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令她免于泼皮无赖的折辱,但依然可疑极了。
他会是谁呢?
当她重新靠近他的时候,确定了他的腹部有伤。
她顺着深浅不一的血渍望去,在庙口锁定了一条干涸不久的血迹。
他的表情并不轻松,呼吸沉重,应是在方才他杀了那几个无赖时,伤口再一次裂开了。
正不知如何开口询问的怀玉感觉到身上一沉,男人几乎将全部重量都压在她身上了。
“你……喂!”
怀玉被男人带着一起摔在地上,摔得她屁股疼。
“你还活着吗?!”
怀玉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呼出的温润热气让怀玉的心情短暂地平稳了一下,他只是晕过去了。
紧接着,她的心潮起伏若锣鼓。
——现在走还来得及,这地方死了人,就算现在不被发现,不久之后还是会被其他人发现的,到时候如果抓到了她,万一认出了她是楚灵公主,那皇兄的努力就功亏一篑了。
“对不住了,恩人公子,我也是没办法……你要是能活就骂我两句自私吧,但是我真的要走,我的身份不能暴露,我还要去找我的皇兄……”
怀玉又惊又怕,纤手推着男人的两肩,泪珠再次坠了下来,像是被猎犬衔住的鹿。好不容易才从男人的身/下爬出来,怀玉捶了捶自己酸麻的小腿,环顾四周。
这里不算这位还有三个尸体,她一刻都不想再呆了。
“我……”
她的目光落在了男人手上的金簪上,又在下一瞬动摇了。
片刻后,她将染上血的金簪握在手中,杏眼流转,下定决心一般,掏出方巾将自己脸上的血抹干净,有将斗篷解下来垫在他身下,打算将他以这样的方式拖走。
男人的身材瘦削,但对于怀玉来说仍然吃力。
怀玉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她总觉得有人在看她,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说她堂堂公主沦落到这种地步。
导致她都忘记自己是怎么拖着一个人进了镇子。
但其实黄昏过后,这镇上就没什么人了。
怀玉把他拖到医馆门口时,仿佛经历了一场身体和人生的双重洗礼。
她认为,她即将成为历史上第一位累死的公主。
希望背后的男人生命还顽强。
怀玉大力敲击着医馆的门:“有人在吗?来人呐,救救我们!”
“救救我们……”
“救我……”
“谁啊,谁啊?”门内传来了不耐烦的声音,“现在已经闭馆了!”
开门的是一位四十有余的中年人,看到门口的怀玉和受伤的男人,一个枣红色的锦袍已被血染成深红,躺在黑斗篷上,生死未卜。
而另一个面容妍丽,身娇瘦小,屈膝坐在地上,汗水打湿了鬓发,双颊透着不自然的红,衣服也被薄汗晕湿贴在身上,像一个琉璃做的小人,煞是可怜,看上去已经快要碎掉了。
“哎哟,这是怎么了?”
“我们……我们……”虞怀玉支吾了起来,
她不太会骗人。
当什么都可以得到的时候,骗人就没有什么必要了。
但她也不可能将事实全数脱出。
所以她也只能试试。
怀玉深吸一口气,在眨眼间的纠结之后,她还是没能放下自尊抱住男人,反是揪住男人的袖子,哭哭啼啼地说:“恳求神医救救家兄,兄长与我在路过那罗家山时遇到了山贼,他们贪图我的美色,要把我带去当压寨夫人,家兄为了救我受了重伤,如果没了兄长我也不想活了!”
那哭声实在声嘶力竭,悲哀婉转,足以绕梁三日。
女孩实在哭的太惨了,医馆东家抿着唇道:“瞧你们这衣服也是富贵人家的,没有家仆,护卫什么的?”
怀玉一股脑地说出来,意外的通顺:“我与兄长是私奔的,定是不敢叫人随行的,天地可鉴!我俩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这时,东家娘子也走了出来,看到二人的状况也不自觉惊呼一声,缓过神来才道:“我们开医馆的自是要救人一命,但是世道也不太平,钱也不好赚,既然是从家里逃出来的,那……”
公子小姐家的东西都值钱,他们是私奔,怎么也得带着点吧?
“我会给的,他快要死了,拖不得了!”怎么跟这些人讲话如此费劲,虞怀玉的耐心差点消耗殆尽,但现在容不得自己使性子,她掏出最后的两个铜板,“这是定金,给我一个时辰,你们先救人!”
