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瑶桉走到山洞口,伸了个懒腰,看着外面望不见底的参天大树, 深吸一口气。
这山里没有山神,没有鬼怪, 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而已。
不一会儿,南遥和扶风一前一后将韵莲用草席托着, 抬出了山洞。
从幽暗的洞里走出来,蓦地见了光明,他们一时适应不了,皆眯了眯眼。
江温远拽着半死不活的冷赫走在最后面。
若是之前冷赫还憋着坏想算计他们,看他们出手,如今他却只是蔫巴着,低着头努力降低存在感。
没办法, 现在山里的大雾都散了,他用来营造神秘和恐怖的屏障碎了个干净, 对他们来说再无威胁。
是以如今他成了他们手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没了雾气,几人很快便找到了昨夜停放轿花的地方。
那花轿停在一片狭小的空地上, 前方连着去山洞的路, 后面连着下山的路。
几人顺着那山路一路往下,渐渐望见了山下的小镇。
清晨的落云镇是被一阵阵马蹄声惊扰得苏醒的。
先前回京的车夫带着一众大理寺的官差入了落云镇。
一众不明所以的镇民揉着眼睛走出家门, 就见那些身着蓝色官服的人骑着马朝落云山疾驰而去, 只留给呆愣的镇民一脸扬尘。
镇民们哪见过如此大的阵势, 瞌睡当即就吓醒了,连忙跑去镇长家通风报信。
镇长还沉浸在美梦中,就被院子里那焦急的敲门声吓醒了。
他捂着“怦怦”乱跳的心脏,急急忙忙穿上衣服,跑去开了门。
门外是神色慌张的镇民:“镇长,您快去看看!大理寺的官差跑落云山去了!”
“什么?!”镇长大惊失色。
他们昨夜才送了祭品上去,若是今日大理寺的官差又惹恼了山神,他可真的受不起!
“走,快去看看怎么回事!”镇长带着一堆镇民往落云山跑去。
当他们到达落云山时,正巧看到有人往山上爬,镇长吓得赶紧上前制止,也管不得对方是什么身份了。
可镇长连那官差的身都未近,就被架起的长剑挡住了去路。
镇长无法,只能跳着脚焦急地道:“各位大人,那山上去不得!去不得!”
正准备上山的十四闻言,回头瞥了一眼那急得满脸通红的老者,问:“这山上为何去不得?”
“那……那山里有山神!你们贸然上去,会惹怒他的!整个镇子都会遭殃!”镇长道。
“噗嗤,”十四笑了,“我们可不信这山里会有什么山神。”
镇长闻言,瞬间白了脸色,跪倒在地,双手并拢,朝着山上的方向拜道:“外人无礼!外人无礼!山神莫怪罪!莫怪罪!”
十四望见镇长那副怂样,摇了摇头,只对留下的官差道:“看好这些镇民,莫让他们上来。”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上了山。
昨夜车夫抵达南阳侯府后,先是简单地同沈珺意和沈君漓交代了些落云镇的情况,便马不停蹄地去大理寺报了官。
大理寺的官差得知消息后,连夜赶往落云镇。
由于车夫明确告诉他们,殿下同沈姑娘一起上了山,他们才直奔这落云山而来。
十四走到半途,就遇见了江温远他们。
那冷赫一见十四,猛地瞪大双眼,才反应过来,眼前这帮人根本不是什么鬼扯的“仙官”,而是官府的人!
走在最前面的江温远见了十四,将冷赫扔给他,问:“只有你一人来了?”
十四拎起冷赫的后衣领,将他拽住,回道:“不止属下一人,属下只是先来探个路。”
江温远点头,道:“走吧,这儿离山脚也不远了。”
十四颔首,率先拽着冷赫往山下走。
江温远终于空出了手,他示意南遥和扶风先走,自己落在后面,等着沈瑶桉。
沈瑶桉穿着嫁衣,走山路到底不方便,此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她走了一段路,正要弯下腰来,扶着膝盖歇一会儿,一只手便伸到了她的面前。
沈瑶桉抬眸,就望见了离她只有一尺之遥的男子。
江温远温声道:“桉儿,我牵着你走吧。”
沈瑶桉的心跳漏了几拍,她犹豫片刻,还是将手放入了他的手中。
江温远的手温暖干燥,让她很安心。
江温远牵到了心心念念的姑娘的手,这才转过身去,一面提醒沈瑶桉看路,一面悄悄翘起了嘴角。
那一刻,前方的人似乎都消失不见,这世上只剩他们二人,牵着手,走在幽静的山林中,怀着彼此隐隐约约能窥见的心事,甜蜜又紧张。
下山的路忽然变得很短,仿佛只是那么一瞬间,他们便到了山脚下。
江温远虽然舍不得,却还是不着痕迹地松开了手。
在温暖离开的那一刻,沈瑶桉的心空了一块。
她不想表露出那种淡淡的失落,只好将那只被江温远牵过的手蜷起来,躲入衣袖里。
山下的镇民见有官差不管不顾地跑入山里,民愤激昂,他们叫着骂着要冲进来,皆被其余的官差挡下。
可当他们望见那官差平安无事地下了山时,顿时寂静了。
他们忘记了愤怒,忘记了呼喊,只是呆愣着,震惊至极。
那落云山上不是一去不复返吗?!这个官差怎么会毫发无损地走了下来?!
