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几乎没有人,两人在滩涂上赛跑,互相砸泥巴——每次汤秉文只象征性地扔扔,庄斐却都砸得很实在,还都是冲着脸。玩累了后,两人便直接坐在海边,肩靠肩看看海鸥海浪也挺惬意的。
两人在海边聊了很久。其实汤秉文这人并不无趣,因为穷,最大的爱好便是花不了太多钱的电影和书。
他和庄斐从大卫林奇聊到林克莱特,从佩索阿聊到徐訏。虽然大部分时刻都是他在不疾不徐地讲,庄斐在听。
最后他单手后撑,仰头看着庄斐,学着《爱的曝光》里的洋子给她念圣/经。
他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
不同的是,电影里的洋子念得声嘶力竭,而汤秉文念得很温柔。庄斐看着他的眼睛,恍惚间想要入教——如果真有那么个“汤秉文教”的话。
其实在遇到汤秉文之前,庄斐对这类“神神叨叨”的文艺青年没什么好感。总是拾人牙慧,分享些不明所以的文字同图片,自以为是旷野中遗世独立的那一位。
可汤秉文和她印象里的文青似乎相距甚远,他不是居高临下地去灌输去卖弄,而是平等地同对方分享、探讨,就像分享今晨的早饭、昨夜的星空那般稀松平常。
庄斐很喜欢听他在耳边平静地叙述,尤其是近距离交流时,他的声音很像海浪拂过沙滩,带着密密的颗粒感,有种令人安定的力量。
从他的叙述之中,庄斐逐渐在贫困与刻苦之中,看见了更多样的汤秉文,那个或许很多人都不曾发现的汤秉文。
最后两人直接在海边过夜了,刚好是夏天,也不是很冷。两人躺在滩涂上,望着城市里多年未见的繁星,胡乱掰扯着各个星星叫什么名字。
这点上两人都不是行家,争得不可开交的两个答案可能都是错的,但就这么斗斗嘴,居然也挺开心的。
最后,汤秉文在她耳边给他哼摇篮曲,她听着听着,便躺在汤秉文怀里安然地入睡了。
没想到半夜海水涨潮。是汤秉文先察觉到异样的,彼时两人躺着,海水已经没过了脸,他赶忙推醒庄斐,拽着她往岸边半爬半游。
浸透海水的滩涂踩不实也难以拔出,两人恍惚间都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好在谁都没有放弃,拽着彼此狼狈地逃了出来,仿佛共同死了一遭。
汤秉文心疼地捧着她的脸和她说对不起,结果她仰头吻上汤秉文的嘴,末了回了句“我爱你”。
大学毕业后,其实以汤秉文的成绩完全可以保研,但他还是选择了直接工作,进了家互联网公司,开始用命换钱。
而庄斐不想工作,又考不上国内心仪大学的研究生,干脆去英国读了一年研,两人也这么异地恋了一年。
因为时差的关系,往往一条消息要隔上很久才回。但汤秉文每周都会熬夜陪她视频一次,告诉她公司待遇特别好,领导和蔼可亲,同事友善大方。
直到庄斐留学回来,才知道这全部都是谎言。公司各种克扣加班费,领导要求苛刻脾气阴晴不定,同事酷爱搞小团体,不会来事儿的汤秉文自然是被排挤的那个。
她因此和汤秉文生气,气一半又觉得无奈。汤秉文本来就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说了也不会改,自己反而是平白又让他受了气。
比起这些,最让她惊讶的是汤秉文的租房。由客厅隔断的不到十平的小房间,连窗户都没有,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忍下来的。
庄斐住在她爸给她买的大平层里,和汤秉文撒娇要他跟自己同居。汤秉文答应了,但表示会给房租。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比汤秉文之前的租金稍微贵点儿的价格。虽然以这房子的地段和面积,真正的租金可能得翻上好几倍。
其实汤秉文也清楚这一点,但他实在掏不起更多的钱。于是他主动承包了家里所有的家务,洗衣做饭样样都干样样都精,每天加班到夜里还得收拾家里。
有时候庄斐心疼他,表示请个保洁来干就行。但汤秉文不太喜欢她浪费钱,尤其是因为自己而浪费钱,一口回绝了。
于是有些瞬间,庄斐有点恍惚。她觉得谈恋爱应该是两个人共同开心的事,怎么因为自己,汤秉文好像更累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她那时候没想明白。
硕士文凭都混回来了,庄斐还是不想工作,但又没能力去读博。于是她和父母乱掰,说自己要尝试创业,父母欣然应允,还给了她一大笔启动资金。
