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延自是不知侍从心理的歪歪九九
两人见面,也没那么客套话,他直接道:“陈寿崆把圣上要扶的人给推了,让李霄堂坐上了吏部侍郎的位置,还把冯荣捧了上去,他到底还是怕咱们这位得了权,往后要清算他的。 ”
陈寿崆是先帝时期的老人了,颇有些功臣元老的意思,郑显平日里也敬着他,只是心,到底大了……
这天下,终究是郑家的天下,陈家纵使富贵显达,那也是在圣上手下讨生活,这般主次颠倒,现在看着倒是没什么,往后就有意思了。
烈火烹油,过犹不及。
“齐大人人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干了这么多年,怎么会压不住一个小小的侍郎,圣上不是没有动作,他只是想看内阁自个儿斗起来罢了。”李宗仪烫了烫手中的茶盏,毫不避讳与这位上位多年的阁臣,讨论党争之事。
房熙遗沉寂久了,如今乍一复起,倒是打了陈氏一党一个措手不及。
吏部尚书齐书澜是房老太爷的门生,虽然看着这些年交往淡漠了些,可内里到底如何,看他平日里的行事便知道了。
底下人的这些动作,郑显看的一清二楚,但他不会管,毕竟只要不是一家独大,那他便能牢牢掌控局势,浪花儿都翻不起来。
“说起来,你在翰林院,感觉怎么样?”徐延问道。
李宗仪殿试过后,虽只得了传胪,却被圣上直接点去了翰林院协助修史,径直越过了诸位庶吉士,也等于不用参加馆中为期三年的教习,这实在让众位考官摸不着头脑。
“尚可,劳您为我操心。”李宗仪笑了笑,又为徐延倒了一杯茶。
朝堂之上,他每走一步,那种刻入骨髓的熟悉感便又加深了一分。
他是大齐文帝时期的进士,钦点的榜眼,出身寒微,在一众世家子弟之中,显得格格不入。那时,文帝年纪渐大,心力不足,储君又年弱,世家势力一步步侵蚀朝野,科考取士诸多环节漏洞百出,他能出头,实在是艰难。
李宗仪的每一步,都是扎扎实实走上来的。
齐史,齐律,诸多都是出自于他之手,还有很多是他的老师未曾完成的著作,他在弥留的那一年,也拖着病体,一一修完了。
“你与我走的太近,不好。”徐延起身,拿了石桌上摆着的糕点,走到护栏边喂鱼。
李宗仪坐在原处,抬头看看不远处的湖面,波光有些刺眼,却十分灿烂。
他明白徐延的意思
郑显明显是有意培养他的,他登位时间短,根基不深,急需培养自己的亲信。而新科进士中的佼佼者,便是最佳人选。李家一直兢兢业业守在顺源,他用着也没有顾虑。
可是他若与阁臣走太近,便是扎了那位的眼了……
徐延手里的一块儿糕点刚刚掰碎,便见一侍从脚步凌乱地走来,在徐延身侧说了句什么,他神色一变,把那糕点盘子给了还在那儿静坐的人,随即匆匆离去。
李宗仪起身询问,那侍从却躲躲闪闪,什么都说不清。
他摩挲了下手上的一串碎珠子,低头沉思了片刻。
那是刚刚徐延一道塞给他的,就压在盘子底下。
……
他到的时候,郑盈十分高兴,却万分疑惑,为什么他能如此精确地找到她。
“你怎么不说你来找我呢,这儿人太多了。”她拉着他,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才把他带去公主府西园的暖阁中。
他抚了抚姑娘的鬓角,微微凝眉。正在此刻,屋门骤然被锁,郑盈捂着嘴,差点儿惊叫出声。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顿时心乱如麻,想要喊人。徐延拉住她的手,安抚住她。“别怕,有人会处理好的。”
昭阳公主主院门口,郑显身边的秉笔太监孙贤手里,正抓住一个埋头乱窜的侍从,正是方才来报信的那位。
那人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袍子,脸庞白净,脊背不像一般太监那样不自觉的佝偻着,反而挺得直,目光看似温和,却是暗藏刀子。
他把人往身后的内侍身上一扔,含笑上前道:“李大人这是……有事要回禀圣上?”