震惊之后,他们才发现,那官差还押着个人!
待他们定睛一看,更是齐齐变了脸色,大喊道:“怎么会是你!”
那被麻绳五花大绑,狼狈不堪的人正是冷赫。而当他们将视线往下移,就望见了那满是污泥的喜服。
冷赫为何会穿着喜服?!
然而还不等他们缓过神来,又有三人下来了山。
除了最后那个穿着嫁衣的姑娘之外,他们一个人也不认识。
镇长抖了抖花白的胡子,望了望冷赫身上的喜服,又望了望“小艾”身上的嫁衣,颤抖着抬起手指向冷赫,道:“你……你不会是那个山神吧?”
冷赫眼中闪过嘲讽,孤傲地颔首。
镇长两眼一翻,直直向后倒去。
镇民们七手八脚地扶住他,近乎崩溃。
什么?!他们虔心供奉了那么久的山神,居然是个流氓?!还是那个曾经被他们用棍棒打出去的混账东西?!
镇民们想起这些年他们小心翼翼送上去的“嫁妆”和“新娘”,顿时觉得心中气血翻涌。
他们愤怒地往前冲,恨不得将冷赫大卸八块。
可官差们就如铜墙铁壁一般,死死拦着他们。
“大人,你们拦着我们做什么!我们要杀了这个畜生!”
“呵。”江温远望着那些态度三百六十度大转弯的镇民,不禁讥讽一笑:“现在你们又想杀他了?之前不是还将他奉若神明吗?”
镇民们先是被他讥讽的语气弄得一愣,继而发怒道:“那是我们不知道这山神是谁!况且这是我们镇上的事,你们这些外人插什么手!”
外人?
江温远、南遥和扶风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脸上。
啊,面具怕是早就掉在了山上。
“噗,瞧你这话说的,若是没有我们插手‘管闲事’,那昨夜就又有一个姑娘要遭这流氓的毒手,你们也永远不会知道这落云山里所谓的‘山神’的真面目,你们会继续愚蠢的,虔诚的,一次又一次地往山上送祭品。”一道嘲讽的女声响起。
镇民们四处张望,不知是何人在说话,许久之后,他们才将目光移向那个站在石阶上,穿着嫁衣的姑娘。
只见她此时微抬着下颚,望向他们的眼神甚是嘲弄。
“小艾?”有镇民唤道,可他很快就改了口,“不!你不是小艾!你是谁?!”
小艾是个软软糯糯的姑娘,绝不会用这样的眼神望着他们。
沈瑶桉冷笑一声,抬手揭下了脸上的面具。
张扬又明艳的面容显露出来。
刚刚闻讯赶来的老婆婆和小姑娘倒吸一口气,怎么会是他们?!
她们还以为,那行公子小姐已经离开了,谁曾想他们竟然上了落云山?!
镇民们被沈瑶桉的容貌晃了晃眼,好半天才有人问:“昨夜上山的人不是小艾,那小艾人呢?”
“我在这里。”一道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镇民纷纷转头,望向停在人群末尾的父女俩。
“昨日是几位仙官说,可替我们将那山神抓起来,这才同我商量,假扮成小女上山。”男子道,“当然,如今看来,既然没有‘山神’,自然,几位也不是什么‘仙官’吧。”
“呵,我们自然不是‘仙官’,而是来捉恶徒的官人。”沈瑶桉道。
“……”镇民们一时无言。
但沈瑶桉却有些好奇,问:“这夜里落云山上大雾弥漫,可白日里这落云山上却没有雾,你们为何不曾上山查探一番?而是如此轻易地相信了这荒唐的‘山神’的传言,然后稀里糊涂地供奉他这么多年?”——这不是蠢吗?
