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南屏从院子里的大缸舀一瓢水洗把脸,“什么时候的事?一个人?”
红河年纪轻,没经过事,满脸忐忑:“就刚才,二夫人身边的徐妈妈把我姐姐送回来,说,说我姐姐年纪大了,该成亲了,就放出来了,转身就走了。”
展南屏仔细听了,追问“还说什么了?”
红河想了又想,“说既然我们家拿了主意,就该怎么办怎么办吧。我姐姐说,我爹娘还有我还有差事,不要紧的,让我跟你说一声。”
展南屏把毛巾扔进铜盆,回屋换一件石青色衣服,拎一个石青色包袱大步走出来:“走吧。”
片刻之后,红叶见到了展南屏。
两家定了亲,就是未婚夫妻,按常理,是不该随便见面的。
吕大海干活去了,冯春梅还没走,刚刚打回早餐,不外小米粥和馒头咸菜。红叶待在屋里,开着房门,展南屏便站在台阶下面。
他先把手里的包袱递给冯春梅:“带回来的吃食。”
冯春梅对未来女婿满意得不能再满意,连连答应着收下。
通过开着的屋门,展南屏能看见未来妻子:青缎镶杏红芽边比甲,鱼肚白碎花小袄,白裙子,鬓边一朵杏红色绢花。不知天热还是焦心,人瘦了些,也憔悴了,显得眼睛更大了。
“昨天晚上,夫人听了二爷的话,问了我和你的事。”红叶斟酌着词语,“我便说了,夫人没说什么,今天早上便让我出来了。”
只这一句话,展南屏便明白了:昨晚世子爷向二爷说了自己的婚事,二爷转告二夫人。
他在府中二十余年,虽然只在外院行走,不曾踏足内院,可身边同伴成亲的占了多半,娶的大多是府里的丫鬟,见过不少了。
按照惯例,他在世子爷身边有体面,红叶是二夫人的陪房、家生子,日日随着二小姐做活,做到二等丫鬟;如今两人定亲,马丽娘应该欢欢喜喜给红叶添妆、发嫁,全了世子爷和二爷的面子。
可二夫人呢,二话不说就把红叶从二房送了出来,说得好听点是回父母身边备嫁,说得难听些,便是撒手不管了。
展南屏想起五月初,去湖广之前,红叶对自己说的“二夫人想把我给二爷做姨娘”,又大声说“我不愿!”
不用说,昨晚马丽娘和红叶摊牌,后者坚持与自己的婚事,便被打发出来了。
一时之间,他胸口热腾腾的,像烧开的水咕嘟嘟冒着泡泡,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慨,又有一种被别人信任、依赖乃至托付的幸福。
“我知道了。”他一眨不眨地望着红叶,提高声音:“你歇一歇,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你不用担心,都交给我。”
这个时候,徐妈妈已经回到长春院。
马丽娘笑容满面地,丝毫看不出昨晚的愤怒,娴姐儿昭哥儿也在,一个个红漆食盒捧上来,粥就有三种:燕窝粥,红枣桂圆粥,梅菜排骨粥,还有什锦豆腐脑,金银小馒头,豌豆黄,小油条,小笼包子,连带八种小菜。
马丽娘胃口小,吃两口燕窝粥,就把豆腐脑上面的木耳、花生、黄花、香菇和葱花搅成一团糊糊,昭哥儿一瞧,也跟着扭手扭脚地玩耍。
娴姐儿立刻拍了弟弟一下,昭哥儿不满意地撅起嘴巴,“娘,姐姐欺负我。”
马丽娘板起脸,“娘是怎么教你的?食不言寝不语。”
自从昭哥儿被粽子噎到,看这儿子“吃东西”这件事,对马丽娘来说简直是种折磨。
昭哥儿只好老老实实咬一口包子。
和平日一样,娴姐儿放下筷子去找赵氏和丹姐,昭哥儿有奶娘和玩伴陪着,到凉爽的地方玩耍去了。
两个丫鬟把炕桌端走,马丽娘指指隔壁:“放那边吧。”
桌上的菜只动了动,主子们的饭食,地位再高的妈妈也是吃不到的。
徐妈妈忙屈膝道谢,使眼色把小丫鬟打发出去,方压低声音:“送到吕大海那里了。”
马丽娘哼了一声,“可震慑几句?”
徐妈妈连忙说“那是自然。”
马丽娘盯着自己染着大红蔻丹的指甲,胸膛不住起伏:“若不是看在世子爷的颜面,看在二爷的面子,我非把这家猪油蒙了心的奴婢发卖出去不可!”
