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校报名的几千块,可能是他为庄斐支出的最多的一笔钱了。想到这里,庄斐忽然有些无语凝噎。
一路上,两人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森林则乖乖窝在后座,一双机警的眼紧盯着驾驶位上的汤秉文,似乎随时准备为他再次出击。
两人在防疫站挂了急诊,汤秉文抱着森林,始终和她保持着一臂的距离,像是哪位训练有素的保镖。
护士熟练地用棉签涂抹着她的手臂,拆开一支新的针管,针头在灯光下折射出炫目的银光。
这么个大个人了还怕打针,说出去总归有些丢人。庄斐的呼吸不自觉变得急促,她略略别过脸去,刚准备闭上双眼,视野先一步变黑了。
汤秉文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其实换作从前,汤秉文会直接将她的脑袋按在怀里,另一只手还会轻拍她的背,用哄小孩的语气叫她“别怕”。
这番举动往往会引起护士和其他患者善意的嘲笑,庄斐一面觉得丢脸,一面又感到莫名的安心。
只是现在,他们不该有那么亲密的行为了。庄斐讨厌他的分寸感,这么装模作样,假装还关心着自己似的,倒不如绝情些,疏远得彻底点。
回去的路上,依然是汤秉文开车。可能是车内太闷了,庄斐感觉浑身有些燥热,她将车窗摇下一半,侧着身子望向窗外。
霓虹打在玻璃幕墙上,光污染二十四小时从不停歇。这里是昌瑞寸土寸金的CBD,无论何时总有亮着的窗口。
她想起大学时分,她和汤秉文跨越大半个城市外出游玩。地铁室外换乘时,两人从这处经过,汤秉文忽然慢下了脚步,抬头仰望着高楼。
“秉文,你在看什么啊?”庄斐以为有什么新奇有趣的东西,陪着汤秉文仰头望去,结果只能看见玻璃反射着正午的阳光,惹得她头晕目眩。
“好高。”汤秉文抬手比划了一下,“第一次在现实里看到这么高的楼。”
庄斐隐约记得,这楼好像是三百多米高,在国内根本排不上号。她咽了咽口水,没应声。
“我初中的语文兼英语老师是下乡来支教的,她每周会给我们放一部电影,用她自己带来的笔记本电脑,周末也会请我们上她家看电影和看书,那是我初中生涯最期待的时刻。
“我不喜欢看乡村背景的电影,哪怕她常常放这些。我喜欢看都市爱情故事,倒不是喜欢看爱情,而是喜欢看他们穿得光鲜亮丽,出入各大高楼,精力充足到可以慷慨地分到爱情上。”
庄斐很喜欢听汤秉文讲自己的故事,那是一个她未曾触及过的世界。
她与汤秉文相反,她觉得那些都市爱情喜剧俗套透了,她喜欢看秀美的田园风光,或者淳朴的乡村故事,看没有被世俗污染的、最诚挚的感情。
可能人总会对陌生的领域产生美好的幻想,虽然如果要她选择,她不会愿意出生在那里。
“你也可以和他们一样啊。”庄斐向他靠近了些道。
汤秉文笑了笑,垂眼看向她:“从前我以为爱情是有钱有闲才可以去追求的东西,现在发现并非如此。”
那时候庄斐并没有反驳,回头看看,才觉得汤秉文好像过分笃定了些。
其实在他们分手之前,汤秉文基本算是实现了小时候的梦想。他所就职的公司就在其中一栋写字楼内,从前触不可及的高楼,现在成了他的卖命工厂。而他在可怜的那点闲暇,也可以和庄斐演一演都市爱情的戏码。
“汤秉文。”庄斐忽然开了口。
前方亮着红灯,汤秉文将车缓缓地停在了停止线前,轻轻应了一声:“嗯。”
“你还记得你从前说过,想要在这栋高楼里工作吗?”
汤秉文回头看了眼每日都要出入的大楼,喉结一滚:“嗯。”
“梦想实现是什么感觉?”