东家娘子这才用胳膊肘戳了一下她男人,让他将男人抬了进去。
怀玉顾不上其他,用斗篷将金簪仔细擦拭,朝着典当铺奔去。
“东家,你瞧着这值多少?”
这是她匆忙从皇宫里带的唯一的首饰,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这根金簪是她唯一非上用内造的簪子。
是父皇赐婚时,安振候嫡子为表对皇家与公主的忠心,私造的金簪。虽然她一直看不上给她选的那位驸马,但关键时刻这根簪子还能让她多活几日。
可典当铺的店家没有第一时间去瞧那枚金簪,反而先抬眼睨了一眼少女,红粉青蛾,星眸湿润,看着面生,不是本地人。
这才将胳膊肘撑在柜台上,慢悠悠地拾起金簪,一双鼠目仔细地打量着。
随后他往前一撂,昂着头,轻蔑地说:“你这簪子不值钱。”
“怎么会不值钱呢?”
怀玉的细眉几乎要竖起来,薛家不可能将赝品送予她,定是这无赖哄骗她呢!
“你再看看,这样式可是安——厉害的工匠打的,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怀玉指着簪子上大燕花模样的翠雕,“这可都是真货,金子也是实打实的!”
“哪来的丫头片子,我见这样子的多了去了,你可别想糊弄我,”店家嗤笑一声,露出一嘴金牙,又捻起金簪咬了一口确认道:“假的,最多三两银子。”
“三两?!”怀玉被店家给出的数目惊呆了,她的这根簪子就只值三千个包子吗?
“爱要不要,不要呢,就拿回去。”
不识货的市井小人!
在一周以前,谁敢跟她这么说话?都是卑谦行礼称她一声公主,生怕什么话不顺她的意,传到皇兄的耳朵里,吃不了兜着走。
怀玉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她死死地握住拳头,指甲都要陷进肉里。
“……我不卖了。”
她刚要把簪子拿了回去,那大金牙却扬手一拦,“欸,外地来的吧?在我们这,就我一家当铺,我敢说,我这给你的钱是最高的!”
“我说了我不卖了。”
怀玉提着裙子就要走。
紧接着,空空如也的钱袋将她拉回破碎的现实。
那她去哪里要钱,她现在无路可退。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她确实没有其他地方能搞到钱了。
一瞬间,羞辱感又再次涌上心头,烧的她的脸烫烫的。
怀玉咬牙道:“……三两就三两吧。”
大金牙餍足一笑,伸手就要从怀玉手中夺走金簪,她心中纵有不舍,可也拗不过男人的力气,被抢了过去。
从柜台下掏出几粒碎银子,“喏,只能给二两。”
“我们不是说好的三两吗?”
大金牙已经将金簪揣进自己的口袋里了,露出阴险的笑容,“我刚仔细一瞧这成色不好,只能给二两了。”
“可我们刚刚说好了啊!”
“我也说了,爱要不要,其他地方没人买你的!”
“……”
她在恍惚中,脚步沉重地走回了医馆。
怀玉再次敲门,将碎银捧在手心,这双手白白嫩嫩,从未沾过阳春水,在黄昏下像镀了一层暖金,“……钱,我筹到了。”
肩膀好酸脚好痛,她觉得自己现在像个抬辇的太监。
她的身体已经到极限了。
“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富家小姐能拿多少钱——诶,怎么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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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怀玉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竹木屋顶,忽而,一阵药香窜入了鼻腔。
少女濡湿了双眸,一边扬起一抹自嘲的笑,“怎么阴曹地府还能这么寒酸……”
“什么地府,睡傻了?”
突然,不远处传来男人的声音,怀玉才反应过来,她应该是在医馆里!
她将被子掀开一条缝,虽然衣服被换成了普通的粗布麻衣,样式应是那老板娘的。
她怀玉有些别扭,但总归是舒了一口气,赶忙起身,又贪恋被褥的温暖,直接将自己裹成一个球,才将脸转向屋内的另一个人。
只见他姿势随意地坐在另一张床上,一副慵懒做派。脸上的血污已经被完全擦拭干净,素着一张苍白的俊脸。
怀玉不得不说,这男人是极好看的,珺璟如晔,俊美无俦。但这份美丽并不女气,他的眉眼间本带着一股子野性,只是如墨的长发全数披了下来,减弱了一丝侵略性。
不同于她所接见的爱施粉黛的公子王孙,见到她都要表露出自有多人畜无害,来博得她的欢心。
怀玉不喜欢这人,打心底不喜欢。
她不知道,理应说他俩是第一次见,为什么她会这么讨厌他。
“真不记得我了?”
