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喜、不舍、犹豫、害怕,我知道这天终会来临,但真正出嫁之时,心里还是百感交集。
兄长背着我一步步走下台阶,耳边传来他熟悉的声调,“阿茹,你要是受委屈了,只管跟阿兄说,我给你报仇。”
我眼睛一热,环抱着阿兄的手圈得更紧了些,带着哭腔回声道:“好。”
登上婚轿,锣鼓齐鸣更甚了几分,队伍开始行进。我离开了那个生活了十六年的家。
以后,人们说到我,就再也不是许家之女,而是新科状元周长吉之妻。
***
不知队伍行了多远,轿子外突然传来的一阵惊呼。
我原只是些许疑惑,但随着四下人群中传来的声声议论,便不禁担忧起来。
他们说,新郎坠马了。
我心中一慌,不顾礼数,揭掉盖头探出了轿窗。
但还未看清长吉是否无恙,便被轿边的媒人惊呼着,强行又披上红盖按回了轿中,“娘子,这可坏了规矩,也不吉利呀。”
我其实不喜规矩。
但在这京城之中,没得选择。许家没得选,父亲没得选,我也没有。
所以,我只能顺从束带矜庄、温婉贤淑、不出礼法的模样,亦如此时。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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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周贺
身旁母亲仍是不释手地拿着许家小姐的八字,左瞧右看,话里话外皆是称心的欢喜。
我几次张口欲言,但一见那满脸的欣喜,拒绝的话就全数堵在了嗓中,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那冰人也是个会瞧眼色的,见母亲喜欢得紧,便笑声应和着,“真真是郎才女貌,大好的良缘呐!”
究是如此巧合,还是良缘本就如此易得?
我听着那妇人恭维的话,脑子里浮现出离开普救寺的前一晚,和襄儿在姻缘树下解合八字时,那老僧也是一脸笑称“大好良缘”。
心里不禁泛起酸涩。
我知道,想要让父亲母亲同意我求娶襄儿很难,但我不愿如此轻易地放弃。“母亲,儿子不……”,我正要出口说白,门外传来了小厮的高声通报,“老爷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父亲大笑着地踏进厅室。许是急于归府,他连官服都未换下,朱红的袴褶亦衬得春日里的喜色更甚。
我几乎不曾看到过父亲如这般欣喜若狂,搭在我肩膀的手因激动而不住地轻颤,眼里更是有泪。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望着我连声道好,声音里带着一丝喜而泣极的颤抖。
自立朝来,第一个还未及冠便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周家的根基确是在京中又深了一寸。
几盏椒柏酒下肚,人不免多了分醉意。我心底里那一直被压抑的声音便开始嚣嚷。“父亲,孩儿不想娶许家小姐。”我沉声脱口道。
说完,我未看他们的神情,只是猛地拿起面前刚添满的酒壶,一饮而尽。
一瞬间,堂厅里静得瘆人。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声音中又是熟悉的严威。
——我知道啊,我怎会不知。
“不娶许家娘子,你想娶谁?普救寺里那个乡野丫头吗?”父亲的话如一记惊雷,劈得我顿时酒醒了几分。
原来他们什么都知道。
我一下慌了神,压住心下的害怕,急辩道:“您曾允诺,只要此次殿试得中状元便许我一个自主的条件。我想娶襄儿。”
“呵——”,酒樽摔击在食案上发出一声巨响,我的心里也更沉了一分。
“我看你是被这女人迷昏了头。一个低贱的野丫头还妄想做我周府未来的掌家女主人了!这事没得商量。除了这,其他都可依你。”
“长吉,你醉了。先回去休息吧,别再说胡话了。”向来宽容的母亲也并不认同。
我没有醉。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只是他们不想明白。
心中有气,亦或许是酒意上头,我踢开凳子,猛地站起身来,抓起桌上的酒壶仰头倾倒。溢出的酒顺着嘴角划过下颚,流入颈脖,打湿了衣襟。
入口的酒,辛辣,却比不得心中半分痛苦。
饮罢,随意扔开手里的酒壶,我大笑着,近似癫狂。
眼前视线有些模糊,我看不清周围人的脸色与神情,但想来也不过是一脸的恐慌与不解,还有嘲笑。
