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急得双手直拍大腿,像是只无头苍蝇一般,在门口乱窜。
屋内传来一阵虚弱却坚定的女子声音:“大夫、还请大夫帮我扎一针……帮我吊两口气。”
那大夫闻言,瞪大了眼睛:“不行啊,这可万万不行的啊!”
“大夫、大夫放心,这针是我、我让扎的……这里所有的人都可以作证,若是、若是出了什么事,定然是不会怪罪大夫的。”
那大夫在门口犹豫徘徊,不知该如何是好。
妇人生产本就是鬼门关,难产而亡的大有人在。
可若是那女子明显是打算用自己的命来换孩子的命,日后主人家再怪罪起来……
屋内的女子似是有些受不住了,强撑着再次哀求:“求求大夫,救救我的孩子吧……”
那嗓音带着几分凄厉,像是在用什么东西抓着人的心肝儿,大夫于心不忍,又提着箱子进了屋。
后来又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岁宴才听见了屋内传来了孱弱的婴儿哭喊声。
易瑾出生了。
*
易家是当地的经商大户,易老爷平日里都需要天南地北地跑,在家中的日子并不多,这才没能在妻子生产的时候在一旁陪着。
可谁料这趟生意跑完回来,妻子没了,只剩下了一个哭起来像是小猫仔的儿子。
看着他那瘦弱的小身板,让易老爷忍不住皱眉,他这儿子到底能不能活下去。
易老爷的担忧不无道理,易瑾从一出生开始,就时常生病,有时候是吹了风就得咳上好几日,有时候不小心沾了几滴雨,就得在床上躺个好几天。
别说以后走南闯北做生意了,就连寻常孩子们那般跑闹,对他来说都有些吃力。
渐渐地,易老爷对这个克死了妻子,又没本事继承家业的儿子,愈发不喜欢了。
易瑾长到五岁的时候,隔壁的空院子里搬来了一户人家。
易老爷派人去打听了,是堰东新上任的父母官谢大人,将宅子租了下来。
谢家人丁单薄,搬家的时候只有两个负责出力的奴仆,还有一个看起来三四十岁的婆子,带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
后来,易瑾知道,那小姑娘的名字唤作谢婉,是谢大人的独生女儿。
谢婉和易瑾一样,出生的时候母亲难产,还在襁褓中就没了娘,也落下了一身的病根。
因着谢婉需要静养,谢大人便没有在人来人往的衙门里安家,而是选择租了个宅子,这才同易家做上了邻居。
巷子里的孩子们都不喜欢跟易瑾和谢婉玩耍,只因这两人,一个家中有钱,一个家中有权,又都是跑不得跳不得的身子,他们都怕玩闹的时候一个不小心,给自家惹来麻烦。
谢婉和易瑾两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相互搀扶着,一直长到了八岁。
*
这一年,易老爷的生意出了点难事,被人坑了银钱,又苦于对方同官场上有些交集,拿对方没有办法。
当他回家看着自家儿子在翻着劳什子的医书时,正想斥责他两句给人看病都是下等人的活计,却被他身后坐着的那个正在练字的小姑娘吸引了目光。
易老爷对这个看不太顺眼的儿子,多留了几分意。
第二日,他就带着厚礼上了谢家的大门。
谢大人对于这门亲事,起先是不太赞同的。
他住的近,平日里易老爷对易瑾不管不问的态度是看在眼里,也颇为这个苦命的孩子感到可惜,对于易老爷这种别有所图才摆出一副慈父样子的嘴脸极为不屑。
可他也知道,这孩子是个好孩子。
这个年纪的男孩不是喜欢爬树就是喜欢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满巷子的乱跑,撞了人也不知道道歉,谢大人好几次回家的时候都差点摔个屁股墩儿。
可易瑾同他们不一样,易瑾从小就喜欢看书,读书人出生的谢老爷提起他来也是赞赏有加,还对他说自己书房内的藏书多,若是有喜欢的,尽管来取就是。
有一日谢大人衙门中无事,下值得早,竟在书房内看见小小年纪的易瑾正在翻看着一本晦涩难懂的医书,遇见了不认识的字就用笔记下来,等着哪日再去向旁的人请教。
谢大人将坐在椅子上脚都够不着地的易瑾抱在膝上,轻声问他以后长大了想做什么。
易瑾的嗓音还没脱去稚气,小小年纪却总爱摆出一副老成的模样,小声说着以后想当个大夫。
谢大人问他为何,他说:“以后长大了,我想给我和婉儿妹妹治病,这样我们两个人,就都能和巷子里的伙伴们一起玩官兵捉强盗了。”
“我不仅要医我和婉儿妹妹,还想医更多更多的人,特别是那种,没有钱治病的。”
说到这里,易瑾四下打量着,蹑手蹑脚地凑到了谢大人的耳边,说:“谢伯伯,我跟你讲,我家里很有钱的,我以后给人治病,可以不收钱。”
