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爸搬进这个屋子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主卧的门给拆了,”荀轼边说边摁亮了灯,“这样他才可以随时进来监督我学习。”
“我觉得你爸没救了。”顾野梦诚恳地说。
荀轼的主卧,其实也没有那么大——毕竟这间房子本身就不大。
和普通的主卧不同,里面的床很小,甚至比一些学校的宿舍床还小,而且还是一张双层床,床的上铺睡人,下铺放满了各种各样的教辅和书。至于整个屋子,则显得颇为逼仄,因为里面到处都是书和教辅,只有一张小书桌,勉强给这个屋子留了点空。
窗子倒是挺大。可惜的是,这片区域的房子修得太密了,而这栋楼又设计得很不合理,更像是开放商为了多收钱而想方设法加塞的,以至于采光极度恶劣,有窗也等于没窗,不开灯就是抓瞎。
“这里房价多少啊?”顾野梦随口问,一边翻开了一本书架上的教辅。
荀轼报了个数字。
顾野梦抖了抖。
“这是当年买的时候的价格。”荀轼补充。
“疯了吧!”
“毕竟买了这间房,就能读全市最好的学校了。”荀轼笑了笑,“我们是外地来的,除了这个办法,没有别的办法能让我在这里读。”
“……”
不过,有一说一,荀轼确实没有辜负荀父这么疯狂的投资。
顾野梦打开的每一本教辅,里面都写满了字。角落里有一整摞的笔记本,里面全是荀轼搜集的错题、总结归纳的反思、提炼的套路。他确实很努力,也确实是动脑子式地努力。
顾野梦从高一开始看,眼睁睁地看着荀轼的题目越做越利落,修改打叉的地方越来越少,到最后就跟老僧入定一样,已甄化境,题目在手下,解法在心中,多怪多难,他都能换着花样解出来。
这人真是在考试这门手艺上悟道了。
荀轼去给顾野梦倒水,回来之后,便看她发起了呆,于是推推她:“怎么了?”
顾野梦摇摇头:“真是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啊。”
“这算什么成功。”荀轼失笑,“不过是会考试罢了。”
“不!”顾野梦立刻反驳,“你能把规则吃透,动脑子学透,然后灵活运用——你千万别说什么你就是会考试!这本身就是一项很了不得的技能!而且你能把这么难的事做好,这不仅需要聪明,还需要足够多的毅力。有这本事,你做什么都能成的。”停顿了一下,顾野梦诚恳地说,“其实我觉得你比纯靠天赋的我要优秀的多。你是真正的天才。”
荀轼一时拿不准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只是在安慰她。
“我这人不说谎,我说的是真的。”似乎是猜到了荀轼在想什么,顾野梦自顾自地补充,补充得很认真。
荀轼失笑:“走吧,我带你去看荀辙的屋。”
“趁别人不在就偷看别人的房间,这样不好哦。”顾野梦调侃他。
“他东西重要的都腾光了,问题不大的。”
顾野梦这才跟着他一起朝荀辙的屋子走。
荀辙的屋子很小,只有窄窄的一间,但或许是东西腾得差不多了吧,反而里面显得比荀轼屋子要宽敞的多,打开比荀轼屋子小一倍的小窗子,能看到无限明亮的阳光——以及底下的垃圾桶。
好吧,大哥别笑二哥,也没好到哪儿去。
斜斜的屋顶上,贴满了鲁殿的海报——这还是个鲁路修的脑残粉呢。
“你看过鲁路修吗?”荀轼有些惊讶。
“喂喂喂,我跟你可不一样,”顾野梦不认同地抱起胸,“我这人胸怀万物——鲁路修在我们小的时候很红的好吧!”
