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在说长乐师叔?这是一段悲惨的失恋往事?
“师叔您,和师父从前......”姜鹤犹犹豫豫地开口:“师父说,他曾经做错了许多事......”
“是吗?”李长乐不甚在意地应道,然后她抬头看了眼姜鹤,大概明白了什么,又摇头叹道,“就算他真的有什么后悔的,也不会是因为我。”
“伏离,他从以前开始,就是一个奇怪的人。”
*
大师兄从山下捡回来一个小弟子。
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二天,李长乐和其余两位师兄专门跑过去瞧了热闹。
被大师兄牢牢拉住的少年人瘦得像个竹竿,面黄肌瘦,是个典型的难民模样。他不爱说话,连对着算是救命恩人的大师兄都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李长乐顿觉手痒痒,很想打他一顿,可惜大师兄当前,她没找到合适的借口动手。
后来是二傻子穷其,认为这个新来的小弟子还没认识到他们的本领,便主动上前大谈特谈修道之人的厉害之处。
李长乐眼尖地注意到,这个难民小子微微侧过头,露出了一个轻蔑的表情。
——就好像他曾经见过汪洋大海,从而对溪流的浅薄感到轻蔑一般。
李长乐当时就觉得:这家伙,有点意思。
那时候,师父余问道已经完全没了收徒弟的兴趣,在山里待着的日子也少,不过四个弟子都年岁大了,各自在山头上忙自己的。真有什么事,大师兄沈入知便自觉出面号令一二,大家还是很听话的。
伏离有修行资质,不过平平而已。他十三岁入道,与其说是跟着师父学,不如说是跟着师兄。大师兄好像总觉得伏离这个人不想好好活着,一天到晚看得很紧,手把手地教他,还不忘念念叨叨,附送一连串的人生感言。
可惜伏离像个死木头,对什么都无动于衷。
而李长乐逐渐养成了一早起来,便跑到沈入知居住的山头看两人好戏的习惯。
每到这个时候,大师兄就会拉着她长吁短叹:说伏离比谁都更不让他省心,秉性惫懒,二三十年过去了,也没修出什么成果来。
李长乐便火上浇油地添上一两句。
起初伏离不理她,后来便忍不住以眼神进行反抗,等他开始和李长乐进行言语交锋时,三个人在一起已经是稀松平常的事了。
习惯这种事,一旦形成就不容易更改。
李长乐觉得自己喜欢和伏离待在一起,喜欢看他闷声生气的样子,喜欢看他故意藏拙拉慢自己的修行进度,喜欢看他对大师兄的唠叨束手无策的样子。
她知道伏离很聪明,懂得比这世界上任何人都多。
她喜欢这样的伏离。
她有一种强烈的自信和预感,伏离也喜欢她,或者,至少对伏离来说,自己的存在同样特别。
产生这个念头的第一时间,她便找到了伏离,当机立断地告诉他。
而伏离好像也是第一次发现了这件事一般,很慌张。
可是和李长乐预想的不同,他的慌张里带着某种懊悔和抗拒,也是从那一日起,他开始闭门不出了。
“本来他就不大理会旁人,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他在山里这么多年,能够说上几句话的,除了大师兄,也就是我了。自从我找他挑明后,他的漠不关心就愈演愈烈,连大师兄都不想见了。”
李长乐知道他在更为努力的钻研修行。
他逃避与人见面,就好像这些人会阻碍他的道一般。
“我以为他会永远这样,直到五百年前,师父去了妄海,”李长乐继续说道,“奇怪的是,我看不出他与师父有多大的交集,但自从那一天起,他就变了。”
这点改变在外人看来或许微不可查,但李长乐却清楚地注意到了。
“他开始收起徒弟来,还时常往外面走动,有时候我觉得,他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李长乐说道这里,伸了个懒腰,她望着水面上浮动的小船,结束了自己的话题——“船来了。”
姜鹤心中一动——找什么东西?师父在妄海遇到沈行云时,也是在找某种东西吗?
她将这个念头认认真真地在心底存好,等待以后的能有机会再问问师父,然后便同样转头,看向水面。
远处的船影终于接近,姜鹤的心中不自觉地有点紧张起来:“长乐师叔,你说云屠息川会对师兄做什么?”
李长乐啃完了果子,将果核往脑后一抛,然后走过来拽起姜鹤,顺便在对方衣服上擦掉手上残留的汁水:“这我哪儿知道,但是大师兄总不会不管沈行云,你去瞧一眼也就得了。怎么了,你很关心他啊?”
“是啊,师兄基本上算是我的道侣。”
“咳咳咳咳咳!”李长乐一口气呛在喉咙管里,“......你说啥?!”
