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出乎意料的是,庄金萍立刻告诉她,温之信已经知道,并且没有反对。
于是事情就这么敲定下来。
2012 年 3 月 20 日,那天刚好是春分,南京的温度比嘉市低不少。
去程时,两人几乎毫无交流,仿佛两个陌生人刚好买了邻座车票。
到达目的地后,陈浠自觉套上一件厚外套,而温之信出了动车站就打了两个喷嚏。
一开始陈浠不想管他,但担心他生病会耽误出差的进程,权衡利弊后,她还是从行李箱里掏了一件外套给温之信。
尽管外套版型十分宽大,温之信穿却依旧不太合适,但有总比没有好,温之信犹豫了一下才接过去,低声说了句谢谢,听起来似乎不大情愿,至于是不情愿穿陈浠的衣服,还是不情愿说那句谢谢,那就无从考证了。
当晚,他们联系了客户,是一位女经理,叫苏雪萍。
后者听说他来这边后十分高兴,立即预订了一家知名餐厅招待他们。
见到他们,苏雪萍目露惊艳,夸奖说荣光的员工颜值都很高。
温之信客气地说没有,而陈浠经验老到,信手拈来地反过来将苏雪萍夸了一通,夸得温之信看她的眼神十分复杂,而苏雪萍则高兴地捂嘴笑起来,眼角炸出几条皱纹,像一座起伏的山峦,招呼他们坐下来边吃边聊。
三个人从夕阳西下聊到天彻底沉下来。
谈话过程中,陈浠发现温之信并不像表面这么容易亲近,他的心中好像自成标尺,在和人保持友好关系的同时,不主动好奇对方的生活,也不愿意对方渗透自己太深。
也许这就是他在公司讨人喜欢的原因,陈浠漫无目的地想着。
没多久,苏雪萍的情绪上来,斟满了酒邀请他们干一杯。
温之信没有立刻应下,他停顿许久后,表示自己并不大会喝酒。
陈浠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把自己面前的杯子斟满,对苏雪萍笑道:“苏经理,我先陪您喝几杯。”
苏雪萍短暂地放弃了让温之信喝酒的想法,三人重新聊起生活上的事情。
不过没过多久,苏雪萍便再次拾起那个想法,且脸上隐隐出现不满。
“温经理,你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你看陈经理多爽快,说喝就喝。”她想了想,道,“你说你不会喝,那我给你换成啤酒好了,啤酒喝不醉的。”
温之信唇线绷得笔直,像是在天人交战,陈浠担心他脑子不会转弯,还要拒绝苏雪萍,索性伸手在他腿上掐了一把。
温之信顿了一下,有些僵硬地看向陈浠。
陈浠目不斜视,甚至掐得更用力,以提醒他谨言慎行。
虽说不是在讨论生意,但第一次见面,总要给客户留下好印象。
但下一秒,她的手腕却被握住。温之信应当并不想碰到她,圈住她的手指十分无力,但丢开的动作却很果断,仿佛陈浠是什么洪水猛兽。
撞到椅子角的疼痛使陈浠倒吸一口凉气,她憋着想骂人的冲动,对苏雪萍挤出笑脸道:“苏经理别在意,我们温经理人很乖巧,平常不吸烟不喝酒,就是太年轻不懂事,我这就是做坏人,怎么也要让他陪您喝两杯。”
陈浠的五官没什么棱角,加上她刻意笑得灿烂,看起来讨人喜欢。
苏雪萍心里舒坦了一些:“还是陈经理有想法,就喝两杯,我也不为难温经理,这可是这里最有名的酒,平常都预定不到,要不是我和老板关系好,今天还不一定喝得上。”
话说到这个份上,温之信再不好拒绝。
但说好换成啤酒,最后却还是红酒。
陈浠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就两杯,没关系的,晕了我抬你回去。”
来出差前,温之信大概理了发,原本被碎发半挡住的额头露了出来,看起来很干净,陈浠能看到他利索整洁的鬓角,也能看到他的眼神变得复杂。
说不清是无奈还是恼怒,抑或是都有,总之他沉默地看了她一眼,仰头将酒杯里的红色液体缓缓喝了下去。
上天可鉴,她们真的没有为难人的意思,只想让温之信喝两杯意思意思。
可就是这么一杯下肚,没多久,温之信的脸上呈现出不同寻常的酡红,话语间有些明显的迟钝,像是玩具发条的齿轮卡住,难以正常运转。
震惊于真的有人酒量如此差劲,陈浠表情有些空白。
苏雪萍似乎也没想到,干笑道:“我以为他只是不想喝,没想到真的是一杯倒,这样做销售可不行,以后还会有更多酒局,学不会喝酒可活跃不了气氛。”
回过神的陈浠立刻敬了她一杯,自然而然地顺着她的话说:“苏经理说的是,他还年轻,业务跑得太少,在这些事情上自己的想法太多,我会好好教导他的,谁不是从无到有的,不会喝酒抽烟怎么能当好一个销售呢,是吗?”
