也不要她放牧了,女同志嘛,草原上总归危险,天气变化快,风雨冰雹说来就来,还有野狼,她娇滴滴的,所以开始种地,种大豆,要晓得,我们当时有指标,达不成就扣工资,她每天五六点钟就走了,晚上七八点钟回宿舍,还是不够数,整个人都瘦脱一圈,领工资时薄薄几张,听说还要往上海家里寄生活费,日子过得相当拮据,即便背后吃糠咽菜,人面前还是清清爽爽的。”
袁绮笑道:“陆叔叔还说和她不熟悉呢!”这么细节的地方至今都记忆犹新。
陆有德也摇头笑了:“我那会一直单身,也没女朋友,日子过的枯燥乏味,不想被逼疯,就得寻个目标转移注意力。”
第二十一章 说起当年秘事
陆有德继续讲:“人这一生的命运啊捉摸不定,以为到了绝路,却又绝路逢生,后来团里进行年底汇报演出,来了许多干部,舞台下坐了两三排,压轴唱的是《沙家浜》,张淑芬扮演阿庆嫂,头发盘成髻,蓝底白花的衣裳一穿,还真像那么回事,一场戏下来,没过一星期,就调到团里的小学校当老师去了。”
“蛮好的。”袁绮道:“不用再受风吹日晒割像胶的苦,不过她坚守要回城不结婚,后来怎么反倒结婚生了一对双胞胎?”
“好?!”陆有德突然笑了笑,带着鼻腔与喉管共鸣发出的哼嗤声,说不出是恼愤还是薄鄙的意味,那是他青年时期一腔热血的孤勇,但也如昙花一现,或说的惨烈些,不过是回光返照。人生的经历随着岁数每年叠加后,孤勇终将褪去,余生回归平静,也就是所谓的见怪不怪了。
他的手在衣服口袋拍了拍,取出香烟和打火机,虽缺了一根手指,却丝毫不影响熟练点烟的姿势。橙红的烟花刚在嘴边闪烁,李叔叔就冲他笑道:“此地禁止吸烟,你再吸两口,天花板的烟感器就要报警。”把一碟子话梅糖递过来:“吃颗糖润润喉。”
陆有德歉意地笑,很配合的将香烟折断丢到地板上,踩灭了,还用脚底板搓了搓,捧起杯子吃口茶,看袁绮还耐心候着要听下文,叹息了一声:“张淑芬是个可怜的女人。”
袁绮没想到他莫明其妙冒出这么一句,笑道:“哪里可怜了?她那时年轻美丽,还会唱样板戏,放牧种地不行,就调动去小学教书,我听姆妈讲过,在团里能当老师是人人艳羡的香饽饽,工资高又不用做体力活,比起大多数知青来说,活的算是最幸运的!”
陆有德沉默会儿,才低低地说:“从前这些话我一定不会讲的,宁愿烂在肚皮里,我们那一批新疆知青也聚会过几趟,也聊起张淑芬过,讲她1993年才全家回沪,离开时,相熟的都来送行,没有谁瞧不起她。”
袁绮听得很疑惑:“陆叔叔,能讲得再明白些么!”
袁母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旁边听着,见他犹豫不言,笑道:“过去这么多年数,你还支支吾吾,讲出来又哪能?反正这辈子再碰不到面。”
陆有德笑了笑,大概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说前清咳了一嗓子,像是憋闷心底许久的秘密即将大白天下,连他的语气都带着一股亢奋和几分神秘色彩:“这是要追溯到张淑芬做教师的第三个年头,她已经28岁了,但真看不出,顶多20岁出点头,那时返城的政策已经有了,一些符合条件的也陆续在办回城手续,我们以为张淑芬应该是最容易回去的,因为她没谈恋爱没结婚,只要上海这边亲人接受,应该就没啥问题。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她一直没办下来,当时有讲:‘是上海亲人不接收。’我还查了谁传出的闲话,倒也不假,是专办知青回城的组织部里透露出来的。”
袁绮暗自吃惊,这和张根发及其姊妹在法院调解室里讲的,倒有了些出入,转念一想,也非出入,他们只是这段隐瞒了没提,或许是觉得没提的必要也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