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浠说:“你发烧了。”
温之信看着陈浠,缓慢地眨眼,偏头看去,视线在床头柜上停留片刻,费力地坐了起来,他自觉伸手拿药吃下,吃完药后坐在床头一动不动,好像一只在鱼缸里放空的金鱼,看起来颇有些无辜。
陈浠一头雾水,转身想要去再倒一杯热水,却冷不防被紧紧拉住了手腕。
这天晚上的场景,后来陈浠总是无端想起。房间里有一股空气清新剂的气味,被捏住的手腕火燎燎地发烫,而灯光下的温之信看起来脆弱柔软,却已经初具未来卓尔不群的雏形,即便烧得头轻脚重,依旧强撑着精神,看着她低声地道了一声“谢谢”。
或许是温之信道谢的样子太诚恳,陈浠头一回产生一种无所适从的尴尬,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思考自己是否应该回一句“不用谢”比较妥帖,不过没等她思考完毕,温之信就歪着脖子倒在床上不省人事,好像方才是某种回光返照。
陈浠僵着脸瞪着温之信,崩溃地扶额。
最后将他摆正又盖好被子,才回自己的床上躺下。
第二天温之信的烧就退了,不过脸色依旧不好看,而且咳嗽个不停,让陈浠想到积郁成疾的林黛玉,并且担心晚上的睡眠质量会受到印象。但幸运的是酒店的单间终于空了出来,陈浠和温之信各自住进了单间,真正井水不犯河水,陈浠每晚都睡得很好。
之后几天他们又跑了几个单位,温之信顺势拿下一个订单。那个晚上,凉风习习,他请她吃了顿还算不错的宵夜,虽然没怎么聊天,但至少相处还算和平愉快。
于是等坐上返回嘉市的高铁,两个人终于不像是买了邻座车票的陌生人。
由如今的陈浠回想,应当就是从那次出差后,她觉得温之信还不是无可救药,虽说不怎么成熟,却也有可爱之处,不过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她认定温之信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与她云泥之别,打定主意对这人敬而远之。
可惜后面那个想法在很长时间内都没实现。
第19章 CP
诗里说醒是梦中往外跳伞,陈浠倒觉得是游泳上岸。
周日,晨光熹微,天气晴朗,她从梦中醒来,很快找到了火炉的源泉——氧化钙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床,踩到遥控致使空调关闭。
如今房间里找不到一丝冷气,陈浠身上汗涔涔的。
她重新打开空调,等到汗液蒸发才翻身起床,决定回趟老家。
从嘉市到邻市的偏僻乡村,开车需要将近三小时,到达时已经临近中午。
许春红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剧,看到陈浠进来后,她立刻站起来说:“小浠,你怎么回来啦。”
许春红的长相不难看,但有些刻薄,她身材瘦削,肤色不均,一头乱翘的卷发,眉毛又淡又细,眼睛又大又黑,像是老黄纸落了灯花,烫出两个黑魆魆的大窟窿,平常看起来总觉得无神阴森,但此时她眼中情绪繁多,反倒显得有些人情味。
陈浠看她一眼,把带来的东西放在墙角,回道:“来看看小寒。”
陈浠问她陈其寒去哪里了,许春红说是去打球了。
陈浠点点头,自顾自进了房间。
陈其寒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亲爱的姐姐盼回来,听闻消息后,打球打到一半就跑了回来,在许春红略带警告的眼神下,他毫无畏惧地跑进陈浠房间,并且关上了门。
最后两人在房间里聊了许久,直到开饭才停止。
第二天还要上班,陈浠没打算久待,天黑前便准备回程。
陈其寒依依不舍,拉着陈浠说悄悄话,让她不要再往家里打钱,道是他马上就要十八岁,可以自己赚钱,只要陈浠多回家看看就好,陈浠拍拍他的背让他别想太多,只消现在好好读书,以后多的是机会把钱还给她。
去车站的路上,陈浠看见邱明月给她打了不少电话,可能是有什么急事。
她很快回电:“明月,找我什么事?”
邱明月抱怨道:“哪儿玩去了,怎么才回电话,我还想找你出来吃饭的。”
“我回老家了。”
“怪不得,下次带我一起呗,我也去玩玩。”
“算了吧,没什么好玩的,你肯定受不了这边的环境。”陈浠诚实道。
“现在还有这么破的地方?”