徐妈妈小心翼翼地劝:“您消消气,为了个丫头,不值当的。”
马丽娘不但没消气,反而更怒了,“一个个的,看我身子骨不行了,起不来了,就蹬鼻子上脸,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在马丽娘心里,丫鬟们私下看中外院的小子并不是什么大事:得宠的配成婚,算是她的恩典,不得宠的双双发卖出去。
做梦也想不到,红叶攀了长房的高枝,明明一句“我已经把红叶配了人”就能打发了的事,碍着世子爷的颜面,不得不答应,实在令人窝火。
这回徐妈妈话也不敢说了,木头桩子似的戳在原地,等她发泄好一会儿才端过一碗温茶。
马丽娘接在手里,兀自滔滔不绝“枉我抬举她,让她帮娴姐儿绣嫁妆”,徐妈妈趁这个空儿,插一句“夫人,话赶话说到这儿,二小姐那边,找谁顶上去?”
马丽娘顿住了,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绣娘。“你去和大嫂说说,把府里针线房的管事派过来,算了,丹姐儿那边也要用人。”
她想了想,“你去和大嫂说,大小姐二小姐眼看就要嫁了,三小姐四小姐也大了,一位丁娘子不够,再从内务府请一位针线上的人吧。”
徐妈妈恭恭敬敬应了。
马丽娘靠在玫瑰椅中沉思,眉宇间竖起硬币似的竖纹,“把秀莲叫过来吧。”
徐妈妈一愣,低声说“夫人,您是打算?”
马丽娘哼了一声,用讥讽的语气说:“没了张屠户,就吃带毛猪?二爷身边不能没人呐?万一二爷在外面拈花惹草,立个外室,我那贤惠的大嫂,不得笑掉大牙?”
事关主子,徐妈妈不敢多说。
“按理说,该给二爷纳房良妾。”马丽娘撇撇嘴,“可这么多年,就算我身子骨好的时候,二爷也没消停,我这心,早就淡了。秀莲再不争气,也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就她吧。”
第23章
没有差事的第一天,红叶过得相当自在。
吕家住的群房是府里普通下人的居所,由于是二夫人的陪房,一间屋子朝向很好,也宽敞,两间屋子用门板隔开,外间住红河,吕大海夫妻住里间--入伯爵府十年,一家人就是这样过来的。
有了红叶,自然就不够了,吕大海搬到外间,红叶和母亲睡里面。
展南屏走后,冯春梅和红河也干活去了,剩下红叶一个,把自己的东西整理整理,放进柜子,开始收拾屋子。
门是开着的,有人探头探脑,是隔壁刘嫂子。
红叶把人请进来,到处找水壶茶叶--她刚回来,屋里的事还不太熟。
刘嫂子连连摆手,摸着肥嘟嘟的下巴“客气什么呀,姑娘?天天吃你送出来的点心,瞧瞧我这身肉!”
长春院富贵,养出的丫鬟对主子恭恭敬敬,私底下穿金戴银,文绉绉的,被外面的人称作“副小姐”,红叶很久没接触这么朴实自嘲的话语了。
她翻出一个装着糖果的罐儿,“那还不是应该的?您帮我求的护身符,我日日戴在身上呢!”
闲聊几句,刘嫂子是个藏不住话的,转弯抹角打听起来。
红叶不想撒谎,大大方方地答:“我快到年纪了,定了亲,夫人把我放出来,和家里聚一聚,准备嫁人了。”
刘嫂子一大早就看到展南屏了,用羡慕的口吻说“真是一门好亲”,又夸赞展南屏“周正,有本事”。
红叶咯咯笑个不停。
刘嫂子要带两个孩子,没有差事,丈夫是车轿房的,聊了一会就回家做家务。红叶有了空闲,收拾收拾屋子,继续绣帕子。
到了中午,刘嫂子去外厨房打饭,顺便给她带了包子和小米粥。冯春梅不放心,也带了吃食回来。
吃过午餐,红叶歇了一会儿,在硬邦邦的床铺上翻来覆去地琢磨:自己做点什么呢?
原来的世界,她是失宠的姨娘,成天做衣裳,烧香拜佛,和苏氏对着干;到了这里,红叶忙忙碌碌地,连胡思乱想的时间都没有。
冷不丁闲下来了,她有点空虚,非常不适应。等嫁给展南屏,得找点什么事情做,哪怕像母亲一样也好。
一句话,手里有钱,心里不慌。
回二房是不可能的了,她得自己找出路。
做针线是红叶最擅长的,不用娴姐儿马丽娘那么讲究,普普通通一双鞋垫、一方帕子一个荷包都可以卖钱;
以前她不能出府,现在有母亲有红河,做了针线出去卖再容易不过了。
等成亲之后,展南屏会给她家用,她自己再挣些钱,攒起来做私房。等有了孩子....
有了孩子吗?
昨晚马丽娘气急败坏的话语,无比真实地告诉红叶“自己要嫁给展南屏了。”
再也不会给二爷做妾。
离马丽娘、苏氏远远的。
再也不用喝苦涩的汤药,会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
红叶泪眼模糊。
黄昏时分,爹娘都没回来,红叶猜测,大概直接去厨房打饭了?
