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问了很多,但他除了最开始短暂的意外和愕然,其后回答都十分得体有礼,不论多刁钻无礼的问题他都能巧妙的回答化解。
直到离开前,我都没能再从他脸上见到最开始的那个有些好笑的惊愕。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来啦来啦!新鲜热乎的呢!
第3章 周贺
我没有跟着母亲回到京城。
在寺院中,偶然遇上相熟的友人,“听说这寺庙有文曲星庇护,长吉何不就在此处准备明年的会试,也许在这福泽之地读书还能一举夺魁,金榜题名。岂不美哉?”
我虽不是信奉之辈,但到底有些侥幸动容。
古来不少文人士子都喜好读书山林,借住寺庙,与住客散月吟对,与高僧闲谈论理,可见这里确是提升自己文化修养的灵妙之地。
还有,心里一瞬间闪过的那个明艳的身影。
凉亭里见到的那个女孩,灵动、大胆、张扬,久久在我脑海里消散不去。
肆意大笑、不顾形象、冒昧攀谈,这些原本是失礼粗俗的行为,却意外地并不让我心生反感。甚至,心里隐隐有个念头想要再见到她。
她的眼中没有世俗的繁礼,没有人情的算计,只是想做便随心随性的做了,似乎完全不在意别处异样眼光。
她就像一团火、一阵风、一个太阳,是完全不同于京城女子的张扬。
我,也想要再见到那样的明媚。
阔别母亲,我留在了普救寺。
宿住在寺院的日子,比我想象中要来得自在欣喜,也结交了不少志趣相投的文人才子。学有余时,我还会去拜访寺中的高僧,慧言大师。
他青年时期曾独自西行,攀越雪山、淌过湍流、横穿沙漠,去到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求取佛理真经。更是在异国以其真知灼见辩倒了一众高僧,成为本朝第一个在异国讲学的大师。
我是自心底里尊敬慧言大师,便经常前去拜访。
有时我也会去到院角的那处凉亭里小憩,景致依旧,只是再也没见过那位女娘。
后来的某日,我从大师那里拜访回来,刚进院里就意外地见到了她。
没由来地,我心里徒生一阵欣喜,连心跳也便是快了几分。
她正蹲在院子的正中央收拾着什么,一会儿又站起身搬弄着药草,一会儿又拾掇着柴火,动作很是利落。
“诶,是周公子啊。”她抱着捆树枝站在院里向我扬起一笑,还是那副明媚的模样。
许是为了做活方便,她穿的是竹布短衫,衣角处还沾染上不少灰渍,一只木簪随意盘起的头发也有些松散,几缕长丝懒洋洋地搭在耳颈,随着拂过的微风轻轻飘动。
胸中一紧,我有片刻地失了神。
最近各地疟疾肆起,不少人在不知不觉间便染上了疟疾、痢疾。为了抑制病情扩散,各地都要整顿清扫,烧些去晦的草药,寺院也不例外,而她负责的便是后院的客舍。
原来她是在寺院的病坊中帮活。
她做得很快,还是那般风风火火,不知不觉我就在一旁看着她收拾完了所有。
但当她打扫好准备离开时,我没有由来的有些慌乱,下意识地便出声叫住了她。
她的眼睛很亮,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满是真诚直率,不觉让人沦陷。
我一时间意外自己的冲动,心下也跳得更快了些,余下的便是不知所措。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我攒拳轻咳了两声,又抚上胸口想抑住那不受控制的狂跳的心,好让自己冷静一点。
她看我样子,好像误会了什么,连声问我要不要去病坊看看。莫名地,我没有拒绝。
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只觉得和她待在一起很轻松。
第4章 林襄
我又见到他了。
各处疟疾肆起,我遵照坊里医僧的吩咐到客房烧草打扫。收拾过半,听见门外匆匆走近的脚步,我以为是帮忙的小沙弥,没曾想居然是那日凉亭里的公子。
原来他是借住在这里准备科试的举人。
我见过很多客居寺庙的文人才子,他们无不喜欢经论典议吟咏题字,谈起仕途功名更是满心满眼的向往。
他和他们一样优秀,却又不同。
亭间里他脸上的漠然迷惘,他似乎并不在意利禄功名,但无奈被世俗束住双脚,和众人一起挣扎却不知自己为了什么。
看过了太多双充满渴望眼睛,便会心疼起这样的淡漠。
我想起了曾经病坊里的一只白猫。它是寺里的小沙弥在后山的捡来的,那时小白猫右脚被弄折、脖颈被烫伤,再加上几天未进食,虚弱的样子好似下一秒便会没了生气。
后来在大家的照顾下,白猫渐渐痊愈恢复。我常常带些吃食与它,它也认得我,总是会慢慢走到我的脚边,蹭着裤脚任由我抚摸,乖巧非常。