“陈经理比温经理年纪大?”苏雪萍吃惊道。
“大了快三岁。”
“真看不出来。”
陈浠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天的最后,是陈浠把温之信扛回酒店的。
公司给他们订的房间是两个单间,但等陈浠到了,前台却说只剩标间。
背上的人依旧源源不断地喷洒酒气到她颈间,陈浠的脸色难看到极点。
后来陈浠想过,如果当时身边有一个足够大的垃圾桶,她说不定真的会把温之信丢进去。
背一个比她高一大截的大男人不说,又碰上这样那样不顺心的事,当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当时的心情陈浠已经难以说清,大抵是愤怒且崩溃的,只想速战速决,最后顾不得是标间还是单间,心说只要不是太平间都可以,她快速拿了门卡,往电梯走去。
第18章 2012.3
电梯中,陈浠满头大汗,心情浮躁,胸膛里像是有根棒槌一下下砸来。她忍不住对意识不清的那人说:“你能不能自己用点劲站直,真当我是大力士吗?”
话说完,温之信似乎清醒了一瞬,因为陈浠觉得身上重量少了些许。
但还没轻松半分钟,又是一股力将她的腰彻底压弯。
最后陈浠喊了服务生帮忙,他们总算安全到达房间。
把温之信丢到床上后,陈浠下了狠劲开空调。滴滴滴的声音在房间里直响,确认温度不能再低之后,她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狼狈的自己,陈浠对这趟行程的后悔终于溢出颅顶,恨不得立刻打道回府。可惜并不能。
从卫生间出来后,陈浠坐在床上深呼吸冷静自己,让自己不要对一个醉酒的人发脾气。而不远处的另一张床上,男人了无生息地瘫倒着,像只搁浅的鲸鱼,只有胸膛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过了一会儿,温之信翻了个身,脸正对着陈浠的方向。温之信的轮廓很微妙,介于锋利和温和之间,如果不说话不笑,看起来有些冷漠,但如果带着微笑,便让人觉得亲近,而此时眉头紧皱的温之信看起来有一种无意识的距离感。
陈浠盯着看了几秒,伸手帮他把外套脱下来,让他好透气。
大概是有所感觉,温之信慢慢睁开了眼。
两人面面相觑。
温之信盯着陈浠看了几秒,突然干呕了一下。
那一刻,陈浠脸都绿了。
许久以后,陈浠再次回忆起这天晚上的细节,思考温之信到底是真醉还是装醉,但一直没有准确的答案。后来某一天,两人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吃饭聊天,陈浠主动提起这件事,问他到底醉了没有,却只得到温之信的一句“我记不清了”作为答案。
但不论温之信是真醉还是装醉,总之那晚陈浠被气得够呛。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温之信,后者捂住嘴,看起来有些痛苦,迅速抬眸看了她一眼,下一秒跑到卫生间吐了个底朝天。
从卫生间出来后,温之信的眼神清明许多,但眉头拧得很紧,看起来还有些不适,他环顾四周,也许是在思考为什么会和陈浠在一间房间里。
陈浠面无表情地解释:“只剩标间了。”
温之信重新看向她,点了点头,没头没尾地说了声“不好意思”,之后重新倒回床上,没多久,房间里便传出绵长的呼吸声,只剩陈浠脸色难看地站在房间中,像个守夜人。
即便现在再回想,陈浠也认定这是她最莫名且艰辛的出差经历,不过她自觉已经仁至义尽,虽说温之信醉成那样是有她一份功劳,但她至少没把他丢在路边。
但当陈浠单纯地以为那趟出差的艰难困苦都已经结束,却没想到只是刚刚开始。
隔天去企业拜访,两人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下午的时候却被拦在门外。
天空忽然电闪雷鸣,尽管撑着伞,两人依旧被淋成落汤鸡。
温之信的伞被大风吹坏,迫不得已缩在陈浠的小伞下。
两人有身高差,打一把伞十分别扭,陈浠瞄到他湿透半边身子,又扫了一眼他失去血色的嘴唇,最后无可奈何地把伞往他的方向倾斜了一些。
但温之信只是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把伞推了回去,并提出建议:“今天先回去。”
“可以。”陈浠举双手赞成。
雨天不好打车,他们两个找了一家便利店避雨,在里面逛了三圈,最后温之信买了两杯热牛奶,递给了陈浠一杯。
便利店的灯光昏暗,温之信举着一杯牛奶,像是捧着一盏烛光。
陈浠没什么情绪地盯着牛奶看,没伸手接。
温之信皱起眉,似乎有些疑惑,很快催促她:“不冷吗?拿着,快点。”
“……谢谢。”
后来陈浠再从头到尾追溯复盘那天的细节,最后得出结论,大抵就是从这一杯热牛奶开始,仿佛一个卷旗息鼓的暗号,两人持续半年之久的战争出现拐点。
