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彦麟不欲让她过多操心,断然应下。
他想起自己要在宫中耽误整日,又请求道:“舅娘,我暇时才得过来,接下来可能要一直劳烦您了。”
大概他对旁人,一向这般寡言少语。河内郡夫人笑了笑,道:“她是我的外甥女,什么劳烦不劳烦的。时候不早了,女医也该过来换药了。不耽误你的公务了,先用饭去吧。”
看炉的婢女再次走来,从他手上接过蒲扇,“奴来看火吧。”
他起身来扶住老人的手臂。老人絮絮叨叨说道:“我们十九娘小时候就贪玩皮实,摔了跌了不吭声,常常一身乌青回来。你看看她,身上折了骨头,也紧咬牙关。”
“在父母眼里,再大也是手心里的宝。她阿耶阿娘知道了该多疼啊。”
裴彦麟握了握指节,扶老人跨过门槛。
阴绵绵的天,一场和风吹过水面,吹开了屏在山前的黑雾。
裴彦麟骑马赶去温泉宫,临时搭设的道场上,法会已经快要开始。
主持法事的是尚书令蹇惟庸。他在朝三十年,按资历算已经是两朝元老。他从不结交朋党,执法严明,甚至可以说严苛。不需要他时,是碍眼的绊脚石,但女帝需要的时候,他恰恰是当之无愧的好刀。
这样的人要敬而远之,也不能过于忽略。裴彦麟对他敬重有加。
死了人的地方,人们认为阴魂会盘桓上空,停滞不去,温泉宫已然无法长留女帝的脚步,阻止銮驾的离开。于是盛大的法事在裕安公主的提议下,于这日一早在道场仓促举行。
裴彦麟率领百官参与了法事的全部流程,在傍晚,他和侍中许宠往御前述职,又安排禁卫押送走了两批参与政变的叛乱分子,日理万机的一天过去了。
许宠想邀请他喝酒,他简单吃了两口饭菜,推脱有事就匆匆告辞。
驾马出来不久,他和周策安打了个照面。周策安骑一匹黑马,脱下了紫袍,身边仅一个厮儿给他牵马挑灯。
“你这是,去看她?”
周策安倚在马上明知故问。
“元定兄有何疑问?”裴彦麟微眯着眼打量,恍然大悟,“哦,元定兄莫不是也要去行馆?”
“偏只能你去,就不能我去了。”周策安算是默认,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只是周某有要事抽不开身,改日还是要去的。”
这么说没去成了。
裴彦麟不免畅快,“嗬,那实不相瞒,我不只看她,昨晚我们还住在一起。”
周策安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还好夜色替他遮掩了几分,“瑞成兄如果爱重她,是不是该替她考虑考虑。你们如今已经和离,多少还是顾惜点名声。”
“我还有什么名声,参我十本,有一半也少不了你吧。”裴彦麟朝他讥诮地一笑,“元定兄对名声的执念,看来要刻在碑文里了。”
他挽紧缰绳,沓沓地行到周策安身边。
周策安的慌措在他眼里暴露无遗。他还特地凑近看了好几眼,而后才不轻不重道:“失陪了,十九娘还在等我回去,回晚了就该生气了。你知道的,她脾气不怎么好。”
周策安到底没再继续藏掖,他勾唇笑了笑,“慢走。”
裴彦麟是个难以捉摸情绪的人,但有一点很显然,他情绪波动一定来自苏星回。这就是他最大的软肋。
两人客气地打招呼,又客气地在暮色中针锋相对完,各走各的路。
夜色深浓,眼见窗纱外头起风,树梢飒飒。苏星回茫然若失地陷在厚褥里,神情恹恹地望着烛台上烧到一半的红烛。
直听到外头响动,传进婢女的询问声,她急忙探出脸,往外头望。婢女很是善解人意道:“应该是相公回来了,奴出去看看。”
婢女搴起帷帘,裴彦麟便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他外头罩着一件外衫,还带着微露,周身寒意,一进来就带起一股冷风。他在椸架前三两下解开脱掉,拆幞头时在灯下回身来问:“吃过了吗?”
“嗯。”
苏星回懒懒地回道。他略觉惊异,去熏笼烤了烤手,靠过来试探她的额温。
“换药了?”他问。
“嗯。”
他才发现她怏然不悦,“怎么不高兴?”
苏星回又“嗯”了一声,“又躺一天,烦了。”
她歪过头跟他对视,鼻音沙沙的,“我以为你又会被朝会绊住。”
裴彦麟拾走她嘴角的一根碎发,“从宫里出来的。”
苏星回显然不相信,“这么快。近来不太平,各处都要人手吧,圣人不该留你共议大事到深夜吗?”
“圣人犯了风症,无心理朝。而且周策安很乐意效劳。”裴彦麟是一点也不担心大权旁落,还很有闲心地提起情敌,“来的路上我还碰到他了,他来看你,中途被叫了回去,想来圣人要与他共议大事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