车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汤秉文垂眼定定地望着方向盘上的蓝天白云车标。直到后车不耐烦的鸣笛声传来,他才后知后觉地过了马路,待车速稳定后开了口:“破灭的感觉。”
梦想的实现即是梦想的破灭,庄斐不太能理解这个想法。她暂时没有什么大梦想,倒是有很多小的、物质上的梦想,并且无一例外全部实现了。
刚刚实现时的心情自然是激动狂喜的,紧接着这种情绪会逐渐被时日冲淡,慢慢平静下来,但从来不会觉得破灭。
已经实现了的、握在手里的东西,又如何消散呢。
庄斐将目光转向前路,过完路口没多远,便是她家所在的小区了。她稍微坐直了些,没再继续发问。
驶入小区后,汤秉文用龟速缓缓地倒车入库。庄斐瘫在副驾上耐心等待着,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慢是慢了点,但好歹停得还挺正。将车熄火后,汤秉文扭头唤了一声,森林如离弦箭般瞬间冲向了他的臂弯。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又在车前停了步,看着彼此一言不发。
到最后庄斐实在受不了了,伸出手来:“给我吧。”
“麻烦你了。”汤秉文轻轻揉了揉森林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将它递了过去,“森林要乖乖的,不许乱抓人了。”
庄斐抱着森林在原地等了有半分钟,确认这个闷葫芦不会再有第二句话后,便转头往楼道走去。直到打开楼道门时,汤秉文都没喊她一声。
喜欢这种人真是造孽,庄斐叹了一口气,回头丢了一把钥匙过去:“帮个忙,森林的东西都被我放在地下室了。”
汤秉文“哦”了一声,小跑着跟上前。庄斐全程抱着森林在一旁观望着,看汤秉文来来回回将东西往电梯口运。
“需要帮忙吗?”庄斐冷不丁问道。
“不用。”汤秉文抱着近一人高的猫爬架小心翼翼地走着。
“那你什么时候才需要人帮忙。”
“啊?”汤秉文茫然地看了她一眼。
庄斐苦笑了一下,换作单手抱着森林,上前拎起一袋猫粮和他一起往外走。
“我一个人可以的……”汤秉文伸手想要接过来,收到她不知为何略带埋怨的眼神后,又触电般地缩回手,“呃,谢谢。”
将东西全部搬到家门口后,汤秉文站在门前又犹豫了。
庄斐弯下腰来一松手,森林便飞快地蹿向了熟悉的地盘,虽然看到这地儿变得空荡荡时,又迷茫地摇了摇尾巴。
她起身回过头:“愣着干嘛啊,我累死了。你的猫,你自个儿把东西摆好。”
“好。”汤秉文走进玄关,一打开鞋柜,他的拖鞋还放在原来的位置。
庄斐莫名有些尴尬,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忘记扔了。”
“嗯,我知道。”汤秉文取下鞋换上,埋头将东西挨个往室内运,把那些空缺全部挨个补好了。
末了,汤秉文跪坐在猫窝前,依依不舍地挠着森林的后颈,轻声细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庄斐在一旁看到着了迷,等到汤秉文起身回头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过分露/骨了。
“我走了。”汤秉文稍稍一欠身,“森林可能要麻烦你很长一段时间了。回头你算一下大概要多少钱,我每月领了工资后转给你……”
“我差你那点儿钱吗?”庄斐不悦地打断了他。
汤秉文苦笑着摇摇头:“不差,但是我不想欠你的。”
“你欠我的可多了汤秉文。”庄斐嗤笑了一声,“我知道你喜欢把钱算计清楚,这样心里能好受些。但我偏不要你好受,你都不让我开心,我干嘛要考虑你的感受。
“你的猫放我这,我想怎么养怎么养,我更没有那个美国时间给你拉清单。你说你给钱,你能给多少。我故意买奢牌的猫玩具猫衣服给它,每个月猫粮钱比你的伙食费还贵,你也给吗?
“我知道你又生气了,你闭嘴,听我把话说完。我不要你的钱,看你欠人情难受的样子我就开心。但你每周必须来一趟,换换猫砂带它洗澡之类的,我顶多每天放点猫粮不让它饿死,别的你别想我会做。”
汤秉文深深地注视着她,那双眼仿佛能凿进她心里,惹得庄斐本能地后退了半步。
“庄斐,你对你的那些朋友也这么说话吗?”
当然不是。在朋友眼里的庄斐,向来是不太爱出风头,也不爱管闲事,总是懒散地坐在一旁,间或插上几句嘴,语气随和。
但是对上汤秉文,她陡然间成了一只刺猬。恩爱时会毫无防备地露出最柔软的肚皮,像现在这般针锋相对时,又会蜷成一团以刺示人,不留半分缓和的余地。
谁料此刻的汤秉文,居然直接上手开始撅她的刺,庄斐紧咬着牙根,不发一言。
汤秉文像是很抱歉看穿了她的防备,低下头笑了笑,而后长呼一口气道:“只要周日不加班,我会来的。”
庄斐不太想搭理他了,拆开一袋猫粮,蹲下身“哗啦啦”地往食盆里倒。
森林在那人手里估计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饿坏了,猫粮还没倒完呢,它便把头埋了进去,脑袋不住地将她的手向外抵。
庄斐笑着看它狼吞虎咽的吃相,肚子忽然丢人地叫了一声。
屋内怪安静的,森林吃得急,但也不至于吵闹,于是就显得这声肚子叫格外清晰。
庄斐尴尬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此时汤秉文刚换好鞋准备走,手搭在门把手尚未按下去,默默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个……”庄斐仰头看向他,“你知道意大利面一般要煮几分钟吗?”