“基本上,”姜鹤一脸理所当然,“主要是我还没征求过他的想法,但是我想他肯定一万个愿意。”
李长乐表情变幻莫测,她挠着脑袋,费劲巴拉收起一脸震惊:“这个这个,伏离没有告诉过我啊......”
“长乐师叔,你暂时是除我以外的第一个知情人。”姜鹤表情深沉。
李长乐平息完心境,撇着嘴评价:“你口味真特别。”
姜鹤意味深长地回了对方一样——师叔,你的口味也挺特别的啊。
“总而言之,伏离求我的事,到这一步基本上我已经做到了。”李长乐打量了姜鹤一会儿,“你如果真要做些什么擅闯云屠息川劫狱的事,我可不管。。”
李长乐虽然不怕麻烦,但也并没有自找麻烦的爱好。
姜鹤满脸无语:“师叔,你觉得我是个傻子吗?”
“这可不好说,不是有句什么话来着......色令智昏?”李长乐摇摇头,“总而言之,你自求多福吧!”
姜鹤心里有数。
其实早在离开青城剑宗之前,她就已经想到了办法。
她侧头望向东边,云屠息川以外,就是连绵无尽的魔境。
第53章 云屠息川(六)
“一拉金来二拉银, 三拉珠宝亮晶晶,大川不负柯鱼人....”
云屠息川烟波浩渺,雾霭沉江, 在山峦环绕中,仿似仙境一般, 渔人的歌声穿行其中,随着水波声层层荡开。
这里曾经是世上最危险的地方之一,周遭百里寥无人烟, 只有妖邪与魔物的身影。
而现在, 川上尽是往来船只, 许多人拖家带口,终其一生都活在船上。
姜鹤坐在船尾,手指拨弄着清澈的河水,船头撑桨的是个发须斑白的老人, 自称老邓头,戴着大大的斗笠,一身皮肤在常年日晒下成了健康而精干的黄铜色。
老邓头从生到死地长在云屠息川上, 看多了来来往往的修士,所以即使在外人看来高不可攀的修仙者面前,他还是一派地落落大方,甚至因为姜鹤脸嫩,隐隐有种把她当孩子看待的感觉。
姜鹤不是第一次见他,但还是第一次以本来面貌坐上老邓头的船。
他应和着远处的歌声唱了一句, 又转头来接着和姜鹤说话:“......这便是咱们云屠息川最开始的模样,后来嘛......”
老邓头谈兴浓得很, 姜鹤也就认真地听着。尽管这些故事她已经听过许多次了。
这是两个人的故事, 是这片土地上的保护神的故事。
故事里, 一个人叫做何笑生,一个人叫做顾青梧。
*
传说中,顾青梧最初只是南方山野一个砍柴人的女儿。
遭了疫鬼霍乱后,成了家乡唯一的活人,她便自大陆最南徒步走到极东的云屠息川,要去找何笑生拜师。
那时候何笑生已经威名远播。
虽然活了一千来岁,是世人眼里的宗师大能,却从来不晓得老成持重四字如何作写,枕月横山,少年心性,另两位友人成宗立门时,他还在挑挑拣拣今日是去北山沧浪会一会,还是去南门囚无试一试新阵法。
从他刚刚登上造化之境起,云屠息川就排满了想要拜师的人,甚至有人投其所好,亲身前往魔境,要用性命换一个求道之路。
然而何笑生从不曾收徒,他说他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赖得拖个累赘。在这方面,他心硬又任性。
直到五百年后,有了一个顾青梧。
也只有这个顾青梧。
那一年顾青梧还只是一名白身凡人,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入了何笑生的眼。
顾青梧和她师父是彻头彻尾的两模两样,不苟言笑,冷如冰霜,做事方正,不懂变通。
何笑生收了徒弟,好像也开始学会稳重起来,传闻轶事少了,两人一心一意地守着云屠息川,一守便是五百年。
直到后来何笑生妄海寻缘,一去不返。
顾青梧也是从那时起,打开了云屠息川的入道之门。
从此后,便和她师父的路完全背道相驰起来,广收门徒,客卿三千,时至今日,云屠息川竟成了三大宗中人最多的。
在修为境界上,她始终不及自己师父,但汇聚众人的庞大力量,将魔境边缘守得很稳妥。
“何笑生必定是成仙去了,只待顾青梧功德圆满,有朝一日也会飞升成仙!”老邓头语气笃定地总结。
何笑生不耐烦人家拿别的尊称唤他,顾青梧自然也继承了这样的规矩,所以云屠息川的人提起这两位来都是直呼其名。
“小姑娘是来拜师的吧?那你可找对地方了,谁都知道咱们云屠息川是这世上顶顶好的第一流。”他常年在水上扯着嗓子吼,就算现在说话对象姜鹤就在他旁边,也还是声如洪钟。
“像那什么明悟宫,上月里,整个秘境都没啦,连老宫主都折在里面;还有青城剑宗,哎哟喂可不得了,竟然养出个魔修来!你说这事也怪,”老人朝向云屠息川以东一努嘴,“——魔修不都在那里边儿的吗?”