顾野梦记得动画片里的鲁路修,为了拯救全人类,选择了当一个被所有人误解的坏人。这种热血酷帅人设,对于中二少年来说简直就是精神核武器级别的。
“我是等上了大学了之后再补的,”荀轼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一张鲁路修海报下面,盯着鲁路修的神秘笑容看了半晌,忽而伸出手,用力一揭。
一个巨大的黑色空间出现了。
原来,屋顶海报的后面,有这么大一块被掏空的存在。
“那时荀辙会把他写的曲谱、日记放在这里面,”顾野梦听到荀轼淡淡地说,“然后经常在吃饭时暗示爸妈,这几张海报有问题。我知道他希望爸妈看一眼的。”
荀轼凝视着那一块黑洞,伸出手,指着海报的背面说:“这里以前有一根头发。”
“只要有人偷偷看一眼,他就可以知道。可是头发从来没有被人动过。他以为,没有人知道他这么喜欢音乐。”
道迎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所以,你怎么……”
“我早就听出了暗示。”
“……”
“我来这里看过,”荀轼平静地说,“看完,然后把头发放回原处。”
“……”
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穿透了他的身体,无数透明的血像烟雾一样漂浮在空中。他沉默了很久,死死地盯着这一块让人心慌的黑洞,忽而说:“在这个世界上,每一天都有无数的大事发生。有的人被刺杀身亡,有的人在宣布美联储降息;有的人在给大项目剪彩,有的人在太平洋的彼岸规划着世界的未来。”
“奥运会办了一届又一届。”
“微博的热搜被明星不停地买。”
“甚至于在我说话的现在,都有无数微不可查的裂变在世界上无数隐秘的角落发生。没有人知道,这些裂变最终会走向何方,直到多年之后,当尘埃落定的一刹那,你才会面对物是人非感叹,原来一切的起点,竟然是当初那么小的一个点。我当时都没注意到呢。”
“可是这些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顾野梦忍不住问。
她本意是不希望他再庸人自扰的。
但荀轼的身体却因为他的话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荀轼?”
“是啊,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荀轼缓慢地露出一个笑容,一个无比古怪、几乎像哭的笑容,“我早该明白的。”
“世界的大事,参与进去,不参与进去……又怎么样?人怎么可以为了一个所谓的远大目标就伤害最爱自己的人?人怎么可以把事情排个重要的次序,然后用这个当泯灭人性的挡箭牌?人凭什么觉得自己的事就是最重要的,觉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在走向世界之前,应该首先是个人!”
“你知道吗小梦,”荀轼猛地转过头,眼睛里面全是血丝,语速也越来越快,手也不禁挥动了起来,“我明明知道他那么喜欢音乐,可我还是自私地毁掉了他的希望。他为我牺牲,我却踩他一脚。我那时告诉自己,我说没什么的,我未来一定会补偿他,学音乐这件事太不靠谱了,很难一下子就红,而我这边更靠谱。我说我一定能成功,我短暂的成绩失败是暂时的,我一定会翻过这个难关,我也一定要翻过去,我给我自己说,要是不能成功,你就去死吧!你去用死来赎罪吧!大不了就是死!你不欠他的!”
“可是你怎么能死,”顾野梦反驳他,“你如果死了,你弟弟会非常非常难过的。”
“是啊,”荀轼惨然一笑,“所以其实说到底,我喊打喊杀,也只是在安慰我自己罢了。”
“我骗着自己,理直气壮地活着,直到那一天,我弟弟为了追求梦想误入天坑公司,得到了严重的厌食症。我去找他,看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还强撑着跳舞,突然就醒了。我想,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是在谋杀!这么爱我的弟弟,天使一样的弟弟,善良、纯粹、比我不知道好多少倍……他救了我,而我在杀他!”
一滴眼泪。
两滴眼泪。
直到无数滴眼泪落满了脸颊,顾野梦才惊讶地发现,荀轼……哭了。
真正的哭。
无数的眼泪像是小河一样在疯狂地流淌着,像是一辈子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涌出,那个怪物一样的男人捂着脸,嚎啕大哭被闷在手指之间:“我真的很恨荀求荣,我恨他把我变成了这样一个怪物。可是……可是……”
“可是,我又不能恨他!”
“他是对的,家里穷,我在小的时候又不是那么自觉,如果我们这样的家庭还不孤注一掷,如果他还不逼我,我们肯定出不了泥潭!现在我有了更好的平台,更大的世界在向我敞开,我不得不承认,能在这里呆着,我很感激,我非常非常感激,我不能怨恨他……可是,我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怪物呢?”
“如果我不是这么幸运地恰好聪明,又怎么办?如果我不是买中了比te币,有了资本起步,我现在依然只是一个上班族。我没有办法给他们良好的生活,我在大城市里奄奄一息,对他们的承诺都无法兑现,然后社会上的很多人就会说,看啊,他只会做题,就是做题把他做坏了!有的时候我都在想,我是不是一个小说中的人,并且还是主角,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能如此幸运地免除这一切的噩梦,一个你押上了一切,却依旧只是一场空的噩梦!”