暴雨天道路堵塞,那天他们在便利店等了将近一小时才打到空车。
由于温之信淋得实在是太狼狈,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和他相比,陈浠几乎可以说是清爽,只有裤腿湿漉漉的,因此回酒店之后,陈浠让他先去洗漱。
温之信也没推让,快速进了浴室。
中途,他的手机响个不停,是林思思的电话。
陈浠当作没看到,自顾自研究空调按钮,最后开了一个除湿模式。
温之信很快穿戴整齐出来,让陈浠去洗漱,但陈浠进去之前还是提醒了一句:“林思思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可能是有急事。”
温之信擦头发的动作顿了顿,“知道了,谢谢。”
他很快地拿起手机拨了过去,站在窗边,背对陈浠开始低声打电话。
陈浠翻了个白眼,没管他们讲了什么,哐地甩上了浴室的门。
等她出来的时候,温之信那通电话还没打完。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严肃,一开始看着窗外,听到陈浠出来的动静后回眸望来,视线落在她的湿发上停了一下,又朝对面说了两句,很快就挂了。
陈浠阴阳怪气道:“挂这么快干什么,怕我听到你们组的什么机密啊。”
温之信双唇紧闭,没回答这个问题。
陈浠嗤笑一声,准备关灯睡觉。
两个人老实地躺在各自的床上,井水不犯河水。
这一趟出差使人身心俱疲,陈浠一点也不想动弹,干脆顶着半湿不干的头发入睡。温之信能清楚感受到不远处的潮湿感觉,浑身都不舒服,过了会儿,他重新把床头灯打开,支起身子看着闭着眼的陈浠,问道:“睡着了?”
陈浠翻身背对他,迷迷糊糊地说:“睡着了。别烦我,我困死了。”
“你把头发吹干再睡。”
陈浠不回他了。
温之信看起来有点愤怒,唇线绷得很直,盯着陈浠的背影看了一阵子,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打开床头灯,穿上拖鞋去了卫生间,把吹风机拿来插在了两张床中央的插座上,开了风对着陈浠的头顶吹。
陈浠没睁眼,但往被子里缩了缩。
温之信怔了一下,伸手探了探风,最后绷着脸把吹风机调整成暖风档。
事后陈浠评估,认为温之信有极大的做高级理发师的潜力,因为她那天是在充斥着耳朵的呼呼声中舒适睡着的,不过可惜的是睡得并不安稳,陈浠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和酒店外同样大的雨在她的脑海里瓢泼,牛油果色的画面以及呛人的味道频繁出现,有人作壁上观,有人嚎哭,也有人呼喊无门。
破碎的画面不断闪现,最后她被惊醒了。
挣扎半天才迷蒙地睁开眼,紧接着看到了另一张床上与她面对面的温之信。
陈浠惊了惊,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但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出差,因为暴雨与酒店的原因,她和温之信暂且住在一间房间里。
屋子里的窗帘拉得掩饰,但依旧留有一丝缝隙,借着缝隙传来一点光,陈浠发现面前的人眉心的褶子非常明显,呼吸也有一些沉重。
她伸手试探地摸了摸温之信的脸和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陈浠伸手推他:“喂,温之信,你发烧了。”
温之信的呼吸平稳了一点,眼皮抖了抖,又静了下去。
见喊不醒,陈浠没有耐心再磨蹭。她套上外套下楼询问有没有退烧药,结果却发现酒店前台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大厅空荡荡的,只有景观喷泉在发出哗啦啦的水声,好像恐怖片里的某个场景。
陈浠头皮一阵发麻,暗骂这破酒店没一个方面是靠谱的,最后找了一家二十四小时的药店,叫了跑腿去买药。
回到房间里,床头灯的光映出温之信额头上的冷汗。
陈浠把空调温度调高,去卫生间用冷水打湿毛巾,替温之信物理降温。
药很快就送过来,一袋子消炎药、感冒药、退烧药,陈浠看了看说明书,又咨询了一下客服,最后只拆了一盒退烧药。
除了很久以前照顾过弟弟,陈浠哪里照顾过这么大个人,忍着困意与烦躁,陈浠又去把酒店的水壶里里外外洗了一遍又烫了一遍,烧好热水后找了个纸杯把水倒进去晾凉,然后把药和温水都放在床头柜上。
再之后,她毫不留情地把温之信拍醒了。
“喂,醒醒,快点。”
黑暗中,温之信感到脸颊一阵疼痛,缓缓掀开千斤重的眼皮,看到离得很近的陈浠。
陈浠弯着腰,手还贴在他的脸上,有些凉。
看到温之信睁眼后,她脸色好看了一点,退开一步站直。
温之信表情有些茫然:“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