当然,这后半句沈瑶桉没说出口。
谁知此话一出,众人皆恶狠狠地望向冷赫。
有镇民咬牙切齿地道:“一开始我们哪里相信‘山神’一说?可是,从前那些上了山的镇民,皆是一去不复返,我们哪还敢随意上去!”
“呵呵呵。”一阵诡异的笑声响起。
十四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冷赫已将嘴里的破布弄了出来。
冷赫阴恻恻地盯着站在石阶底下的镇民,讥讽道:“你们啊,就是愚蠢啊,还有,你们——就、该、死!”
第76章 往事1
镇民被冷赫毫不客气的讥讽彻底激怒, 不顾一切地冲上来。
江温远察觉场面将要失控,沉声道:“请各位先冷静,冷赫该当如何, 大理寺自然会有定论,现下各位先回去,还有, 去找郎中来,我们救下了一个姑娘。”
“……”大约是江温远身上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震慑了那些镇民, 他们犹豫一阵,骂骂咧咧地散开来。
有几个人听闻还有姑娘被救下来, 逆着人流走上前,颤颤巍巍地问:“官人,那被救下的姑娘唤何名?”
江温远抬眸望了一眼说话的人。
那是一个妇女,白发斑斑,满脸皱纹,弯腰驼背,眼里似有泪水。
她身旁还有一个男子, 同她一样满脸沧桑,却也眼巴巴地望着他。
“那姑娘名唤韵莲。”江温远回道。
“莲儿!是我的莲儿!”老妇人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
她努力伸长脖子, 想看看官差身后的人。
冷赫被他们那思念至极,愧疚至极的目光逗笑了,正想再阴阳怪气一番, 刚刚张开嘴, 一个东西就塞了进来。
嘴里瞬间充满铁锈味,这回还增添了一股泥土的味道。
“唔唔唔!”冷赫气愤地转头望向一旁面无表情的十四。
这破布怕不是从他那山洞里随便捡的吧?那岂不是又沾了那些女人的血, 又沾了这山上的泥土?!
冷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差点吐了。
十四静静地看着冷赫的脸色由青转白, 冷笑一声,凑到他耳边,阴恻恻地道:“你最好别再发出声音,否则本官也不介意在你身上留下些什么。”
冷赫瞬间觉得周围冷飕飕的,不甘心地噤了声。
那妇人哭着捂住脸,喃喃道:“莲儿,是爹娘对不起你……”
她身旁的男子定在原地,红了眼眶,连嘴唇都是颤抖的,似是强忍着泪水。
他们身旁与原本还有两个青年,看上去应当是韵莲的哥哥或者弟弟。
两人得知韵莲还活着后,便一面呼喊着“爹娘,我们去唤郎中来!”
见镇民们逐渐散开,江温远朝底下的官差使了个眼色。
官差们会意,一部分人跟着那些抬着不省人事的镇长的镇民走了,一部分人便留在原地。
江温远走下石阶,问那对夫妻:“两位家住何处?本官差人将韵莲姑娘送回去。”
妇人哽咽道:“就在离这山不远处,官人请跟民妇来。”
说罢,便转身朝前走,她弯着背,步履蹒跚。
男子望了一眼眼前的落云山,才转身追上妇人,及时扶住了险些摔倒的妇人。
六一、六二自觉地走上前,从南遥扶风手里接过那草席,跟着夫妻两走。
韵莲退了烧,这会儿还睡得昏昏沉沉,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六一望了一眼她高高肿起的,青一块紫一块的脸,皱起眉头。
他默默移开目光,不忍再看韵莲一眼。
这姑娘这是受了多大的罪啊!
一会儿若是让那对夫妻望见韵莲姑娘的模样,不知会心疼成什么样子。
沈瑶桉站在石阶上,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男子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姑娘,我们也走吧,回去将衣服换了,这嫁衣着实晦气!”南遥道。
“好。”沈瑶桉回神,几步走下石阶。
小艾父女俩一直都没走,当官差抬着伤痕累累的韵莲路过他们时,男子捂住了小艾的眼睛。
可他自己却望见了韵莲的模样。
她的脸上青青肿肿,唇色泛白,紧皱眉头,奄奄一息。
男子闭了闭眼,眼前突然出现小艾的脸。
他看见她狼狈地趴在地上,浑身是血,艰难地抬起一只手,虚弱又绝望地祈求:“救救我……”
倘若……没有那几位贵人,那他的小艾,是不是也会变成这副模样?
小艾突然被蒙住了眼睛,不明所以地问:“爹爹,怎么了?”
眼前的黑暗被小艾的声音驱散,男子放下了手,微颤着声音道:“没事了。”