“不能怪爸爸,因为爸爸是对的;不能怪别人,因为别人已经为了你尽力了。不能怪那些可以轻轻松松就又富贵又善良的人,因为谁也没办法决定自己的出生。我知道我只能怪我自己,恶是我自己造成的,我自己的自私让我成长为了一个怪物。真正养成怪物的是我自己,不是荀求荣。是无穷无尽的欲望吞噬了我,我的心里有很多不知足的想法,这些不知足让我最终变成了今天这样丑陋的模样。”
“可是,人为什么要知足?”
“爸爸家里很穷,他又是老大,好多亲戚都来找他要钱。他们不要脸,可是没办法,他们真的很穷,家里比这还要差一万倍;妈妈因为火灾毁容,还要在外面做生意,不知道受了多少白眼。每天都有人来要账,吃饭的钱永远不够,教辅都要攒钱买别人不想做的二手……不可能知足的,绝对不可能知足的。我要挣钱,而读书就是我当时唯一的路,我要往上爬,我要爬过这座山,我要带着所有人登上山巅!”
“可是,这也不是我变成这样的理由。”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无数的泪水已经把声音淹没。
从来不哭的男人,喉咙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说不出了,因为再往后的话已经苍白,因为所有的情绪都已经被心里深处那永远无法填补的大洞所吞噬。那个大洞,从说出那句谎言开始,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愧疚。
后悔。
憎恨自己。
所有的情绪,在这些年中不断反刍。他们对他越好,他越想逃避,因为他知道自己不配这一切。就像现在,他是那么不希望顾野梦离开自己,并庆幸于她没有离开自己,但另一面,当她没有离开自己,他又在想,我凭什么留下她?
怪物活该受惩罚,怪物凭什么不受惩罚?
“我不会离开你的,因为我会一直惩罚你的。”
一只手拍在了他的肩头,将他温暖地罩住。
荀轼不语,只是颤抖着,而那个人,顾野梦,却是毫无顾忌地继续说:“我会留在你身边提醒你。提醒你忏悔,提醒你后悔,提醒你你永远不可能一劳永逸,因为伤害一旦发生,就是终生的……这是我留在你身边的原因。”
“你曾经进入过深渊,所以我会提醒你,时刻提醒你——深渊时刻都在凝视着你。”
“从目前来看,”顾野梦轻笑了一声,有一点嘲讽,却反而让荀轼抓住了一丝力量,“你或许需要用一辈子来为自己过去的错误赎罪了。”
荀轼抬起头:“为什么你要留在我身边提醒我?”
顾野梦笑了:“因为我爱你。”她轻松地说。
从来不曾说爱的女人,第一次这样说,说得倒也轻易。
“你到底爱我什么?”荀轼不敢置信地问,“我是一个这样的……”
“怪物?”顾野梦耸耸肩,“可是大体而言,怪物也分好怪物和坏怪物的。我觉得,你大体上不那么坏,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
顾野梦大大咧咧地说:“荀轼,你知道吗,我的心理医生常医生曾经给我说过一句话。她告诉我:人若想被人爱,必先自爱。就是这句话拯救了我。”
“在这之前,我浑浑噩噩,自暴自弃,不想好好活着,因为我觉得我什么都留不住。除了道迎,没有人爱我,可即使是道迎,她也太忙了。一切都在远离我,我是不被爱的。可在那之后,我开始试着自救。因为我想,没有人会喜欢一团废纸,但如果你能把废纸给揉平,那或许你的尝试,能吸引人给你一张好一点的纸。”
“我猜错了。整整三年,没有人给我好一点的纸来写字。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恶意依旧存在,甚至还有人给我下药。”
她敛下眼眸,落下的一片长长的睫毛阴影疯狂抖动着,像是蝴蝶的羽翼。那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了她的叹息。
但这只是刹那。
等她再次抬起眼眸时,那里面又都是星星点点的亮光了:“但后来你出现了。”
“你也没有好一点的纸。你没比混乱的我好到哪儿去。但你在陪着我一起把纸揉平,我们谁也不嫌弃谁。”
“我爱你,爱你的现在,现在你是个好怪物;我讨厌你的过去,因为过去的你是一个坏怪物。你做的事是真的很过分。但我更希望,在未来,你可以变成一个更好的怪物。罪愆永远存在,但我陪你一起去赎罪。”顾野梦伸出手,勾住荀轼的肩膀,“怎么样,我不错吧?是不是应该给爷笑一个?”
荀轼呆呆地望着她。
顾野梦刮了下他的鼻子。
而一道与这两人完全不一样的声音,也适时响起:“我同意。荀轼你别自作主张在那里玩什么苦情戏,我不会就这么简单放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