但它从不曾在门边倚盼着等我。
它对寺里的所有人都很乖顺,却并不亲近。它不会像其它小猫那般跳脱,如果小沙弥忘记喂食,它也从不吵闹抓人,只是静静地待在墙边的小窝。
我曾看到它爬上寺里的高墙,坐在沿边凝望天空中飞翔的小鸟。
第一次,我觉得它有了念想。
但猫不可能成为飞翔的鸟儿,它注定是空梦一场。
后来,我便再也不曾见过那只白猫的身影,也无人知晓它去了哪里。我不愿深想,只是一直暗暗后悔没能照顾好它。
凉亭里的周贺,让我再次想起了那只白猫。我有些心疼,所以有意地逗弄他。
他没有笑,只是一瞬地有些错愕。但也就是那个瞬间,我觉得他突然有了人气,虽然这一瞬很快便消散,好似一场错觉。
此时再见,他还是那个翩翩公子,静静在一旁等待不曾催促,也未有不满。我手里不自觉加快了速度,也更细致地整理着客舍,想让他能快些休息。
就在我收拾完准备离开时,他突然咳嗽起来,捂住胸口,看模样似是有些难受。我心里一慌,害怕是最近肆起的疟疾竟传到了寺院里。所以,我便提出带他去病坊看看,虽然心里觉得他并不会应予。
就当我暗自度忖,准备强拉着他走时,他却答应了。
怎么……我很是意外,不觉一时愣了神。
到了病坊,我拽着医僧要他仔细地给周贺诊治。所幸并非疟疾,只是疲于科试准备,气虚心乏、休息不佳罢了。
他礼貌地道谢后便很快离开,匆匆地背影好像并没有把叮嘱放在心上。
我有些担心,便时常去看望他。
刚开始,他总是婉言谢绝我带来的点心,但往往拗不过我最终只得无奈地收下。后来,他也习惯了我每天的“叨扰”。
好几次我在病坊忙不过来时,他甚至还主动前来帮忙。
他很聪明,记性也好,只是短短几日便熟知坊里大半药草的属性和功用,让坊里好几个怪脾气的医僧看作宝贝。
病坊内的众人也都十分喜欢他。因着他没有京城里纨绔公子的顽劣脾性,待人总是温柔平和;空闲时他还会在小院里设下书案坐垫,无偿给坊里七八岁到十几岁不等的俗家小孩讲授儒家经籍。
我们也常常一同去到后山采药。我总是喜欢偷偷用各种奇怪的药草捉弄他,他从不羞恼,甚至由于精通药识反而害我闹出不少笑话;我喜欢爬上奇险的坡崖找寻名贵的仙草,他也会在一旁悉心护着我的安全;我不慎受伤崴了脚,他就背着我慢悠悠地走回寺里……
怀里抱着草药,清新的药香混着露水和泥土的芬芳,我不禁有些沉醉。
我觉得自己好像喜欢上他了。
第5章 周贺
从那日去到病坊以后,林襄便时常来客舍看望我,还每每带着她自己作的糕点。
她的关切真诚而又热烈,一开始我竟有些不知所措,便下意识地婉言拒绝。但她哪里会这么容易放弃,好几次更是不待我开口,嬉笑着把东西往桌上一搁便撒腿跑远。
我不常吃甜,在普救寺里的这些天怕是我过去所有日子里吃得最多的了。
后来,我习惯了她的关心和古灵精怪。
我开始在意她的到来。
她时而悄悄潜进院子,只是为了一番惊喜的恶作剧;时而风风火火地跑进跑出,带着她新学的糕点茶饮,一脸得意骄傲;也会故作神秘地讲述村里流传的奇闻怪谈,偷偷抱怨父母的说教,闲聊着家长里短。
如此多面的她,我觉得煞是可爱。
有时病坊里很忙,她只能在休息时寒暄片刻便要匆匆离开。更甚者连着好几天都不曾再见,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竟是连书也看不进去。
我想着,便走出客舍在附近闲逛着散心,先后拜访了慧言大师和好友,接而又去了寺旁的凉亭,最后竟不觉间走到了病坊。
我就静静地站在门外,听着一阵熟悉的声笑越过厚厚坊墙传进耳畔。那一刻,我才觉得自己心里的空洞被填满,就连下意识弯起的嘴角也没能发觉。
回过神来,我不禁扶额,有些无奈自己的异常,却并不反感。
后来,我便经常去到病坊。
她主要负责处理病坊内的草药,按照医僧写好的药方抓药煎制,也会因人手不足一起帮忙照顾病人。虽不是什么耗脑子的事,但忙起来也是脚不着地,根本没有时间休息。
我过去闲暇时曾读过几本医书,略微知晓些常用药的药理药性,在得到病坊主管医僧的认可后便抽出些时间和她一起帮忙。
日子久了,即使坊里没那么忙的时候,我也习惯了每天抽空过去。
坊里的小院有很多孩子,他们都是家中贫苦,被父母送来这里的或抛弃在外的。她时常陪着孩子在院子里嬉戏,我便在坊院中设下书案坐垫,余时教这些孩子识字或讲授些经籍。
我并不觉累,甚至隐隐有个念头——若是余生都如此一般,就这样待在她身边,好似也不错。
我一直没有正视内心的异样。直到……
坊里医资有限,时常需要外出采摘药草,我有空便陪着她去。路上她总是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很是可爱。
