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幼时身子弱,常年以药度日,大夫说可练些拳脚功夫强身健体,是以,爹爹便时常带她去骑马射箭。
“可我......”乔瑜犹疑,“我那根本算不上什么厉害的功夫......”
现在让她射箭,怕是连只鸡都射不中。
“不需要多厉害。”乔珍压低声音,“姐姐,侯府的名声去买通个皇家林场的侍者不是难事......我们只需要有个结果便可。”
闻言乔瑜瞪大双眼:“倘若爹爹知道......”
“可姐姐就愿意这样心甘情愿地等下去吗?”
“再者,假使事成,爹爹欣慰还来不及呢。”
......
乔珍离开春堂苑时揉了揉快要笑僵的脸。
“翠儿,银环那边如何?”
摄政王府虽严,却也并非无缝可进,银环作为乔茉的陪嫁亦有出府的机会。
翠儿垂头:“姑娘,银环姐姐说她不敢.....”
“不敢什么不敢。”乔珍眼一横,“她若不敢,便等着去乱葬岗吧!”
语毕,她拂袖而离,又想到前不久母亲将她叫去说相谈的婚事。
同样是嫡女,凭什么她就要去嫁那种纨绔子弟?
现在就连乔茉这种贱妾生的庶女都要踩到自己头上了!
她不甘心。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
摄政王府。
过了正月厚重的冰雪开始融化,春阳拨开云层散落大地,尘封在白茫中的禹京终于有了一丝温度。
先前被派来教乔茉习字的夫子按例依旧,他来时在家中还哭丧着脸。
却不曾料才过了一个冬日,这小娘子便像是开窍了一般,授课时竟听得十分认真。
“乔姑娘,我们今日学......”
叩叩。
桌面被轻轻敲击的声音打断了夫子接下来的话。
这是乔茉需要答疑的示意。
银翘站在旁边将乔茉手头的宣纸递过去,上面写了她想要询问的字。
夫子眯了眯眼,道:“姑娘这两字念做‘东南’......诶刚好,今日我们要习的便是这四方之位,四方应八卦,东乃先天离卦后震卦......”
乔茉自幼习画,自幼对景物过目不忘的本事。
将那日的字条看过寻常画作,她慢慢回忆上方走势便可重复临摹出每一个字。
但她很明白如今的境况不可能将这样一整个完整的句子默写下来让人解读,遂每晚在心中默默重复每个字的笔顺,然后拆分顺序、间隔天数地去问夫子。
方才的‘东南’二字则是那张纸条上最后的两个字。
夫子的讲授在屏风另侧娓娓道来,可彼方乔茉的心思已经全然不在课业之上。
她缓缓闭上眼,零碎的字符在脑海中拼接成句。
「贰月初五,皇家林场,东南。」
二月初五,是此前便说过的斗兽大会。
皇家林场,是斗兽大会所在之处。
那么东南......东南......
乔茉咬唇,提笔在宣纸上将东南二字又写了一遍。
只是这一次是以看得懂的姿态去凝视它们。
东南,是允珩哥想让她去的地方。
......
乔茉越来越像个真正的宠妾,依顺卫君樾的所有需求,也开始前所未有地渴望识字。
正如以前学习绘画时母亲所说,她天赋颇高,就是不爱用功,即便是稍稍用点心神则是事半功倍。
是以,在习字这方面,乔茉放了心思在上面自是突飞猛进,就连夫子都道她甚有天资。
卫君樾晚间来时正见乔茉伏案书写,小巧的眉头拧紧,一笔一划极为认真。
听到他的动静乔茉抬头,刚想起身行礼却被他抬手制止。
“在写《四方论》?”
「东乃先天离卦后震卦,南乃先天乾卦后天离卦.......*」
排排娟秀的小字横陈在宣纸上,一如其人乖顺温良。
忽然余光一暗,人便坐到了自己身侧。
乔茉知晓如今最好顺着卫君樾的一言一行,遂强忍住下意识的逃离,乖乖颔首。
“既如此,你可知禹京所处大胤何地?”
乔茉点头,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北」字。
禹京在大胤以北,再往北上则是与北狄相交之地晋丰。
“你倒是聪明。”他低笑,又道,“可知本王名讳?”
她颔首。
“写出来。”
乔茉一愣,手中的一滑,轱辘几声便掉到了地上。
她骤然惶恐,站起来便要请罪却被他一把摁下。
乔茉心跳加速,不明白他究竟意欲何为。
他的名讳,如何是自己这种人可以提的?