“怎么没有,贫困县多了去了,不过比以前是好多了。”
“好吧好吧。”
陈浠上了回嘉市的大巴,车上没有多少人,她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半倚在位置上,听那头的邱明月神秘兮兮道:“其实今天找你是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你说。”
邱明月卖关子:“你先猜猜。”
“什么方面的?”
“……感情。”
陈浠默了默,又很快说:“哦,那我猜你同意和你的老同桌结婚了。”
邱明月震惊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同意了?”
陈浠怎么知道?怎么不知道……邱明月可真不会演戏,每次谈起郭霁时的态度轻轻巧巧,脸却红得和猴子屁股似的,当时陈浠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不是吧,真这么明显?”
“不然呢。”
“不可能,你瞎说。”邱明月不肯承认。
“那你就当我瞎猫碰上死耗子猜对了。”
邱明月不高兴地哼笑,然后告诉陈浠,其实她也不是同意结婚,就是同意和郭霁相处试试看,毕竟当同桌和当恋人可是两码事,万一一个不小心,可能连朋友都做不成,于是这些日子他们每天都会见面,有时候一起吃饭,有时候一起出游。
昨天,她和郭霁回了一趟高中,去看望了班主任。
班主任看到他们两个一同出现,惊讶道:“你们俩竟然是真的。”
邱明月一头雾水:“什么真的假的?”
“当初郭霁对你照顾有加,你又只和郭霁玩得好,我们办公室好几个老师都猜你们是一对,隔壁几个女老师还磕你们俩的霁月 CP 呢,后来听说你们没考到一个地方,她们还觉得很可惜,一会儿我可得告诉她们,她们当年磕的 CP 是真的。”
邱明月故作镇定道:“什么啊,那时候我们俩可清白了。”
班主任见邱明月的表情不似作假,疑惑道:“那是误会了?”
一旁的郭霁插嘴道:“没误会,当年清白,现在不太清白了。”
邱明月:“……”
班主任:“……哦。”
那天的最后,他们在学校逛了操场十几圈,郭霁指着旁边的林荫小道说,他以前经常看到邱明月早上睡眼朦胧地往教学楼走,有时候都快要迟到了,别的同学都在快马加鞭地跑,只有她还慢悠悠地走,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看看花草蓝天。
邱明月完全不知道这事,不免面部发烫,为以前的自己感到难为情。
但郭霁说:“不过也挺好的。”
“好什么?”
“不随波逐流,挺好的。”
最后两人到天黑了才回去,回去的时候手已经牵在一起了,邱明月都记不清是怎么牵上的,就记得郭霁的手又大又热,她捂出了一手心的汗。
陈浠听得嘴角上扬,恍然明白了磕 CP 的快乐,她说:“再说点,我爱听。”
邱明月:“没有了!”
陈浠失望地说:“好吧,那这不挺好的。”
邱明月惆怅道:“你说会不会进展太快了。”
陈浠沉默了一下:“你们就牵了个手,又不是上床,这有什么快的。”
“……”那倒也是。
两人又东拉西扯了许久,陈浠被大巴晃得头晕:“明月,我有点困,先眯会儿。”
邱明月:“好吧,那下回出来聊。”
“嗯,和郭霁有进展了记得第一时间通知我,我不缺流量。”
“你够了!”
-
另一边,周茗没想到参加联谊的事情会被捅到父母那里。
在她看来,二十二岁的少女通过聚会接触一点男人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她的父母不这么认为,在回家听了一小时的说教后,周茗终于从父亲嘴里挖出罪魁祸首。
从家里出来后,周茗打了一通电话。
“您好,哪位。”对方客气询问。
“你好,我是周茗。”
咖啡店里,温之信和周茗面对面坐着,桌上是一些糕点。
温之信见周茗看起来十分局促的样子,好笑道:“你好像有点怕我。”
周茗干笑一下,干脆地承认了:“是有那么一点。”
她有点后悔把温之信约出来。
不熟,的确是不熟。
温之信是周茗表叔的儿子,两家人接触不算多,他们更是只在小时候见过面。在公司里第一次遇见时,温之信根本没认出周茗,反倒是周茗,因为父母偶有提起温之信的大名,且温之信的脸确实不容易让人忘记,所以她率先认出。
但那时她还有不确定,直至给父母发了照片询问,才知道没有错认,公司新来的高管真是她亲戚。
不过周茗从头至尾没有一点成为关系户的惊喜,只有铺天盖地的胆战心惊与尴尬。一个是关系不错的组长,一个是关系平平的亲戚,偏偏这两人有矛盾,她一个小喽啰夹在中间,横竖有些为难。
像是知道周茗为何为难,温之信说:“不用担心,我和陈浠的事不会牵涉到你,你在二组好好呆着,多学习多学,遇到什么问题可以和我说。”
周茗酝酿话语:“之信哥,其实我组长人很好的,你们一定有什么误会。”
温之信:“我没说她不好。”
这个回应超出周茗的预期,她一愣,没有缘由地想到不久前听说的事情。
一开始是她软磨硬泡地问父亲,怎么知道联谊这事的,父亲插科打诨半天才坦白说是前几天在路上遇见温之信,聊了几句说起的。之后不知怎么,他们就聊到了温之信出国的事情,周茗父亲叹着气说:“之信这孩子看着乖,其实性子也倔,当初他爸不让他出国,结果他非要去,最后和家里都闹翻了。”
周茗倒吸一口凉气,好奇道:“是他自己想要出国?”