“不巧,皇上正与殿下叙旧,您请回吧。”他摆出了姿态,显然是把人扣下了。
李宗仪自然不与他硬碰,便也做足了姿态,话语谦和,“在下不敢扰圣上清净,只是徐大人方才丢了枚玉,我这才赶了上来。”
交涉良久
孙贤没有放人,他直接让人把他拖了出去,杖责致/死。
李宗仪猜测,就算自己没有赶过去,这个人也到不了郑显的面前。孙贤一样会卖徐延这个面子,而且还会做的好看,做的体面。
司礼监手上有权的,可不止孙贤一人,他头上还有掌印太监贺湮压着,而且是压得死死的,只要他不挪屁股,孙贤便没有出头之日。
他的势力在内廷,根须触不到朝堂,不像贺湮……
李宗仪从徐延府里回去的时候,已经夜深。
他拒了徐府的马车,一个人步行在幽暗的街道上。
初春的夜晚还有些凉,他沿着青石墙边走,昏暗的月光映射到墙根的树枝上,摇摇曳曳,投下一片枝影。
李申远远地跟在主子后面,不知怎地,他觉得那道身影十分孤寂。
清瘦挺拔的身躯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周边是张牙舞爪的叶影。
“主子……”他轻轻唤了一声,声音弱了些,本来以为前方的人听不见。
“怎了”李宗仪回头,问他。
墙上的青石板有些年头了,前儿个刚下过雨,上面的缝隙上渗着丝丝水迹。李申木木地看着那道静立的身影,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李宗仪没有听到回应,也不恼,便要转过身去,却忽的听见他开口,“您去找娘子吧,好歹有个人在身边陪着。”
在官场中,他是滴水不漏的李大人,任何方面都无可挑剔。可是出了官署那道门,他便又是孤身一人,除了徐大人能说说话,也再没别的了。
李宗仪听他说完,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轻笑出声。他摇摇头,“我这样……便别耽误她了。”
她正值妙龄,芳华正盛,怎么能陪着自己在这药罐子里熬着。
天赐他十年阳寿,便不可奢望过多。
“娘子不是那样的人,她不在乎那些……”李申想要辩解。
男人摇了摇头,抬手做了一个止的动作,李申刚要说出的话又堵在了嘴边。
“她还小,不懂事,我要为她在乎……”
李宗仪去时,已经三十有二。他用一生所学,画了一份宏大的改革蓝图,只是没想到与他一道,埋葬在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
后来,他也没有想到,能在这个地方,遇见一个那样年轻的姑娘。
只是,上天喜欢馈赠于人,也喜欢戏弄于人。
他有十年,够他实现政治抱负。
却不够他去爱一个人
……
大魏这一年,平顺了许多。圣上颁布诏令,减赋税,轻徭役,国家开始进入休养生息的阶段。
不过,这只是对于普通百姓。而对朝堂,便没那么宽和了。
据传,有人密信呈告今上,严左都御史冯荣贪污受贿,打压下官,擅闯民宅,强掳良家女子等多项罪状,郑显大怒,命人彻查。
后来果真抄出了问题
单是黄金,少说也有百万两,更不必说别的。
据此一事,朝廷人人自危,生怕查到自己头上,官场很是动荡了一番。
这场风,也在年末吹到了平江。
这段时日,房嘉言忙碌了许多,璨如不想他太累,便与他打着商量:“要不我得了空便去看你,省得你来回奔波。”
这倒是真的
竹园跟她这里是两个方向,日日来回往返,平白浪费了许多休息时间。
她摸了摸他的脸,皱着眉道:“好像瘦了,你没有好好吃饭吗?”
房嘉言失笑,拉下她的手,握住,“无碍,过了这一阵便好了。”
璨如拿开他的手,绕道男子身后,给他揉起太阳穴来。他在这里一向很适意,鼻尖是她淡淡的馨香,姑娘指尖温软的触感,让他渐渐有了困意。
璨如以为他睡着了,探过身去给他拿毯子,却在转身的那一刻被一只有力的手拉了回去,她惊呼出声,下一瞬便到了他怀里,侧身坐在男子腿上。
“你……你不困啊”她吓了一跳,手不自然地抚了抚鬓边的碎发。
不怪她慌,她也是第一次这样坐,还是这样安静暧/昧的环境。
这一年,他们过的很平静,除了那一纸姻书,两人就像成亲许久的夫妻那样,过着安静适意的生活。
他是个温柔且浪漫的男子,懂得如何让她欢欣,也让人有安全感。可是璨如也没想到,不知不觉,他跟她,已经快一年了。
“你来跟我住吧……”房嘉言搂着她,额头贴着她的,目光明亮,不时蹭一蹭她的鼻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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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过渡章,憋了好久……
果然我更适合写感情
第67章 小祖宗
房嘉言坐在一方竹榻上,上面铺了一层软软的垫子,很舒服。璨如闲暇的时候,也喜欢赖在上边儿偷懒。
他抱着她躺了下去,两只手虚虚地搭在她的腰上,认真地询问。
这方竹榻不算大,她怕掉下去,忙抽出手来抱住他的腰,笑道:“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男子微微低身,下巴轻轻蹭在姑娘的头发上。“可我想时时见着你……”
现在这样,是挺好的
可是两个人走的太顺了,他很怕这份平静被打破。
璨如感受到头顶处温热的摩擦感,她挣了挣,抬头看他。
许是这些日子太过忙碌,晚上歇的又晚,他眼下生出了一层淡淡的青影,分明是疲惫极了。看着他的眼睛,璨如的唇动了动,却很快收住了,拒绝的话终是没能说出口。
她探出一根细白的手指,戳了戳他不知何时冒起的青色的胡渣,有些扎人。璨如凑过身去,手撑在他胸前,看着他道:“我有时候任性,偶尔也惹人烦,你要让着我。”
这就是答应了的意思
房嘉言一瞬间怔了神,他尚未反应过来,那姑娘已经起身,他眼疾手快地拉住她,“你去哪儿?”