“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应该知道我没出过……家门。”虽然现在只有他们两人,但谨防隔墙有耳,怀玉决定改一下措辞。
“谎话。”男人不屑地轻哼一声,对她勾了勾手指,“过来。”
“我为什么听你的?我甚至还不知道你是谁?”怀玉警惕地看着他,语气中又带有些许期冀,“你知道我的身份,难道你认识我兄兄?他跟你说过什么?那是他让你来接我的吗?”
“可谓是贵人多忘事啊,虞怀玉。”
男人忽然站起身向她走来,强烈的压迫感让怀玉瞬间闭上了嘴。
还没等怀玉抱被开溜,她的脸就被男人硬生生摆正,双手牵起她两颊的软肉,像对待面点一样捏了起来。
“但是我可没忘,就想起过去,我一直有打算,如果你真嫁过来了,爷一定要狠狠掐你的脸。”
“疼等等等——”
她记起来了,这人是、这人是……!!!
眼前的男人,不是旁人,他就是安振候的小儿子,跟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婚约者,薛谌!
第3章 折桃枝
薛家世代忠心耿耿,是夏国的开国重臣,备受帝宠。
作为有功之臣,武熙元年时,薛家圣宠更盛,加官进爵,从此并列诸侯。
薛侯爷有一位谪妻,三位侧室,一共生了五个孩子,除开最小的妹妹外,排行老三的薛谌是唯一的嫡子。
侯夫人早年染了病,身子一直不利索,直到三十余岁才怀上,生下薛谌后自是百般疼爱,也养成了薛谌的肆意不羁品性。
薛谌长大后更是成了个长安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纨绔,天天走马游街不学无术,她堂堂公主,怎么可能与这种人成亲?
她喜欢的可是像皇兄那样的磊落君子,让薛谌当驸马?这叫自甘堕落!
更何况……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真可谓是鸡飞狗跳。
“怎么,这就哭了?”薛谌的话打断了她的回忆,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脸蛋还被他拿捏着呢。
“我没有。”她不服气地扭了一下身子,薛谌也没难为她,同时间松开了魔爪,还不放讽刺一句,“不愧是娇贵的公主。”
“不要脸。”怀玉一边抹掉眼泪,心中生出一股厌恶。
怀玉你要坚强起来,怎么能在他面前哭呢?
“我不要脸?是谁在医馆门口骗人家的?”薛谌好笑地说,他的下颚上有一颗小痣,言语间小痣随着薄唇轻微的晃动。
怀玉:“你都听到了?”
“我隐约听到了一些……”薛谌手指磨蹭着下巴,仿佛真在努力回忆,“有一说一,有点猿啼三声了。”
“——路遇山贼?贪图美色?压寨夫人?与我私奔?挺会编啊虞怀玉。”
怀玉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从床上跳了起来,玉指直指薛谌的鼻尖,发丝微乱,不顾形象地跟薛谌吵起架来,“你有病!我这都是为了救你!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薛谌觉得好笑地说:“你怎么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了?不是我在那个破庙里救了你?要不你得被折腾成什么样?”
怀玉退后两步,气鼓鼓地嘟着嘴,“呸,我忘了你也是个登徒子!要不是我后面没跑救了你还轮到你在这里轻薄我?”
“怎么说话呢?再说了,谁轻薄你了我们最起码隔着一张饭桌呢。”
看他那副游刃有余揶揄她的模样,怀玉就气的想跺脚。
苍天呐,她现在居然和薛谌变成了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真是冤家路窄!
可就这样跟他一斗嘴,心中的紧张也消散了不少。
“你的伤如何了?”
薛谌:“我胸前有护甲,伤口不深,养一养就没事了。”
“是谁伤了你?难道是周朝的追兵吗……你可知,长安那边怎么样了?”
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长安如何,皇兄呢……他还安好吗?
他轻哼一声,“还能如何,国号都变了,当然是改朝换代了。”
“那薛侯爷呢?还有薛家……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