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就是他的底线。
“疯人塔?”静影也只是在传闻中听见过此地的名字,哥哥说那儿名叫疯人塔,可实为折磨人的笼冢,便是活生生的好人去到那儿,不出半月也会变成疯子。
她不禁往后缩了缩,桓槊却摸着她的发,将她的脸带到自己面前,淡淡道:“不信?你可以试试。”
“大人,松奇侍卫来了。”守门的婢女道,有人解救了她,静影松了一口气。
桓槊摸了摸静影的头,像在戏弄自己的爱犬似的:“你乖乖待在此处,可不要再做什么蠢事情了。”
桓槊掀开毡毯,松奇就站在外头,背挺得笔直,见到自家大人才弯身行礼:“大人。”
寻常日子里,大人等闲并不轻易吩咐,松奇做事一向很好,所以一些不能见人的事宜桓槊便统统交由他去做。
桓槊眼睛看向房内,而后转过头来,顺道拍了拍松奇的肩膀,道:“去查一查五年前在南陈皇宫中在那场宦官之乱中幸存下来的人。”
静影被思飞带回桓府时只说自己并非魏人,可语焉不详,并未详细说明自己的来处,对身世也多有支吾,然而那时思飞念及静影的救命之恩,没有深究。
再后来,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桓槊对静影的身份一直心存疑惑可都隐忍不发。
可那日静影昏迷之中口中喊了一个名字“成璧”,他竟觉得耳熟。还有她喊过的哥哥,静影的哥哥又是谁呢?
她自南陈而来,当属遗民,可观其作派她又哪里像是一个平头百姓呢?
静影不觉中流露出的良好的教养、且她识字,还能写一手官家字体,思飞说她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素日的品味礼仪也与寻常百姓大相庭径,竟像是......王公贵族家的女子。
可陈国王室应该早已死得干净,尸体还是他亲自去验过的,只除了那具从城墙上摔下被摔面目全非的镇国公主姜韵,可事后他寻了专人指认,见过的人都说那女尸身段、服饰和嫡长公主一模一样,就连头上的并蒂莲金步摇也是公主平日喜爱之物,一直戴在头上的。
“姜韵......姜韵。”桓槊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屋子,静影正坐在梳妆台前洗漱。
“去寻一幅姜韵的画像,不惜任何代价。”陈国皇室的宗祠中陈列了各位皇嗣的画像,姜韵乃是正宫所处的嫡长公主,自然也在其中。
只是陈国宗祠早被付之一炬,里头的东西也早不知被扔去了何方。
松奇抬头,表示不解,南陈早在两年前便灰飞烟灭,南陈仕宦也大多投诚的投诚,绞死的绞死,大人在此刻却要他去搜集五年前的南陈宦官之祸的消息和一幅已故公主的画像,这是何意?
可松奇一向对桓槊极为忠心,桓槊吩咐什么他便做什么,无有不从的,是以这一次也并未有太多的疑惑,只是走时思量了一会才说道:“大小姐这两日不肯用膳,人都消瘦了许多。”
原先是静影陪在思飞身边,那段日子思飞对他这个哥哥算是关怀备至,那时候也是自思飞长大后他们兄妹少有的温情时刻。
后来他强要来静影,思飞便又同他闹脾气,他便让松奇跟在思飞身边,明里暗里其实也存了管束之意。
如今魏都凤云骤起,处处皆是波云诡谲,举国上下都知大冢宰桓槊极爱其妹,自然是想尽办法要将水搅弄得越浑越好。
可思飞一个深闺女子,自然不懂得这些,且桓槊也觉得这些事并没有必要告诉思飞。
“我知晓了。”桓槊淡淡道。
月至中天,桓槊方从宫中回来,甫一踏进门内,便被侍女撞个满怀,他蹙着眉正欲发火,低头一看发现竟是昨日安排伺候静影的侍女,于是压着不耐问道:“这是怎么了?”
侍女朱漆急得满头大汗,跪下请罪道:“静姑娘贪玩进了书房,误食了陆姨娘送给您的东西,现下......现下......”她才疏学浅,一时也找不到任何词来形容静姑娘现在状态,只是还没待她想出来,桓槊便大步流星往内院走去,面沉如水。
她倒是能闯祸,只一刻没盯着便出来岔子,真不知她是个什么命格。
可桓槊虽心中觉得麻烦,却还是忍不住走到书房,门口守了四个府卫,皆是桓槊留下看着她的,自然静影去哪里,他们便在哪里。只是没成想这般严防死守,还是惹出来麻烦,桓槊决定问明原因再做惩戒。
“大人,静姑娘她......”朱漆不知该如何形容......