他本以为要许久,她才能答应。
“我去拿个薄毯,有点儿冷。”璨如好笑地看着他,颇有几分揶揄的意思,可是她也忍不住心中发软,毕竟被人时刻在乎着的感觉,确实让人沉迷。
他一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起身将她拦腰抱上了竹榻,亲了亲她的额头,说道:“我去拿。”
然后两个人挤在一方小小的竹榻上,一块儿睡了个午觉。醒来时,腰酸背痛先不提,璨如半醒不醒的,她先是沉默了一会儿,许久才憋出一句:“这个不好,你找人做一方大一些的吧。”
以前一个人躺上边儿还是挺惬意的
如今倒是不够了
房嘉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这方竹榻,当即应道:“好,我让人打了放在竹园,再给你做个秋千。”
女孩子好像都喜欢秋千,再种些藤植,春天的时候会开花,看着心情也好。到时候,他便站秋千架后,给她推,应该会是一幅很欢乐的场面。
璨如听了,笑的乐不可支,说道:“秋千?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我才不要。再说了,做了你给我推吗?”
话虽如此,可她眼中的光亮确是实实在在的,好像盛满了光彩夺目的珠子,一瞬间散落在了他心底。
房嘉言侧身而坐,给她留出了足够的空间,又道:“当然,只要你喜欢,往后我都给你推。”
他对她好像从一开始便很认真,可是这一刻,璨如的心还是莫名的甜了一下,像春日里的山茶花蜜一样。
……
翻过了年,朝堂上的风风雨雨开始停歇下来,一切回到正轨,这一下,倒是倒了许多蛀虫,圣上的身下的宝座也坐的安稳许多,连带着平江的官场都送了口气。
等腾出手来,已经是三月初了。竹园的一应物事都已经收拾妥当,那架年前做好的秋千架上,山梅花藤已经爬的很高了,枝叶繁茂,来年应该就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白色山梅。
她去的那天,房嘉言亲自来接的她。
马车上,两人都如往常那样说说笑笑,却都多少有些不自在。毕竟这不同以往,她从前都是早间去竹园看看他,然后按时回家,两人也从来没有逾矩过。
春日的风分明是带着些凉意的,可是璨如却莫名觉得有些燥热。身侧之人紧紧挨着自己,温度不断从手臂处传来,房嘉言也没有比她好多少。他轻轻推开窗,把清凉的风放进来,璨如水蓝色的衣袖被微微吹起,又垂在了男子的膝处。
进了园中,陈管家已经按着嘱咐清理了各处的人,只留了少许人在竹园伺候,他带着笑眯眯的眼,躬身等候着吩咐。
“嘉言,它怎么了?”璨如蹲下身,又看见了那棵种在瓷缸里的海棠。它好像瘦弱了许多,新发的枝叶远远不及掉落的陈叶,像是生了病,却又不见蚜虫。
男子从身后款款而来,微微撩起青色的衣摆,随她一起蹲下。“这是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看见的那棵。后来我问姑母要了来,植在了此处,只是它好似不适应此处的水土。”
其实一年前还是好好的,花开得也热闹,只是不知为何,翻了个年头,它落叶竟是一天比一天厉害,自己找了花匠来看,竟也无用。
璨如小心地拨开土上覆盖着的枯叶,看见里面微微出露的根茎泛着黑色。
她低头,竟是有些沉默,“那你……后来真的没有找到我的簪子吗?”璨如不会去问他是何时对自己起的意,即便那个时候,她还是李家的夫人,他姑母的侄媳,是不是不合规矩都已经不重要了。
房嘉言替她掩埋好被翻开的土,又拿出帕子给她擦净手,温声道:“我找到了,只是,不敢拿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