远处有人叫她的名字,红叶放下针线,推门一瞧--一高一矮两个丫鬟,各自捧着个大大的包袱东张西望。
她喜出望外,挥舞胳膊:“这里,这~”
很快,彩燕香橙就揉着酸疼的胳膊,大口喝茶了。
“这包是夫人赏的衣裳,去年今年新做的衣裳鞋袜,都在里面了。”彩燕指指包袱,又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那里面是绿云双福送你的体己,这个是我送你的。”
大丫鬟们有自己的交际圈,红叶平日和彩燕几人交好,一听便红了眼圈。
“替我谢谢绿云姐姐、双福妹妹。”红叶有些惋惜,擦擦眼泪:“也没来得及和她们说说话。”
彩燕也有点伤感:红叶一走,还不知换谁和她一个屋子呢。
香橙更是难过:她还够不上三等,只能继续跟着大丫鬟,红叶温柔大方,什么都教她,还带她写字。如果换个小气利害的丫鬟,香橙能不能爬上去都不一定。
三人黯然,心里都明白,再不能像以前一样相聚了。
彩燕看看门口,小声说:“院子里都说,你跟夫人顶嘴,被夫人轰出来了。可,可刚才我们出来的时候,徐妈妈就在院子里,我们吓得不行,徐妈妈却转身进耳房去了。”
香橙连连点头。
红叶心知肚明:徐妈妈知道马丽娘活不长了,自己嫁给展南屏也成了定局,并不想对自己赶尽杀绝,最起码,不想得罪世子爷身边得力的护卫。
原来的世界,马丽娘死了,徐妈妈对她笼络有加,哄着她“世子爷知道你的好”,与苏氏对着干。
这一回,她可不愿意当马丽娘的刀,谁爱当谁当吧。
她实话实说,“我爹娘给我和大展护卫定了亲,夫人让我回来备嫁,旁的什么也没说。”
彩燕立刻明白了:二夫人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吕家安然无恙。她笑嘻嘻地拉着红叶衣袖:“好姐姐,日子定下来给我们送个信儿,”
忽然之间,外面熟悉的声音叫她的名字,是展南屏,红叶一下子站起来。
果然,展南屏拎着两包吃食,从远处大步行来,吕大海满脸是笑地跟在后头,对着邻居与有荣焉。
“定下来了。”站到台阶下面的展南屏开门见山地说,目光是无可错辩的喜悦,“成亲的日子定下来了。”
红叶双手接过吃食,脸颊如朝霞,彩燕和香橙双双贴在门板里面--还没见过红叶未婚夫哩。
她吭哧吭哧的,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展南屏微微笑着,也被未婚妻的情绪感染了,“世子爷近几个月不会出京,我在府中,也不出远门;我爹和伯父伯母商量,你是八月二十七日生辰,后面的九月初二是好日子,便定在这天。”
九月初二,红叶牢牢记在心里。
展南屏絮絮地说:“要粉房子,要搬东西,我正和我爹商量,看看....”
今天是六月二十四日,距离九月初二还有....红叶细细数着,还有七十天。
这个时候,长房也在商量展南屏的婚事。
“你爹爹说,大展护卫是一等一的贴心人,要重重的赏赐。”赵氏靠在猩猩红大迎枕上,轻轻摇着一把绣兰花团扇,“你说一说,若是你遇到了,怎么个赏法?”
丹姐儿跟着母亲学了三年家务,对这方面的事情见得极多,想也不想便胸有成竹地答:“先查公中的账本,以往首领护卫成亲赏多少,这次也赏多少;私下里,再用我手里体己的钱贴补。公是公,私是私,不可混在一起,不可让手下的人互相攀比。”
赵氏满意地嗯一声。
丹姐儿受到鼓励,开始举一反三:“娘,上月你身边的翠莲配人,翠莲是一等,您除了公中的二两银子,还赏了翠莲二十两银子,两根金簪,四匹料子,走的您的私账;我身边的阿朱成亲,是二等,您让我也赏了二十两银子,一对金镯子两根金簪,两件我的旧衣裳,簪子和衣服是我的,银子是您贴补我的。”
赵氏满意地看着女儿,“翠莲是嫁出府去,以后见一面就难了,;阿朱是你身边第一个放出去的,这几年伺候你也算尽心,又是嫁给你弟弟身边小厮的哥哥,以后你用得着。我们格外厚一些,让你身边的人看看,只要用心当差,不会亏待他们。”
丹姐儿是嫡长女,衣裳料子是最好的,镶金穿翠,拿到当铺可以当不少银子,小户人家根本见不到,留起来给女儿也是好的。
丹姐儿用力点头,“那,娘,大展护卫立了大功,老展护卫是祖父身边的人,这次我们要赏多少银子?”
第24章
赵氏笑起来,端起粉彩喜鹊登枝茶盅呷一口,“这回啊,可不只是赏银子的事了。你爹说,大展护卫连他爹他弟弟住在丁字院里,平时住倒是够了,大展护卫这一成亲,就不太方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