恍然间,我瞥见了门外夜色中的一抹莹白皎洁。我想起了那日印在她身上的夕阳余韵。
再一晃眼,她好像就站在门外的廊道上,对着我笑,还是那样的明媚。
我要见她。
此一念起,便开始着魔般地疯狂地滋长。
我扔下了头上的宫花纱帽,转身跑向大门。
身后传来母亲和奴婢的惊呼,还有父亲的气急败坏,但我都不想顾了,我厌倦了这些种种。
可现实怎会真如我愿。
几个大力的粗使家丁和守门的护卫一齐架住了我,我拼命挣扎一下跪在了通往大门的廊道上。
那扇朱红的大门,就在我眼前。
方才进时,它大敞而开,我还是那个意气的新科状元;
然而此时,它严丝闭阻,冷漠地注视着我这个狼狈的世俗凡人。
我仿佛看到了它逐渐合上的门叶,还有站在门外流泪的她。
“砰——”,心里某根紧系的弦被截断了。
匆匆追来的父亲看着失神颓丧的我,怒气难掩,却也无奈,“长吉,你这是要干什么!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的婚事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婚事啊……我和你母亲,你祖父和祖母,这京城里从来便是如此……”
是啊,这京城从来便是如此,我怎么会有奢望呢。
贵府高门的联姻向来是维护一个家族繁荣久盛的手段,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可笑爱情。
我终究是要食言了。
从那日起,我便被父亲软禁在小院,除了送饭的陌生小厮,我不曾再见过任何人。
偶尔听到院外几个路过的女婢嬉笑闲谈,她们说,大婚日提前了。
我只觉得好笑,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么。
***
新婚当日,父亲指派了四个功夫颇深的护卫守在我左右。
我没有在意,穿着大红的婚服骑上骏马,气宇轩昂的模样,一如前时意气的状元郎。
可我内心却无半分欣喜。
望着踏上婚轿的许家小姐,这个即将成为我妻子的女人,隐隐有些埋怨。
状元娶亲,百姓固然喜着围上来凑热闹,更何况还是他们眼中的门当户对、金玉良缘。里里外外把沿途的街道围得一层又一层。
我本是无甚感想,直到我看见了她。
——襄儿。
她怎会此时来到京城。
那个我朝思暮想、寄月感念的女孩,此时就这样,站在人群里,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只是那双时常含笑的眼睛里再也没了往日的明媚。我好似看见了她发红的眼眶,盈满的泪花,还有那被欺骗的失望、怨恨。
我一时无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如果可以,我真想马上冲过去,紧紧抱住她,告诉她,我没有欺骗她,也不是故意违背约定,我也不想娶许家小姐,我也不想啊……
但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手心被越发攥紧的缰绳累出红痕,我感觉赶不到一丝疼痛。不忍心再直视她眼里的恨与落寞,我下意识偏过头,闭上眼。
行了两步,等我再睁眼回头时,那处早已不见了她的身影,只余下欢呼贺喜的人群。
这最后一面属实有些好笑的荒唐。
我甚至都没有机会与她解释。
也没有好好道别。
胸中突然间泛起阵阵绞痛,一股热直冲入喉。我强撑着想稳住身形,却还是抑制不住,口吐鲜血,栽下了马。
我们终究是彻底断了。
断了姻缘。
断了支撑着我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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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林襄
长吉走后,我还是一如从前地忙着病坊里的琐碎杂事,只是时常会想他。
想起他的轻唤,他的微笑,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放榜的那几日,我从寺里的其他贡生那里得知,“新科状元?当然是长吉兄了。”
尽管心里始终坚信他绝不会负我,但真真切切听到他高中的消息时,我仍是有瞬间的愣神,激动得竟一时说不出话来,紧接着便是一丝甜蜜在心底里漾开。
他真的做到了。
这年春末盛夏,我终于遇到了值得托付终身的男子。