谢大人生平最大的志愿就是当个好官,解一方百姓之难,看着易瑾小小年纪就能有这般志向,忍不住摸了摸易瑾的头,连着夸赞了几句好孩子。
一想到自家女儿平日里提起易瑾是总是眉眼弯弯的像是天上弦月,谢大人就觉得,这亲,也不是不能结。
只不过,他让易老爷把那些厚礼原封原样地搬了回去,只说择个吉日,就让两家的孩子正式定个娃娃亲。
等到两人年岁够了,就成亲。
*
一开始易瑾和谢婉还不知道娃娃亲是什么意思,后来年岁渐渐大了,对一些事也开始有了了解。
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时候,也从一开始的坦荡,也渐渐变得开始会害羞,会脸红。
谢婉喜欢吃巷子口的那家糯米团子,可谢大人总是说那不好消化,易瑾常常偷摸着买给她,不过一次也不能吃得多了,一个就够了。
易瑾从未在家过过生辰,谢婉每年都会在前一日硬撑着双眼熬到子时,亲手做上一碗长寿面,在对他说上第一句生辰快乐。
好在两人定了娃娃亲之后,易老爷对这个儿子也开始有了几分关照,毕竟他还指着往后同堰东的父母官当个亲家,做生意的时候也好有几分便利。
于是,他在外头的时候,也开始留意一些滋补身子的药材和方子,又托人从各处搜罗偏方,两个孩子的身子也被这些如流水一般花出去的真金白银给补得康健了不少。
瞧着儿子不再像前几年那般走两步就喘了,易老爷的一些心思又活络了起来,嘴上说着男子当去外头多看多闯荡,心里打着让儿子学着做生意的盘算,带着易瑾去了隔壁的县城。
易老爷这趟跑的是野兽皮子的生意。
天气渐渐转凉,这厚实的皮料子是最好卖的,一趟跑下来,他能赚得个盆满钵满。
可到底是他太高估易瑾的身子了,那山路陡峭难走不说,昼夜的温差也大,易瑾还没爬到半山腰,就已经喘得不行了。
易老爷无法,只得让他在原地等着,等自己做完了生意再带他一起回去。
岁宴跟祈佑,也就只能跟易瑾一样,坐在山间的岩石上,一会儿看看树,一会儿望望天。
从天亮,等到了天黑。
易瑾被树下的一株草药吸引了目光,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拨弄着泥土,没能注意到身后传来的窸窣声响。
岁宴还以为是易瑾他爹回来了,转过身子一看,却发现了一个有几分眼熟的身影从树后一闪而过。
她晃了晃手,同祈佑相视一望,两个人朝着树后的方向走去。
可是刚迈出半步,就感觉脚下的土地开始剧烈的晃动,目光所及之处,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外面用力撕扯着,最开始是一道裂缝,然后开始大片大片地往下剥落。
在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之前,岁宴看到的除了地坼天崩,还有祈佑的手。
那只已经冒起了青筋,却依旧没有松开的手。
这一年,易瑾十五岁。
第18章
这阵混沌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等岁宴再有意识的时候,只感觉自己处在一片虚无当中,上碰不到天,下摸不到地。
双眼沉重得像是几千斤的石头,手脚也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束缚了,就连呼吸也得费上好大的气力,整个人就像是一艘飘荡在大海中的孤舟,只能随着看不见的波浪上下起伏着。
这样的失控感觉让岁宴觉得躁郁,却又因为浑身上下都不得动弹而感到无力。
“岁宴姑娘,岁宴姑娘……”
倏地,岁宴感觉到了一股暖意正从右手的掌心传来,像是点燃了她浑身的血液一般,那股暖意开始在周身游走。
渐渐地,岁宴感觉自己的神志归了位,身体也重新开始受自己的掌控。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岁宴发现自己瘫坐在易府卧房的地上,旁边蹲着一个一脸担忧的祈佑。
“太好了,岁宴姑娘你终于醒了,”祈佑松了口气,扬起二人交握的手,“还是岁宴姑娘有先见之明,刚才若不是你拉着我,我可能就掉下山崖了。”
掉下山崖?
她们难道不是在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地方的地方吗?
为什么祈佑和她看见的东西,竟然不一样?
难道,是因为易瑾的命簿有些奇怪,所以才会产生这样的混乱吗?