说是创业,其实也就是加盟了一家店。庄斐除了装修和刚开业时去了一段时间,后来基本全权交给了店长。幸而她眼光不错,每月盈利还算可观。
开店之余,庄斐也开始试着投资。虽然她是金融专业,但基本没学到什么有用的,好在人脉还是有的,偶尔听点内部消息,钱一进一出,就翻了个翻。
她意识到现实有时候挺无奈的,纵使她不学无术,但靠着投了个好胎,分分钟能赚到汤秉文卖命一年的钱。
她总在想,要是汤秉文是个软饭男该多好啊。她可以养着汤秉文,给他好吃好喝的供着,汤秉文对自己也好,大多数事都顺着自己,活也不赖。
没有了钱的阻碍,他们应该每天都会过得挺幸福,怪就怪汤秉文空有一身无用的自尊。
可是庄斐又觉得,如果他真是那样的人,或许自己反而不会爱上他了。
他身上最让人憎的特质,有时候也是最让自己着迷的。
既然无法实现的话,庄斐便在琢磨怎么尽快让他富起来。有次,庄斐又得到了条内部消息,便怂恿着汤秉文尽快买入,打包票一定能赚。
汤秉文的表情很是为难,看在庄斐极力推荐的份上才点了头,问他买多少,居然只有区区一千。
庄斐简直无语了,还说了句“活该你这么穷”的气话。汤秉文沉默了一下,庄斐刚想道歉,结果反倒是他给自己道了歉,最后咬牙买了五千。
庄斐的消息准确率很高,那支股一路飙红,她看准时机卖出,赚了个盆满钵满。回头一问汤秉文,才知道他没几天就给抛了。
听到这个消息,庄斐比自己亏钱了还难受,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他。汤秉文平静地看着庄斐,他说秋秋,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试错成本。
后来庄斐再没让他投资过,他一路踏踏实实走过来,赚不来这种高风险的快钱,也不敢去试水,这怪不了他。
但庄斐总觉得汤秉文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踏入社会以后,爱情不可避免得变得现实。学生时期可以闭口不谈的东西,逐渐成了房间里的大象,无法逃避。
但她还是很爱汤秉文,她想汤秉文也很爱她。小时候她以为两个人相爱了就可以在一起了,长大了才发现原来不是的。
两个人不相爱也能在一起,而两个人相爱,有时候反而不能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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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爱是恒久忍耐……”引用自《新约·哥林多前书》]
第3章
关于分手的原因,说来有点荒唐。
那天,庄斐昔日的同性好友相约聚会。一行人赶到饭店,点了一桌子菜和一桌子酒,吃到满目狼藉。
酒足饭饱之际,大家开始胡扯。众人都醉到满面红晕,说起话来自然也不着边际。
大家先是聊了聊事业,结果发现有的读研,有的回家继承家业,还有的混吃等死,基本没几个正儿八经拼搏的。
这茬翻了篇,大家又开始聊感情顺带怀旧。问了一圈后才知道,当年大学如胶似漆的一对对分了个干净,唯有庄斐和汤秉文一直谈到了现在。
“我靠。”罗芮惊讶得很,“你和那穷鬼居然还没分啊?”
庄斐有和她们简单聊过汤秉文的家境,主要是她那时心急,想找找主意,看看怎么更好地帮到汤秉文。
当然,很快她就意识到这帮人不靠谱,便再也没提过这点。然而不可避免的,这帮从小吃喝不愁的人,多少有点看不起汤秉文。
罗芮向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说话有些没遮没掩。平日里庄斐可能会反驳她几句,但这会儿两人都喝到半醉,谁也没计较这个称呼。
“是啊。你们这群朝三暮四的家伙。”庄斐随口应道。
一群被说中的人,瞬间开始七嘴八舌起来。
“还年轻,可不得多换换口味嘛。”
“球球,你真的是当代活雷锋吧,扶贫扶到现在。”
“我告诉你球球,男的可比女的拜金多了,心眼多着呢,看你有钱就可劲地巴着你,生怕丢了你这颗摇钱树。”
她想汤秉文不是这样的,在一起这么久,几次提出分手的都是汤秉文,怕失去的那个好像明明是自己。
“我就爱扶贫,怎么着了吧。”庄斐有些烦了,靠在椅子上语气带着不悦。
但大家都因为酒精而变得迟钝,谁也没察觉她的小情绪,继续肆无忌惮地开起了玩笑。
向来最开放的那个,此刻更是笑得一脸意味深长:“球球,他活儿是不是很好?”