第8章
汤秉文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长久地打量着她,片刻后取出刚刚放回去的拖鞋,一边重新换鞋一边开口道:“我帮你做一盘吧。”
终于有那么一点点开窍了,虽然开得过分晚了。庄斐看着他进了厨房,双手抱臂倚在门口观望着。
“先煮一锅开水,稍微放点盐。”汤秉文取出一袋意面,抓了一把出来,“我一般给你下这么多,大概五六十根吧。”
等待水开的瞬间,汤秉文清洗了一下案板,又看了眼冰箱:“你想吃什么口味的?”
“奶油蘑菇的。”庄斐乖乖回答道。
“好。”汤秉文取出培根和口蘑,将它们挨个切好后又备了一点蒜末。水刚好在这时开了,他放下意面,用筷子慢慢搅和着,“做意面的小麦质地比较硬,需要煮久一点。一般十分钟吧,你喜欢吃软点的,所以我通常会再多煮两分钟。”
其实他明明直接说十二分钟就可以的,庄斐扁了扁嘴,没应声。
等待面煮好的时候,汤秉文便用另一口锅熬着底料,边做还边悉心叮嘱着每个细节。
庄斐的注意力全被他本人给吸引走了,认真的侧脸有着好看的下颌线,挽起一截的袖口露出精壮的小臂,握着铲子的手骨节分明……
以至于当汤秉文问她有没有记清楚时,她只能茫然地摇摇头:“好复杂,记不住。”
这已经算是一道非常好上手的菜了,汤秉文稍稍拧了拧眉,提供了一个解决方法:“外食我只吃过必胜客的,我觉得比我做的好吃些。”
庄斐认为他纯属胡扯,否认得很果断:“比你做的难吃多了。”
汤秉文无奈一笑:“我记得小区斜对面有家西餐厅,这个好像是他家的招牌菜。”
“比必胜客还难吃,傻子才去。”庄斐半点情面不留。
汤秉文没有再说下去了,低头继续专心地熬着底料。
毕竟再往下说,就只有一个合适的解决办法了。
一份奶香浓郁、汤汁醇厚的奶油蘑菇意面很快被端上了桌,汤秉文在餐桌边停顿了一下,在她的对面落了座。
还是熟悉的口味,庄斐吃得很香。汤秉文则单手托着下巴,一会看看她,一会又看看森林。
“你怎么不给自己下一碗。”庄斐主动开了口。
“不饿,公司下午茶吃得有点饱。”
庄斐一面卷着意面,一面近乎自言自语道:“我那天饿到胃疼,来不及点外卖,就给自己下了盘意面。我都忘了是煮了几分钟,反正看着差不多了就捞了上来,结果吃一口是夹生的。我也不会调酱,干脆胡乱挤了点番茄酱上去,那是我吃过最难吃的意面。”
“家里的药没了吗?”汤秉文大概完全没把她的话听进去,望着森林问了个驴头不对马嘴的问题。
“森林的吗,红霉素上次用光了没来得及买,其他的药都还有……”
“我是说你的胃药。”汤秉文难得打断了她。
卷好的一叉子意面迟迟没有送入嘴里,庄斐低着头,声音里隐约能听出委屈:“关你什么事。”
汤秉文干脆起身上前,从电视柜里找出药箱,自己翻了起来:“不是还有些吗,不要怕吃药,硬扛着反而对身体不好……”
“行了我知道了。”庄斐放下叉子,突然变得不耐烦起来,她现在不想听到汤秉文任何关心的话语。
汤秉文向来比她更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嗯,那我先回去了,你早点睡。”
这次庄斐没有再说多余的话挽留,她只是坐在客厅里,感受着汤秉文残留的气息在一点点消散,然后孤独再次卷土重来。
自得其乐玩了半天的森林回过神来,突然在各个房间里蹿个不停。待它发现汤秉文确实不见了后,又冲到庄斐身边对着她不停叫唤着,像是要她把汤秉文还给自己似的。
“吵死了。”庄斐这么说着,还是一把将森林揽进怀里,挠着它的后颈哄它,“跟我叫也没用,你慢慢等吧,周日他就来了。”
第二天,庄斐依然叫了外送的早餐,而后边吃边看着店里的报表。生活好像又恢复了原样,连森林都好好地待在她身边,除了少了某个人以外——
偏偏这一点,就是最让人分心的存在。
但她很清楚,两人之间横亘着许多棘手的问题,并且基于两个人的性格,使得这些问题变得几乎无解。
沟通明明是解决问题最有效的方法,而在他们之间,沟通却成了制造问题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