我的意中人要来娶我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时常倚门期盼。等着长吉,等着他出现在普救寺门外的身影,等他娶我的那天。
他一定会来。
我相信他。
***
后来,到了寺院采买的日子,我便搭着柴车进了京。
一路上,我的心难以抑制地跳得砰砰。
暗暗期待着今日是否能与他相见。
不免地,我也有些担忧,害怕自己过于冒昧唐突,反是失了礼数,让他或是他的家人不喜;但若说是不得见,这好些日的分别也实在是难耐。
就这样,怀着矛盾的心情我来到了京城,安陵。
安陵确是繁华,是完全不同于普救寺下小小村落的富丽堂皇。
赶车的老伯时常进京,说起安陵更是满心满眼的赞叹向往,说它是富贵乡、聚宝地,日新月异、夜夜笙歌的生活更是荒僻小村难以想象和比拟的。
比起上次来时,这里确实又有了大不同。
市街上多了好些舞坊戏楼,那模样不似平常,阁道反是凌空而建,还涂绘着鲜艳欲流的丹漆,精巧美丽。
从旁经过,甚至能够很清楚的听见里面传来的悦耳胡音。不同于我平日里随意哼唱的小调,这胡乐中好似藏匿着一道钩子,勾得人心尖直痒,不觉间便失了方向沉溺其中。
街边的商贩总是热情笑迎,他们脸上没有为饥馑果腹的烦忧愁容。闲时便倚着门框与邻户攀谈,忙时也能自如地游走应付。
还有那些我不曾见过的美味,粉团、七返膏、炸得滋滋作响的浮圆子……
尽管并不是第一次来京,但我仍会惊叹于在这里每次的新发现,便亦是看花了眼。
眼花缭乱之际,我意外被市中裁衣铺里的一抹绛红吸引驻足。只此一瞥,我却再也移不开眼。
恍然间,我好似看到了穿着绛红婚服的自己。
我想到了长吉。
还有后山崖边的互诉衷肠、姻缘树下的交心许诺,他的承诺。
我忍不住走进,一遍一遍摸着它复杂精细的纹理花案。指尖划过布面,不觉勾出了嫁衣的模样,交领、袖衫、襦群……这布虽不比丝绸,却也是较寻常布匹柔顺得多。
我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何种神情,只是听着身边店家的一个劲儿地笑夸,想来也是喜爱得紧。
反正我就要嫁给长吉了,买来也不算是一时冲动。
走出店铺,我欢喜抱着它,脑海里又不住地浮现出自己穿着绛红嫁衣站在长吉面前的模样。
他一定会微笑着拥我入怀,然后轻唤我的闺名。
真好啊。
许是有些沉浸,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走错了路。直至察觉身边陌生的街市,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回了神。
是个不曾到过的地方。
不知今日有何喜事,这街的两旁熙熙攘攘地围站着好些百姓,一个个都伸长着脖子议论纷纷。
我听不真切,隐约只辨得“娶亲”二字。
有人娶亲吗?
看着几家调皮的孩子嬉笑着跑来跑去,高声叫喊,“看新娘子来啦!看新娘子来啦!”
我心中微动。
我和长吉成亲时也会像这般热闹吗?
带着几分好奇,我揪着空隙悄悄挤进了喧嚷的人群。
身边的人都前后推搡着争看热闹,我护着那布匹一阵退躲,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稳住身形。
队伍还没行进到此,路旁的众人便随意地聊着闲话。我趁机出声向右边一位商贩模样的大哥打听起来。
“大哥,今日谁家结亲呐?这么多人来看,可真是气派。”
“哟,姑娘不是京城人吧。这今儿娶亲的可是周尚书家的公子,取的嘛,还是许侍郎家的小姐。那可谓是女貌郎才、鸾凤和鸣的大良缘啊。”
周尚书家的公子?
心底好似有什么东西一下闪过,快得我还没来得及抓住便没了踪影。
那小贩见我疑惑,有心解释正欲详说几句,却被身后渐进的锣鼓声打断。
结亲的队伍来了。
“喏,那就是周家的公子——”
我转过身,抬眼便看见了那马上身着喜服的清俊身影。
“新科状元,周贺,周长吉。”
“咚——”手里一松,那怀中紧抱的布匹就这样掉落,砸在了身边商贩大哥的脚上。
在普救寺里,闲暇之余,我曾不止一次的幻想过我们再见的模样。
他会带着冰人和花轿来到普救寺下的小小村落,再次亲昵地唤我“襄儿”;
也或许孤身驰着骏马,带我私奔远走;
很多很多,却没有一种是如今这般。
他穿上婚服果然俊朗,亦如我方才无数次假想的那样。
但那个为他穿上嫁衣、坐上花轿、受人祝福的新娘——
却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