平日里在群里没遮没掩饰就算了,现实里聊起总还是有些尴尬。但或许是酒精拉低了人的底线,庄斐笑了下,不置可否。
“我就知道!”那人一挑眉,“他是不是打小搁家里干农活?肯定体力特别好,你有福了啊球球。”
“你有病啊。”庄斐简直哭笑不得,不痛不痒地骂了她一声。
“哟,说得好,我终于知道球球为啥选个乡巴子了。”
“但我们球球又漂亮又有钱,身材也不赖,横竖还是那个穷鬼赚了。”
“球球我教你,你多享受几年,回头把他踹了,再选个年轻精力好的。这就是富婆的快乐。”
……
庄斐已经醉到有些神志不清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唠个不停,她只能听到只言片语。连什么意思都还没弄明白,便极尽敷衍地应着“好”“知道”“行”。
到最后,醉意携来了困意,庄斐不得不提前告了别,打车回了家。
冷风一吹,庄斐终于稍稍清醒了些。她想起刚刚昔日好友说过的话,没忍住低下头笑了。
汤秉文体力确实不错,当然他不种田,但为了省钱,不管多远的路,他基本都是靠步行或者骑单车。同样是因为穷,他也鲜少外食或者吃零食,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
只是吧,有一点说不上是缺点还是优点——他在做那方面的事时,也依然温柔到过了分。
有次庄斐想逗他,便衣/衫/不/整地把他撩/拨到起了反应。眼看他就要扑上来了,庄斐故意将他推开,表示突然不想做了。
结果他愣了一下,居然说好,然后跑到了卫生间里。
庄斐屏息凝神,聆听着卫生间内,汤秉文努力压抑的喘/息声,幻想着一墙之隔的画面。
等到汤秉文收拾好自己,回到卧室时,庄斐一把将他拉上了床,表示自己又起了兴致。
汤秉文这会儿还在贤者时间呢,他有些痛苦地拧了眉,但还是答应了她。
总之那天庄斐反反复复的,把汤秉文折腾到不轻。最终还是汤秉文意识到了她的坏心思,陪着她把戏演足,来了一回“霸王/硬上弓”——
然而汤秉文到底还是怂了些,刚刚有多霸道,结束后温存时就有多卑微,低声和庄斐道歉,问她是不是不喜欢那样。
庄斐哪里不喜欢,她明明喜欢得不得了。但她还是故意扮委屈,心满意足地收获了汤秉文好一顿哄。
前些天汤秉文都加班到深夜,庄斐也舍不得再让他交公粮。昨天听他说项目暂时告一段落了,庄斐有些兴奋地奔进了电梯间,今儿她要化身资本家,让汤秉文加班到天明。
她是带着笑意回到家的,推开卧室门,却发现汤秉文正在收拾行李。
“你又要出差吗?”看他已经收拾了两大箱,庄斐有些不舍,“要去很久吗?”
汤秉文停下手上的动作,起身注视着她,认真道:“庄斐,我们分手吧。”
“啊?”庄斐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得到汤秉文肯定的答复后,她瞬间翻了脸,“你有病啊汤秉文,大晚上的抽什么风呢。”
庄斐本来心情倍儿好,迫不及待就想见到他,结果他迎头给自己泼了一盆冷水,真是莫名其妙。
不过很快,汤秉文就告诉了她自己到底在抽什么风。
为了庆祝项目完工,汤秉文所在的部门组织了一次聚餐,好巧不巧就和庄斐在同一家饭店。
他们散场得早,等他往回走时,突然从身旁虚掩的包厢门里听到了庄斐的声音。
汤秉文想起来,庄斐是有说过晚上要去聚餐。她们每次聚餐都会喝到烂醉,这么晚了,回家路上肯定很不安全。汤秉文想了想,决定留下来等她一起走。
就在汤秉文隔门编辑短信,准备通知庄斐的时候,突然从门内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汤秉文没有偷听的坏习惯,但是说实在的,当发现有人在背后议论自己时,没有人能忍住不去听一听的。
当然他并没有听完,因为他觉得恶心。
听到原因后,庄斐有种被抓包的不安感。她小心翼翼地环着汤秉文,轻声抚慰道:“对不起秉文,她们都是乱说的,你别放在心上。她们性格就是这样,但她们对你真的没有恶意。”
汤秉文苦笑了一下:“我根本不在乎她们怎么说我,我从头到尾在乎的只有你的态度。”
庄斐还有些醉,没太想明白这句话,她笨拙地试图挽回道:“那我回头说她们一顿好不好?要不现在,现在我就打电话!”
说着,庄斐就要掏手机。汤秉文按下了她的手:“行了庄斐,没必要了。我说真的,我们分手吧。”
“你干嘛啊汤秉文。”酒精上头,庄斐终于失去了耐心,“话又不是我说的,你迁怒给我干什么啊?”
汤秉文没搭理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低头继续收拾行李。
“你要去哪?你能去哪?你在昌瑞有房子住么,你就宁愿露宿街头也要和我分手吗?”庄斐泄气式地踢了脚行李箱。
“我已经在网上预约过看房了,今晚可以在青旅凑合一晚。”
庄斐不想听他周到的安排,她巴不得汤秉文没有安身之处,不得不灰溜溜地回来投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