近日山中多雨,土壤松动,多地有不少流石裹挟着泥沙顺势滚下,其破坏之大,以至于两人合抱粗的老树都能轻易被推倒折断,更别说寻常的百姓,便是稍有不慎就会受伤乃至丢掉性命。
看着她满心为了草药,不管不顾的样子,我很是担忧,时刻留意着附近的危险。
走上了大半日,还是没有找到足够的草药,她不免有些焦急,只顾着眼里找寻却疏忽了脚下。
在半坡的小道上,她一时大意,踩在了被雨水浸得松软的土上,脚下一滑,连带着身子后倾,眼看就要摔下山去。
我顿时吓得慌了神,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拉她。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寂静无声,我的眼中只剩下她逐渐后倾的身体,和四周无尽的黑。
恍如瞽者失掉眼里最后一丝光亮。
我没想到不觉间自己对她的感情竟到了这般豁出性命的地步。
一想到如若此后,再也见不到她的模样,心就仿佛被狠狠撕下一角,疼得绝望。
许是这确是福星护佑之地,受其眷顾,我们两人并未摔下山去,在仅半步外堪堪稳住了身形。
心跳的厉害,不知是劫后余生的后怕,还是明白心意的悸动。
望着怀里她没心没肺的模样,我气不打一处,却更多的是庆幸。好在她并未受什么眼中的伤,只是崴到了左脚。
背着她慢悠悠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她轻晃着腿,唱着民间的小调;我便静静地听着,不时掂两下她有些下滑的身子,又偷偷放慢了脚步。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不知道这是喜欢还是爱。
我只觉得背上她的那一刻就再也舍不得放下。
第6章 林襄
我和他之间,冥冥中,有些东西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我们越来越相互了解,越来越默契。
他会静静地等在门边,待我背着竹篓跑出,便伸手接过换而递上一块新鲜的米糕;我会在炉上温着新炖的汤膳,因为他一沉于温习经籍便忘了时间,错过午食。
我抬起手还未开口,他便像洞悉了我的心思一般递上了正确的药草;只是听着门外的快慢不一的脚步,我便能分别出那人究竟是否是他。
我喜欢秋千却拉不下脸与孩子们争抢,他便借着课业让孩子们忙于习诵让我有机会肆意玩得痛快;他对寺里的讲经其实很是头疼却又耐不住沙弥的热情相邀,我便借口拉着他陪我上山采药,一起游晃在后山的树林,惬意而轻松……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们也都习惯了对方陪伴照顾。但很快会试将近,我们终要分别。
我一直不曾表现出离别的不舍,还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你走的时候别告诉我,我可没空送你。”
我见不得分离,我希望最后留下的都是值得珍视的美好回忆。
在回京前,他提出再一起到后山走走。
我知道这也许是我们分别前的最后一面,但也不想弄得满面涕泪、苦大仇深一般,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所以,路上我俩还是与平常无异。我漫无边际地说着家长里短,二婶家的老舅又如何偷了家里物什拿去赌钱;黄纸铺张叔家的孩子又是如何贪玩点着了家中的铺子;还有李家的寡妇娘子又嫁给村里的拐跛老周等等。
他总是默默地听我诉说,不时应和几声,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曾经差点丢掉性命的那处小道。几月过去,这里也不再是那时的模样。
所谓“靠山吃山”,村里的百姓不仅有采药的,还有打猎、拾柴、挖菌、开垦等等。那雨让这山路变得危险重重,影响的是整个村子的生活。故此,村子里的青壮男子便一齐商定,花上大半个月的日子,重新修整了山路。
泥泞狭窄的小道铺上了宽厚的石板,还拓平好几处荒地,修了好几处石阶。
此时,在这盛满回忆的地方,夕阳映着红海,晕出的大片轻罩在山头,汇连着山间的云田,让人沉醉。
我不禁小跑着向前,伸展双臂,享受着夕阳余晖晕在身上的暖意,只觉得那些久久压在心间的忧虑和离别的苦闷一时间都消散了。
过去的美好,属于我们的记忆,如这暖阳般永远存留在这里,印在心间,也许是最好的结局了。
“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