“是啊,出国名额好像也是他找老板争取过来的。”
“为什么?”
“好像是为了追姑娘。”说完又补了句,“不过这也是我们猜的。”
三言两语中,周茗的种种认知开始崩塌,不知先从哪个点开始捋。
公司里的那些传闻她几乎没有错过,她和所有人一样,坚定地认为温之信是因陈浠而被迫出国,从没想过温之信自己选择出国的这个可能。除此之外,温之信竟然有喜欢的人,在公司这么久,周茗从没看过也没听人提起过,难不成是分手了?还是根本没追到?
服务生端来了咖啡和蛋糕,温之信把蛋糕推给周茗:“吃吧。”
周茗发现温之信还是很和蔼和亲的,之前的尴尬逐渐消失殆尽,她安心地吃了两口蛋糕,心里的好奇却还是没散去。鉴于她本身就不是一个能憋得住话的人,移樽就教不耻下问是她的美好品德之一,于是只犹豫两秒,周茗便放下叉子说:“之信哥,我能不能问个问题?”
“嗯。”
“当初是不是因为喜欢的人在国外,所以你才要出国?”
温之信端咖啡的动作一顿:“谁和你说的?”
周茗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听我爸他们说的。”
温之信了然,垂眸看着手里的咖啡:“不是,她没出国。”
他在机场等到最后一秒,也没有等来那个人。
第20章 矛盾
咖啡店门口有风铃,因人进进出出而响个不停。
听到温之信的话,周茗难掩诧异,脑子里瞬间划过些什么,可速度太快,她没能抓住。不过她开始反省自己对温之信的刻板印象,原来高冷帅哥也有叛逆期,原来高冷帅哥也会被女人放鸽子……周茗感慨中夹杂着幸灾乐祸与些许同情,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好。
温之信对她的沉默似无察觉,只是盯着窗外,缓缓地喝了口咖啡。
出国那天,嘉市又下了雨,天空沉得像是要塌下来。
公司行政定的机票是从嘉市出发,先飞去阿姆斯特丹,再转机去伦敦。
候机大厅的玻璃上水像瀑布流个不停,而他的脸色与外面的天色逐渐趋同,那天是温之信罕见希望航班延误的一天,可事情总是不按照人所希望的方面发展,直到登机前最后一秒,那个人也没出现。
他的心情出奇平静,最后头也不回地上了飞机。
后来,身处异国他乡,许多个辗转反侧的深夜,他很想对某个人说,做不到的事情不要随便许诺,不要总是给人希望。但不幸的是他既没有对方的电话,也没有对方的 QQ 或是微信,他也不想去找中间人要号码,因为就算要到,恐怕他也不会去联系对方。
室友问:“既然还喜欢,为什么不联系?”
“因为不想再有一点希望。”
“温之信,你真的好矛盾。”
温之信想说,不是他矛盾,而是她使他变得矛盾了。
黑幕遮天,华灯初上,咖啡店中的客人络绎不绝。
周茗怀着满腹好奇,将蛋糕尽数解决,矜持地对温之信道了声谢。
温之信摇头说“没事”,抬手看时间,周茗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他的手表上,听见他说:“不早了,走吧,送你回去。”
车上,两人又就着工作生活聊了会儿,周茗自来熟的属性刻在骨子里,不久前还觉得和这表哥不尴不尬,现在嘴上已经开始毫无顾虑地跑火车,什么事儿都往外倒,一副温之信是她亲哥的模样,随方就圆的本事令人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