万一真写了,他一个不高兴将自己以此处罪,岂不是......
肩膀上男人的力度不重,可落在乔茉心中却如坠千斤。
“怎么?”
卫君樾泰然自若,斜睨她瑟瑟颤动的卷长睫毛慢慢掀起眼帘,眼底似闪过一道他没有看懂的决然。
下一瞬唇瓣覆盖软热,他瞳孔放大,只见小姑娘紧闭双眼,鸦羽乱颤。
乔茉不敢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只能以此方式了解那潜在的危机。
左不过不论现在说什么,接下要发生的事都不会改变,提前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卫君樾瞳仁中的讶异慢慢染上深色,伸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到了太师椅上。
素常的他向来是直入主题,如此亲吻前所未有,却也是在这一次让他体会到了与往常相悖的感觉。
空气中浮动着少女丝丝绕绕的清甜,分分寸寸皆让他理智渐离。
食髓知味般,他依循着本能舌尖镌刻着她的唇齿,攻略城池的疯狂让乔茉几欲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以为自己要窒息而亡的时候他终于松开了她。
乔茉靠着太师椅的椅背大口喘气,堪堪抬首便对上男人翻涌欲.色的瞳孔。
那是他濒临失控的前兆。
“今日这么主动?”
他哑声开口,眸底燃起火焰。
乔茉这时候才察觉到了危险,她刚想跑,忽然腰身一紧,整个人便被粗暴地拽了回来。
长腿抵开她的膝盖,他将她完完全全地笼罩在太师椅下。
夜晚静谧,衣帛碎裂的声音格外清晰。
......
他一如往常地没有留宿在琉毓阁,但到翌日乔茉依旧艰难地下不了床。
奈何今日便是二月初五,即便是小腿酸痛到触底就抖,她还是在银翘的努力下艰难地换洗梳妆。
头梳流云髻簪金花步摇,一袭翠色袄裙外罩了层虎皮斗篷,不施粉黛依旧颜色映雪。
乔茉先前本以为这虎皮有些多余,直到踏出房门才知何为春寒陡峭。
她跟着卫君樾上了前往皇家林场的马车。
乔茉虽从未去过那处,但伴随着越来越近的距离,胸腔的心跳却越来越剧烈。
她以为自己这么几个月以来已经认了命,可但她看见他的字迹刹那,那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防便轻易土崩瓦解。
乔茉深呼吸忍住倾涌的情绪,细白如葱的指尖挑起窗帘,过路的景色如浮光掠影。
她的心底根本不愿认这劳什子的命。
她想见他。
好想好想。
......
下马车时双腿还有些酸软,她扶着门框试探着地,可脚尖还没碰地卫君樾便一把捞过她放平稳了。
“身体太差,得练。”
“......”
她抿着唇装作无事发生地跟在他身后,忽然扶着她的银翘猛然弯腰,额头冒出冷汗。
乔茉脚步一顿,皱眉眼神询问。
银翘龇牙咧嘴:“姑娘......奴婢怕是吃坏东西了......”
只此一句乔茉便了然了她的状况,趁着前面的人还没发觉异常,她比划两下。
「你去罢。」
银翘满脸为难,但更怕在这种地方失态,遂咬紧牙关捂着肚子从车队后方绕走。
与此同时,许久没有在她面前露面的银环从队伍最后方跟了上来。
“姑娘,暂且让奴婢服侍您吧。”
乔茉收回视线,随意点了点头,也顾不得腿间酸楚加快了步子追赶上去。
......
斗兽大会意在君臣同乐,作为皇帝的卫君霖自然身处主位,卫君樾一如既往地立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也带着乔茉再次站到了这俯视万民的地位。
从第一次她被带去宫宴众人的惊愕,到后来各种传闻的极致宠爱,再到今日的又一次与他并肩而立,乔茉已然坐实了摄政王宠妾的名号。
按照礼章,斗兽大会之初需由天子射鹰以示祥瑞。
卫君樾虽还未满十二岁,但身子已然高挑,眉目间更有了几分与卫君樾如出一辙的锐气。
他接过弓箭,下意识地看向皇兄,却见皇兄垂头看着身边的女人,卫君霖抿唇,很快又移开了视线。
右手搭弦左手指苍穹,只听咻的一声利箭划破云霄,直直击中雄鹰心脏。
黑影从天际坠落,台下一阵喝彩。
“陛下少年英姿,天佑大胤!”
“天佑大胤!”
“天佑大胤!”
......