然而桓槊已经推开了书房的门。
里面并未燃烛,屋内暖融融的,桓槊拧眉,喊了一声“静影”,半晌没听见动静,他刚想喊人来点灯,却猛得被人搂住,他握住胸前那双手,背后隐约听见阵阵隐忍的喘息,桓槊忽然想起来陆姨娘是秦淮人,当年秦淮一条河,河边无数画舫,十里歌舞,经久不散。
静影误食了什么,不言而喻。
“静影,你吃了什么。”屋内很静,唯能听见他们二人的心跳声。
胸前的手逐渐放肆起来,顺势下移,要去解他的腰带,脑内似有一根弦,“铮”得一声猛得断了,桓槊心想,他可不是正人君子,美人送上门,没理由不要。
陆姨娘寻的药自然是好药,发作起来不给旁人留一点理智,静影腹腔中烧得似一团火猛地蹿上来,直要叫人喘不上气。
桓槊的手越发放肆,她眼里仅剩的清明即将倒塌,一张张血色的面孔于她面前晃过,她无动于衷。直到一张面目全非的脸出现在她面前,那人头上戴了一支并蒂莲金步摇,摇摇欲坠,她伸出手,似要去掐静影的脖子。
“公主,不可沉沦啊。”
*****
静影醒来时,身侧的榻早空了。榻上还残有干涸的血渍。
脑子昏昏沉沉,像被人从后面打了一棍,她从榻上坐起时,锦衾滑落,露出雪白肩头,只是雪白无暇处布满了点点红痕,昭示着昨晚的疯狂,静影揉了揉太阳穴,尝试着想起什么来,却只闪过零星一点片段。
“朱漆......”嗓子既干,身上也不舒服,静影丝毫没发现有什么不妥,便唤来朱漆。
朱漆推门进来,又小心翼翼阖上,她手上端着一碗药,走至榻前,小声道:“姑娘,喝药了。”
静影两眼迷茫:“喝药?”不知为何,要喝什么药。
朱漆不敢看她,只是目光忍不住往旁边看,静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满地狼藉,地上散乱着被撕碎的衣衫,桌案上的书被推在地上,墨水洒了一地,还有一支笔头形状奇怪的毛笔。
散乱的记忆“轰”得回归,静影几欲抓狂。
昨夜桓槊便是在那张桌子上,将整桌案的书推在地上,又将她按在上面,用那只笔在她的背上反复描摹着什么。
晴天霹雳。
幸好在最后关头她用簪子刺破手臂,才恢复了些许清明,把桓槊气得摔门就走。
只怕朱漆以为他们成事了。
“这是什么药。”她冷着语气,问道,但想来也无需多思考,便能猜出朱漆手中这碗药,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无非“避子”。从前在宫中也并非全不晓事,每每那些新晋的妃子侍奉完毕,母后便会赐下这种汤药,按照陈律,位分在嫔以下的妃子是不得留下子嗣的。
果然朱漆嗫嚅道:“是......”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静影面无表情地将眼前之药一饮而尽。这药寒凉,多喝于日后子嗣不益,可静影本就是劫后余生之人,此生也未想过再与任何人执子之手,至于子嗣,更是不再做任何念想了。
既然解释不通,索性随了他们的愿,反正世人只愿相信自己看见的。
若是这辈子断了子嗣缘,那倒更好。
“我要沐浴。”她冷冷道,不哭也不闹。倒将朱漆先前的担忧给抹了去——朱漆还以为静姑娘会不肯喝避子药呢,比如昨日桓大人在时就没有让静影喝药,可见静姑娘十分受宠。
“桓槊走时神情如何。”
朱漆听见她这话,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道:“姑娘不可直呼大人名字。大人走时神情阴郁,颇不好看。”
静影低头思量,瞧见自己满身青紫,不免又一阵烦躁,不过朱漆所言倒算是在她预料之中。
“桓大人,是桓氏的哪一支?”一直没有细究桓槊的身世,可想到昨日成璧提醒之言,静影不免也多了个心眼。
魏国有数个桓姓家族,皆源自上古时的桓家,只是桓氏分支极多,又都经年不出人才,大多早已没落,若桓槊是桓氏新贵,那么即便是后起之秀也购置不起这般雕梁画栋的府邸,且她回忆起往日里桓槊的行为举止,更断定桓槊身世并不简单。
“莫非是东山桓氏?”静影问道。
第9章 冷血
朱漆想了想,才回答她:“是呢。”
东山桓氏,已经许久无人提及了。
桓府祠堂,雕梁画栋,四只白玉小狮子驻守在门前,淡金色琉璃瓦在阳光照射下格外耀眼,朱色的墙掩映在层层绿意中,门楣中央高悬着四个烫金大字“桓氏家祠”,两壁书写“忠孝有声天地老,古今无数子孙贤”。
祠堂正中悬挂着桓氏先祖的画像,那画幅甚巨,画中人长须髯,慈眉善目,两耳耳垂颇厚,民间相师言说是厚道有福之相。
桓槊手捻三柱清香,朝正中牌位默默鞠了一躬,眼见青烟袅袅,方才将手中的香插在香炉中,而正中牌位上的名字是,桓玄。