岁宴看着二人的手若有所思,祈佑不知她的想法,后知后觉地感悟到兴许是自己唐突了,忙不迭地松开了手。
“岁宴姑娘……抱歉。”
明明是为了防止祈佑走散才提出握着手的,没想到最后竟是救了岁宴一命。
这让岁宴心中多了几丝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
她有些懊恼自己连个凡人都比不过,竟被自己的命簿给魇住了;又有些庆幸,在她最无能为力的时候,有个人能拉住她的手。
*
岁宴被自己的心中所想吓了一跳,直觉告诉她一定是今日太累了,才会产生这种荒唐的想法。
她可是鬼界的典狱,怎么可能会依靠别人,还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呆蠢的普通人。
“再去李子翰的命簿里看看吧,”岁宴冷声道,“等看完,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祈佑有些犹豫。
第一次同岁宴进入李三郎的命簿时,岁宴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可刚刚,她实打实地昏迷了一阵,即便他对命簿一无所知,但也能看得出来今日岁宴的力量用得有些勉强。
岁宴看他神色有些犹豫,还以为他是被刚刚山崩地裂的场面给吓得怕了,说:“你要是怕了的话,就在这等着我吧。”
反正在命簿里时间过得快,即便是她要看完李子翰的一生,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
然而祈佑却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退缩,念了个诀唤出了二人脚踝上的麻绳,从一端斩断,留下只能让她二人肩并着肩的长度,又念上了好几个咒术将其变得牢固。
“好了,这下,我们就不会再走散了。”
*
岁宴打开名册,发现李子翰的生卒年月写得清清楚楚,料想这次在命簿里应当不会再发生那种蹊跷的事情了。
“李子翰,塆西人士,生于承安十年三月,卒于承安三十一年十月。”岁宴朱唇轻启。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岁宴发现她们正处在一处宅院的后门,而门口站着两个年轻人。
“这个月的月钱就是这么多了,你可得好好收好了。”一个蓝衣奴仆打扮的男子站在台阶之上,正在同面前的灰袍男子说话,“我们家老爷说了,你的字儿写得好,多赏你些。”
灰袍男子接过银钱,又小心地从中数出几个铜板,递给他:“前些日子劳烦小哥帮我送信了。”
那奴仆高兴收下钱,兴许是觉得拿人手短,又忍不住劝说了两句:“李家小哥,要我说,你和我家小姐那事儿……还是算了吧。”
“说到底,咱们这种人是什么身份?我家小姐又是什么身份?我听小姐身边的翠儿说,小姐光是一盒胭脂,就得花掉咱们好几个月的月钱呢。”
他四下张望着,确定周围没有旁的人,凑近了小声低语:“况且,我听人说,我家老爷最近在为上头派下来查盐税那位大人的事儿头疼呢……还派人去问了问这位大人家中内宅的情况。家中好些人都在传,说不定那位啊,就是咱们林家的姑爷呢。”
灰袍男子,也就是李子翰,顿时脸色变得煞白,捏住蓝衣奴仆的双肩不停地晃悠着:“当真?”
“我……我也不知道,”见到平日里文绉绉的李子翰忽然像是变了一副面孔,那奴仆唯恐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摆手,“我都是听人说的。”
李子翰像是丢了魂儿一般,眸子里都失去了光,在原地呆愣了片刻,才终于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堪的笑:“是李某唐突了,还请小哥不要见怪。”
“过些日子,还得再麻烦小哥帮我送个信了。”李子翰又扯出几个铜板,塞进了他手中,然后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那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唉,这一个靠帮人写字为生的穷书生,爱上了有钱人家的娇小姐,这算什么事儿嘛。”
*
李子翰决定带着谢婉私奔的那晚,天色有些阴沉。
不对,这个时候的她不是谢婉,而是塆西第一盐商林家的嫡长女,林玉婉。
李子翰趁着月黑风高,谎称自己的东西白日里落在了宅子,骗得那对他眼熟的门房替他开了门。
“老伯,你先去睡吧,我拿到东西就出来,自是会帮你把门关好的。”李子翰体贴地同那门房说道。
林家上下的奴仆都知道这个每隔几日就来帮忙誊写的年轻人是个做事细致的人,那门房也并未生疑,放了人进来之后,又将门浅浅栓上,回了自己的屋子。
李子翰蹑手蹑脚地摸进了林家的后院,在那儿见到了一个在原地来回打着转的影子。
“婉儿!”李子翰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上前就是一把抱住,“我来了!”
林玉婉将头闷在他怀中,说话的语气忍不住发抖:“我借口说有些饿,把翠儿支到小厨房里替我做宵夜去了,我们趁现在快些走吧。”
李子翰点点头,带着林玉婉沿路返回。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做贼心虚,李子翰开后门的时候手脚有些哆嗦,一不小心发出了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