呼喝声此起彼伏,卫君霖收回视线,恰好对上卫君樾看过来的视线。
他在那里面见到了一闪而过的赞赏。
虽然极淡,可霎时间便让卫君霖心情好了起来。
“斗兽大会意在君与臣同乐,诸位爱卿不必拘束,尽可大展身手,彰显我大胤之姿!”
“谢陛下!”
“谢陛下!”
......
紧接着便是秉笔太监上前宣读斗兽与狩猎两项条律以及奖惩规程。
乔茉听得心不在焉,状似无意地扫视台下,却如何也没有寻到自己想见的身影。
这里人多眼杂,她又在卫君樾身边受无数双眼睛盯着,要如何才能脱身离开?
突然,一声凶兽的怒吼吓得乔茉猛然回神。
她转头,却在见到那场景是脸色瞬间煞白。
只见数百名北狄战俘四肢带着沉重的枷锁,在春寒之际穿着能见皮肉的单衣浑身斑驳伤痕,被驱赶着走到斗兽场中央。
而在四方牢笼之中,各关押着数只猛虎、雄狮与黑熊。
嗅到血腥的味道,凶兽喉间发出骇人的嘶吼,捶打着关押的铁笼,铁器碰撞的声音使得人们头皮发麻,更有些文弱文官吓得手抖。
乔泽站起身行之以礼:“陛下、殿下,臣数月前晋丰之战中俘获敌军数以百人,今日特供诸位同僚与陛下、殿下同乐。”
语落,乔茉遽然侧眸,身侧男人修长的手指把玩着琉璃酒盏,侧颜棱角分明,狭长的眸中凉薄到可怕。
不等上位者发声,下面已有些胆小的文官强撑着战栗站了起来。
“臣......臣以为不妥。”
那文官擦了擦额间的冷汗,道:“善待战俘乃.....乃先祖皇帝祖训,如此......如此实在是......惨不忍睹啊!”
乔泽嗤了声:“诸位大人远在禹京从未上过战场哪知战场残酷,我军将士一旦被俘其下场岂止如今惨之千万倍?”
“宁安世子,你、你年纪轻轻怎可这般残忍!”
“刘大人,没想到你这一把年纪了还这般妇人之仁。”
“你——”
......
卫君樾饮完一杯温酒,酒盏落桌发出一声轻响。
“北狄伤我胤朝子民无数,那时倒没见诸位大人口诛笔伐。”
诸声停顿,他懒懒地掀起眼帘:“既如此义愤填膺,倒可同他们共存亡。”
此言既出,方才争得面红耳赤的文官个个屏息凝视。
这便是默认了。
可真要这般说,他们哪敢共存亡?
得到肯定的乔泽眉头扬了起来,抱拳道:“殿下英明!”
短暂的插曲并没有打断事情的最终走向,乔茉坐在一旁早已僵硬到脊背发凉。
“姑娘,您脸色不好,喝点茶润润嗓子吧。”
银环看了看她,抬手便为她斟茶。
乔茉麻木地饮了一口,恰逢猛兽出笼。
她没敢看,可越是刻意回避,那绝望的惨叫和□□撕裂的声音便愈发清晰地传入耳中。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弯腰。
“呕——”
方才饮下的茶全数吐出,染湿了胸前一片衣襟。
她耳边嗡嗡作响,甚至分不出心神去看卫君樾的脸色,手忙脚乱地撑起身子起了身。
银环很明显也没想到乔茉会突然吐出来,她亦不敢看卫君樾的眼神:“奴......奴婢随姑娘先去更衣。”
......
乔茉跌跌撞撞地绕后走了出来,她手掌撑着墙大口喘气,银环上来为她顺背却被她一把推开。
银环跟着她走了几步便停住。
乔茉头也不回,银环缓慢后退,直至她消失在视野中。
......
乔茉自顾自地一直往前走,脑子里面乱成一团,只要一闭眼便是那血腥至极的场景。
是了,她怎么忘了。
草菅人命是他,残民害理是他,惨无人道也是他!
她怎么会因为这几日表面的祥和而遗忘了本质,这个人的心就是黑的。
倘若站在对立面的那个人是自己,乔茉毫不怀疑他会以更加残忍的手段让自己生不如死。
她突然感觉好冷。
后来她的步子越走越快,甚至小跑了起来。
她边跑边望着太阳的方向,林间的空气大口大口涌入鼻尖,她从未有这样一刻感觉到自由。
远离了那片喧嚣乔茉脑中的杂音才逐渐消褪。
她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周遭的景色开始逐渐回笼于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