他退却两步后,抬头注视着牌位,四周的楹联被风吹得飘荡起来,祠堂本就是阴气重的地方,这下更添几分阴冷,可桓槊却早已习惯,这祠堂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俱同从前没什么两样。
只是高楼再起,宾客重至,这衰败的桓氏门庭,终又叫他振兴回来。
“可是义父,您可曾后悔过?”后头的话深缄于口,桓槊将袖袍背于身后,重又看了牌位一眼,藏青色蟒袍下的手似是想伸到前面去,却又止步于原地,再没动静,登云靴寸步未进。
祠堂中皆是刻着桓氏姓名的牌位,它们如一双双夜枭之眼,死死将他盯住。每个名字,都是对他无尽的嘲讽。
今日天气甚好,冬日渐去,草木还春,正是欣欣向荣之意,桓槊将官服上的褶皱拍打平整,对空中唤了声“乐游”,便立时有个人从树影间纵身跃下,而后半跪于桓槊面前,毕恭毕敬道:“大人。”
他与松奇都是体格强健,只是与松奇不同的是,乐游的目光要暗沉许多,脸上还有一道纵横的疤痕,大约是积年累月,那疤痕虽当时翻得厉害,但如今已被新长的皮肉覆盖,只留下一个痕迹,但饶是痕迹,也可怖得很。
他紧衣窄袖,玄色袖臂上还绑了袖箭,腰间更是跨了两柄长短不一的刀。
“乐游,姜氏还有人活着么。”他目含探究,视线凝聚在乐游头顶。
当年陈都王城被攻破,太子殉城,陈帝被杀,后宫妃子和公主王子皆被陈帝事先勒死,一夜之间,满城流血漂橹,说是血流成河也不为过。
乐游回答得斩钉截铁:“绝无可能有人生还。”
桓槊点了点头,拍了下乐游的肩,问他道:“就如同桓氏那般?”
乐游猛得抬起了头,桓氏......桓氏......大人为何忽然提起桓氏,他低垂着头,将方才未曾屈膝的那条腿也跪在地上,而后将腰间的一柄刀抽出,双手奉至桓槊面前:“属下对大人之心,唯此刀可鉴。”
桓槊突然笑道:“我只是随口问问,不必紧张。”说着将乐游奉上的刀握在手中,对着身侧的树身随意笔画了两下,满树的叶子便纷纷往下掉。
“下去吧。”他如此说,并且转过了身,背对着乐游,似乎在欣赏园中的景色。
乐游将刀放回刀鞘,抱拳道:“若大人有一日不再需要属下,便请大人用此双刀杀了属下。”他说罢,便离开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像被刀砍下的叶子,有的即使一时未曾落下,可终归是有了脱落的迹象。
桓槊闭上眼,仿佛回到了那个血气翻涌的晚上。
“槊儿,当真要如此么?你可知你走的乃是一条不归路。”所有人不屑、不解、不看好他,可桓槊知道唯有刀剑在手,人才有掌控之力。
乐游鲜少出现在桓府,所以桓府的下人并不认得他的脸,又因为他面上丑陋可怖的疤痕,导致下人们皆不敢靠近,都纷纷绕着他走。
乐游也不晓得自己今日为何要这般光明正大的行走在桓府,也许是因为松奇不在,也许是因为他藏在黑暗下实在是太久了,从记事以来,他便是一柄刀,为主人杀掉所有不该活在这世间的人。
可那娇俏的声音若粉蝶一般,穿墙而来,乐游忍不住飞上墙头,看向院墙里。
原来是大人的妹妹,思飞小姐。
其实他们很早就认识了,只不过思飞小姐不认得他罢了,在思飞小姐八九岁的时候,乐游就跟在大人身边了,从那时起,他便再未见过光明,夜色是他的保护色。
思飞荡秋千也荡得累了,冷不丁瞧见墙头趴着个人,连忙叫来寒枝,为怕打草惊蛇,她还特意控制住自己看向墙头的目光,她悄声说:“寒枝,你看墙头趴着个人呢。寒枝不要看他,你悄悄过去,我们围住他!”
寒枝点点头,装作漫不经心的向外头走去,思飞继续荡她的秋千。
哥哥给她下了禁足的命令,松奇这两日不知在忙些什么,整日不在府上,她实在无聊。
粉色的裙子随着秋千一起一落翻飞不已,淡金色的阳光落在思飞的脸上,连带着她的脸颊都带了一丝圣洁的光芒,若是“她”还在的话,应当也是这样无拘无束,生机盎然吧。
乐游有些发呆,是以没有注意到自己被人“瓮中捉了鳖”,他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少女,连忙捂住自己的脸,意图使个轻功逃走,却不料被寒枝抱住了双腿。
寒枝大喊道:“小姐,偷看的小贼捉到了!”
桓思飞头顶的莲花金冠有些歪了,缓缓朝他走来,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乐游下意识回避,却不忘行礼:“小人见过大小姐。”
思飞突然道:“我认得你,你是大哥的人。”
寒枝“啊?”了一声,有些不满的看向桓思飞:“小姐,他不是什么小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