“兴许是误会呢?”
“嘿,那个青城剑宗的宗主也是这么说的——放他娘的屁!顾青梧还能有错的时候?再说了,亲眼见着的人可也不少。不过是碍着青城剑宗的名号,不敢声张罢了。”
“哈哈哈,老先生知道得可真多。”姜鹤抄着手,在船头四平八稳地坐好,也不和他理论,“那老先生,你不妨指点我,若是想入顾青梧门下求学,走什么路子最快?”
刚上船时,姜鹤便听老邓头说了,顾青梧这几日不在云屠息川,早在五天前,便有人看到青衣仙人往魔境中去了。
姜鹤不愿白白耽搁时间,便想从顾青梧身边的人着手,至少找个办法先见见师兄。
没准儿还真能劫个狱,毕竟顾青梧不在。姜鹤摸着下巴琢磨。
虽然一个时辰前,她还在李长乐面前信誓旦旦,口称自己不是傻子,干不出在云屠息川这样胆大包天的事。
“去找找柳枕道长吧?我听说下一任云屠息川主人便是他哩。”
等小船儿摇摇晃晃到修士们常聚的岸边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入山坳。
姜鹤轻轻巧巧地下了船,回望着老邓头汇入船流中去,此时已是炊烟袅袅,一盏盏油灯悬在船头,红色的灯火与银白的星光交相辉映,让人都分不清到底哪一处是天上银河。
星光在水,渔火浮天。
姜鹤站在岸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做相貌上的掩饰,自己的易容作用的灵器十六珠本就出自云屠息川,现在当着人家的面使用,岂不是自找死路?
顾青梧常年在船上活动,下岸便是去魔境,没有什么固定的居所;但是她既然收有许多门徒,门徒们就得有住处,起先是在云屠息川岸边的林子深处搭建了七零八落的木屋草屋,时常日久,修士多了,也有人组织着统一起了建筑,还整治出一个顾青梧从未来过的大殿。
姜鹤早知道柳枕这人,因为带头修房子的便是他。
姜鹤以前领任务时常和他打交道,私心觉得这人不像是个修道者,官架子足得很。
她熟门熟路地穿过树林,来到了大殿,还未走近边听其中嗡嗡作响——
“既然是付宫主亲自修书要见这个魔修,我们还是不好让人久等,不如明日便回信请他们过来吧?既然是在我们云屠息川的地界,又是青城剑宗的入知真人和明悟宫付宫主,我想也不需要担心他们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来。”
说话这个人便是柳枕,他是一个长相英俊的青年人,看上很得人心,一开口便得到许多应和声。
“话虽如此,但还得等老师回来再说话,没有老师的应许,我们怎么好擅自决定?”
“淮之此言不妥,老师的性情我们都晓得,这事她不定放在心上,此次入魔境更不知何时回来,我们这样平白耽搁下去,无论是对明悟宫还是青城剑宗都不好交待——”
“老师让我们看好沈行云,云屠息川什么时候由你做主了?”身着黑衣的鸣轲厉声打断他。
“鸣轲!我好歹虚长你百来,你不当我师兄便罢了,如何这样说话?难道仗着老师看重你,便不把我们这些师兄弟当回事了?”柳枕面色一红,是气的。
“我只与你论老师的吩咐,”鸣轲冷冷地道,“其他的,无论你想暗示些什么,我都不关心。”
“老师不在,入知真人和付宫主找我说事,我又能有什么办法?难道把他们都拦住?”柳枕转变思路,一脸苦涩地向着身边环绕的同门说道。
“入知真人不像是会偏袒徒弟的人......”
“再说了,明悟宫这个请托实在是情理之中——毕竟和崇真人的死,怕是只有沈行云一个人知晓了!付宫主想知道恩师身死的真相,这般的师徒情谊,如何能不动容呢?”
“鸣轲这般揣度柳枕兄实在是太过分了。”
鸣轲强硬而冷漠,柳枕气弱又站了为众人着想的立场,场中人顿时群情激奋起来,都对着鸣轲口诛笔伐起来。黑衣少年人站在人群中,环抱手臂,虽然孤立无援却毫无动摇。
他认死理,顾青梧走之前说了看好沈行云,他才不管来信的是沈入知还是付晚秋,只知道不是老师的吩咐便统统不作数。
然而云屠息川毕竟不是师徒宗门,除了老师顾青梧,其余人皆为平级,并没有谁能天然压谁一头,还是少数服从多数;这个柳枕长袖善舞,经营多年,很得人气,现在他成功煽动所有人,鸣轲拿什么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